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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4 16:00

硅谷是个什么谷(第二十二章):圣诞快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圣诞节前,林锐换了Facebook头像。他剃短了头发,穿了件球衫,在山顶上手插口袋,半是不羁半是笑。郑懿愣了愣,她从林锐的笑意里,看出来对面拿着照相机的那个人。她犹豫了一下,不想留下自己访问过的痕迹,于是并没有点进大图,而是径直关掉了页面。桌上的文件两排厚厚叠起,看不完的文档写不完的报告,让她并没有过多心思停留在生活的细微差别上。


“Yi,那么晚还在。”同事Michael端着咖啡经过。Michael比郑懿高一级,是个挂着精英笑容的典型白人。郑懿和他素来就是电梯遇到挂着礼貌笑容互问“how are you”的交情。两人分属的合伙人经常明争暗斗抢客户,下面的小兵自然也主动保持距离。更何况,郑懿是吴昊开后门塞进来的,并没有走传统的招聘流程,自然也和Michael这群人玩不到一块去。工作辛苦,好不容易一二年级的律师一起去酒吧,郑懿也往往格格不入。


但今天Michael显然没有打完招呼就走的觉悟,而是装作不经意地靠上来问:“对了,听说Dustin要跳去L所了,Hao也一起走,是不是啊?”人事变动,表面上总是波澜不惊,但私底下波涛汹涌。可这次,郑懿觉得荒谬:“谁说的?Dustin度假是本来就安排好的,Hao不在办公室是因为打篮球脚断了,在休病假。”


“哦?”Michael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最终耸耸肩,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留下一句“take care。”


纽约,终于又回到了纽约。跟自由土鳖的西部不同,纽约是纸醉金迷的,皮草、时尚、酒吧、艺术,果然与郑懿大学时候看的《欲望都市》一模一样。纽约是个大熔炉,各种皮肤各种信仰,但同时,又壁垒分明。哪个阶层的人,住哪个街区,去哪个餐厅和酒吧。郑懿永远记得她第一次给全组定聚餐餐厅时,秘书望着她说:“哦,我们不去那个餐厅。那个餐厅是W和S那样的大所才能去的。”哦,是的,三六九等,她差点忘记了。这不是大学生靠一个网站就能变成独角兽的西部。


夜深了,城市的喧嚣更响亮。郑懿揉了揉眼睛,手机震动,是吴昊的消息:“郑小姐是否赏光周末一起吃个饭?”郑懿打字:“你脚好了?”吴昊一个电话打过来:“所以要有劳你先来我家接一下我。”吴昊的声音跟林锐不一样,磁性厚重,但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郑懿正要说话,忽然手机又一震,提醒私人邮箱里进来一封邮件。郑懿习惯性一瞥,发现是秘书发的。秘书问:“还有人L所的面试没有安排好么?”


郑懿闭着嘴没说话,她脑海中过了一遍信息,然后往上翻邮件,发现了吴昊的邮箱赫然也在收件人栏内。组里其他人都在。


她定了定神,问听筒那边也沉默着的吴昊:“你看到Renee发的邮件了么?所以她是犯了个错把我也加进去了是么?那你呢?你是本来就应该在上面,还是同样不小心被加上的?”


吴昊缓缓说:“郑懿,你先不要激动,我本来周六也准备跟你说的。”


郑懿连珠炮地发问:“Chole也走么?Ryan呢?”


吴昊的沉默算是回应了郑懿。


郑懿觉得气短,站起来呼了口气,然后走了几步。合伙人带着整组跳槽,但没有她。还有哪个合伙人她可以投靠?还是只能等开除信了?郑懿的脑子一瞬间有些混乱,以至于自己对吴昊的失望是后来才渐渐浮现起来。


“那。”郑懿清了清嗓子,“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看来周六就不用麻烦再一起吃饭了。”


吴昊“嗯”了一声:“郑懿,希望你不要生气,Dustin不想事先泄露消息,我也很无奈。你会怪我么?”


气从喉咙里出来,生硬地打个弯,又深深地咽下去。怪他?自己有什么资格怪他?自己当时来找吴昊,是仗了从前的一些亏欠一丝暧昧,但得寸进尺,又凭什么呢?怎么对得起几年前黑夜里拖着行李箱的自己?


于是生硬地回复:“不怪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公事公办,是应该的。”


吴昊在电话那头轻轻叹口气:“郑懿,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你怪我的时候,真的就哭出来说你怪我,我们之间会怎么样。我当年不会让你走的。”


郑懿不禁笑出来:“所以,看来还是我不对了?吴昊,你真是个好律师!”顿了顿,在挂电话前又说:“谢谢你吴律师,给我介绍了第一份实习,第一份工作。”


纽约的夜特别地亮,特别地长。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脑海中千丝万缕的结。郑懿知道自己应该顺着那些线,去找一找,哪个合伙人最近在扩张中国业务,哪个组现在正在招新人,过去一年里自己名片夹里的哪些名片应该拎出来用一用了……但这一刻,她只觉得排山倒海地疲倦。她合上电脑,自嘲地笑笑:客户和项目Dustin一定都会带走的,自己白白做了那么多无用功呢。但这疲倦的最深处,竟然隐隐有一丝着陆的安全感。一年多来要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的郑懿,这一刻,却枕在一堆文件中沉沉睡去了。


梦中的郑懿置身在一个鸟语花香的花园里。大片的草坪、层层叠叠的鲜花、阳光懒散、和风拂面。心里有一阵温暖接一阵温暖,仿佛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园。树丛后面传来欢乐的孩童笑声,清脆、响亮、无忧无虑。郑懿掂起脚,想要拨开眼前的树丛,忽然,一个惊雷就在耳边响起来,她浑身一震,心像钟摆来回荡个不停。


桌上的手机响了。


以为长长的一觉,其实不过只睡了十几分钟。郑懿喘着粗气,看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的“程悦欣”三个字。


郑懿吸了口气,疲惫地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程悦欣气势汹汹的声音就冲了出来——“郑懿,你认识不认识离婚律师?!”


郑懿“啊”了一声:“你要和张思禹离婚?”


程悦欣气鼓鼓地说:“不是我找,是替郝会会找!她快被胡金柱欺负死了!”


胡金柱这次回来,郝会会本来是觉得有希望的。他比从前和气,再也不动不动对着郝会会大呼小叫,话里话外都很客气,“谢谢”“请”“辛苦了”。对Emma和Wendy也有了很多耐心,从行李箱里带了许多玩具,吃完烩面逗两个小孩玩了很久。


胡金柱回来了,郝会会才觉得一颗心踏实了。有男人在,一个家才开始像家。郝会会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


晚上洗完澡,郝会会喷了程悦欣送她的香水。程悦欣说,香水要喷在空气里,人从中间走过。郝会会说:“啥?喷在空气里?怎么那么浪费!”害怕浪费的郝会会,此刻狠狠往自己身上喷了几下,呛得打了两个喷嚏。她红着脸往下看,别别扭扭的身体,裹着别别扭扭的维多利亚秘密。郝会会臊得跺了下脚,裹了外套往卧室冲。一颗心啪嗒啪嗒跳不停时,却发现胡金柱已经睡着了。


刚下飞机,累了。郝会会安慰自己正在下沉的一颗心。


当年媒人介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郝会会站在屋里,胡金柱站在屋外,大日头照下来,并不高大的胡金柱白花花,亮闪闪。“博士,他是博士啊。”郝会会立刻低头,心里开了花。此刻,身边的人不光是博士,还是个大教授。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像她那次在网上看到胡金柱发言录像时候的心情。郝会会忐忑地用手背去碰了碰胡金柱的背。那一点温暖,像过了电一样传到了她的心里。她大了胆子,另一只手也攀过去,拦腰抱住了胡金柱。


睡到半夜里,郝会会猛地惊醒,发现身边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穿了拖鞋奔出去,在厨房的角落,见到了正在喝红酒的胡金柱。


胡金柱看到了郝会会,朝她点点头:“睡不着了,你也来陪我喝点,我们说说话。”


郝会会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推脱:“我睡觉了,Wendy半夜醒了找不到我要哭,我上去睡觉。”


“过来。”胡金柱拍拍旁边的椅子。他的脸色严肃,有一种落寞与威严。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那些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看看,我胡金柱是不会让他们瞧扁的!”微醺,胡金柱的脸渐渐红润起来,在灯光下映着两鬓微微一跳的几根白发,让郝会会觉得心酸。


“但就像无间道里说的,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胡金柱给郝会会加满,“会会,谢谢你,那么多年,在我最苦最困难的时候,都陪在我身边,支持我,鼓励我,这杯酒我敬你。”


郝会会更心虚:“你今天说这些干啥。我不要你谢,你别谢我。”


胡金柱没管郝会会,红酒当作白酒,一口闷。再倒第二杯:“我们结婚那么多年,老实说,你也没跟我过上什么好日子,这点我有愧疚。但是呢,你现在总算有绿卡,有身份,我也就稍微放心点。”


郝会会的心一颤,笑得僵硬,只懂重复:“你说这干啥?别说了,别说了。”


胡金柱叹口气,看著郝会会:“我回国的时候,留了2万块钱,这次我又带了3万块钱来。”胡金柱在怀里左掏掏,右掏掏,掏出一张汇票来,塞到郝会会手里。


“金柱,你到底要干嘛?”郝会会颤抖着。


“会会啊。”胡金柱拍着郝会会的手背,“我们两个夫妻缘分已尽,结束吧!”


已尽?为什么已尽?结束?为什么要结束?郝会会直愣愣看着胡金柱。


胡金柱的声音忽远忽近:“我也是不得已。她怀孕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没爸爸。”


郝会会不懂,她很想问,那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么?但她口干舌燥,依旧开不了口。


胡金柱说:“会会,是我对不起你。但周蔚是无辜的,她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你看她给Emma和Wendy买了那么多玩具。她是很单纯很天真的小女孩。”


郝会会咬了咬嘴唇。她既不单纯,也不天真,更不是小女孩。


“总之,你就当是我欠你,下辈子我补偿你。”


下辈子?那这辈子怎么办呢?这辈子还那么长,长到发冷。


等郝会会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呆呆站在客厅里,身上还穿着那套可笑的维多利亚秘密。


郝会会没有答应去大使馆办离婚。她忍着,憋着,在人前人后依旧忙忙碌碌。管孩子、做家务,替胡金柱把衬衫一件件熨好,皮鞋一双双擦干净。没人的时候,胡金柱对她说话,她要么逃开,要么就朝着胡金柱笑,裂开嘴卑微地笑,但是一声不吭。


胡金柱眼看机票日期就要到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电话给张思禹商量,没过半天,程悦欣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胡金柱,没你这么欺负人的!你要离婚,好啊,我们找律师,法庭上见!”


郑懿犹豫:“但我不是做family law的。”


程悦欣在电话里喊:“但我们就认识你一个律师啊!你不帮郝会会,她就被欺负死了!快过圣诞节了,张思禹他们公司都shut down了,你还在忙么?”


郑懿揉了揉眼睛:“没有,我没什么要忙的。我回来看看你们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虎皮妈的夜航船(ID:hupima)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作者:虎皮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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