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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ID:zhengulab),作者:冯诺,编辑:龚正,题图来源:视觉中国(爱尔兰都柏林,谷歌办公室)
OKR(Objectives and Key Results),即“目标与关键结果”,是流行于互联网大厂的一种管理制度。制定和回顾OKR,是很多互联网公司每个季度都绕不开的关键词。
2013年,字节在国内首次引入OKR,随后互联网大厂纷纷跟随,华为、腾讯、阿里、小米、百度、京东、美团、拼多多等众多互联网大厂,甚至很多传统行业也开始吸收这项来自硅谷的管理精华。但现在,很多大厂人开始不写OKR了。增长预期转弱的情景下,OKR已不再是一抓就灵的妙药。
从曾经的小甜甜,到现在的牛夫人
“我老板的OKR都是我写的,而我东拼西凑就把整个部门下个季度的方向给确定了。”在西二旗某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小孙如是说,但她随后又补充到:
“实际也没有确定整个季度的方向,因为OKR根本没人看,而且随时可以改。”
OKR的风头,自2013年首次登陆国内互联网大厂来,在2021年达到极盛。有媒体统计,两年前市面上OKR相关书籍已经超过20本,知识付费平台的课程超过500门,几乎到了企业管理言必称OKR的地步。百度指数也在这一年达到了最高峰。
但此后,OKR的热度开始消退,百度搜索指数也逐年降低,伴随而来的吐槽也越来越多。
国内最早贯彻OKR制度的字节跳动,率先于细微处发生变化,字节内部有专门监测员工填写OKR情况的看板,从2020年开始OKR填写率持续走低。
2021年开始,专门研究公司OKR使用情况的字节管理研究院“OKR提高部”不再强制要求本部门员工设定OKR。我也询问了几名仍然在职的抖音员工,对方表示已经不写OKR。
2023年2月,字节跳动发布全员信,把双月OKR改为季度OKR。管理层解释,是因为字节现在业务相对成熟,双月变化不明显,回顾周期可以更长。但其背后反映的,或是从上至下对OKR作用的“认知刷新”。
一名某大厂员工曾经在网络吐槽OKR,“每天的工作并不那么痛苦,真正痛苦的是写OKR的时候,真的让我讨厌到想辞职。”
她刚入职的时候,领导甚至给他设置了跟工作毫无关系的O(即目标):一月瘦5公斤的目标——当然,这个目标并没有完成。
西二旗另一互联网公司的员工对“真故研究室”表示,OKR制度在他们部门差不多已经是形同虚设,虽然HR每个季度仍然会例行公事催促OKR的回顾和制定,但很多人都是复制粘贴,草草了事。
该员工称,因为OKR内容可以随时更改,所以自己总是在制定的时候随便写几条应付一下,然后在季度回顾的时候,重新修改成自己能达成的内容。“虽然公司规定说OKR可以不百分百完成,但谁知道呢,哪天要裁我的话,也可能拿这事儿卡我的。”
某AI大厂内部对于OKR的重视程度较以前也有所变化。一位员工表示,自己刚来的时候发愁不知道怎么写OKR,mentor(该公司内部负责帮带新员工的老员工)告诉他写这的用处待定。现在他经常用国产ChatGPT来应付OKR的回顾和制定——至少增加了这些产品的日活。
在脉脉上,有员工单方面吐槽领导不会写OKR,把明明应该作为目标(O)的内容“引领平台体验代际变革”写成了关键结果(KR)。理论上,KR应该是具备量化标准的结果。在该帖的投票中,超过120人、近70%的人认为这种做法“不合理”。
从管理神器,到中华田园KPI
OKR不仅越来越没有存在感,还渐渐与KPI“沆瀣一气”,成了KPI的同义词,甚至被冠以“中华田园KPI”的称号。
OKR和KPI本应该是两种不同的东西。KPI是一种强制性的绩效工具,但OKR是目标导向的,并非绩效工具。
中国互联网大厂实行的OKR制度,多是效法谷歌。《重新定义公司:谷歌是如何运营的》一书总结了谷歌OKR系统有别于KPI的有几项特征:
一、完整的OKR既要制定大的目标,也要制定易于衡量的关键结果。
二、合理的OKR,不仅要符合实际,也应该具备一定难度,有挑战性,并非要百分之百完成。根据谷歌内部的统计,完成OKR的70%是比较理想的数据。
三、OKR系统几乎人人可用,而且是公开透明的,最底层的员工也能看到CEO的OKR。
四、OKR需要打分,但分数不做考核。唯一的用途是让员工诚实地评判自己的表现。
根据谷歌的人力资源负责人拉兹洛·博克的说法,OKR在谷歌的绩效考核中只占比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OKR本身并不完全代表绩效,不过互联网企业给OKR制度还是打了一个补丁:360环评。除了你的自评外,你的上级、平级和下级同事都会对你的表现评分。
但因为宣贯和执行不利,国内很多员工并没有感受到两者的差异,或者误认为两者是差不多的工具。一名大厂员工表示,OKR就像是套了个壳的KPI,但考核还是换汤不换药。
知名脱口秀演员呼兰也曾用段子吐槽过中国式OKR。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 OKR 是啥,其实就类似于 KPI。KPI 是指标,OKR 是目标。
那有啥区别?你们看过赵本山的卖拐吗?你要把轮椅直接卖给范伟,他是很难接受的。你要跟他说,你的目标是双脚离地,他琢磨琢磨自己就坐到轮椅上去了。
我们公司就是这样的。
本来(公司)说:呼兰你今年争取每天写一个新段子。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
过段时间(公司)说:今年你要争取拿冠军。
我说:哎呀这个好啊。
公司说:要拿冠军你应该怎么做?
我说:每天写个新段子!
互联网大厂引入OKR,部分目的是为了翦除导致大企业病的绩效主义,也就是把目标与评价强绑定、把业绩和报酬直接挂钩的唯KPI论。但因为要考核业绩,几乎所有人都提出容易实现的目标,导致员工只看眼前的利益,企业内部甚至互相拆台,失去挑战精神。
但从现况来看,OKR并没有完成这个目标。位于北京海淀后厂村某互联网公司员工称,自己在跨部门甚至只是跨小组沟通的时候,常常遭遇搪塞和敷衍,有一次差点跟同事吵起来,对方直接表示“关我屁事,这又不是我的OKR”。
这跟索尼公司前常务董事天外伺郎描绘的索尼有“异曲同工之妙”。2007年,他在媒体发文《绩效主义毁了索尼》,称其导致“业务部门相互拆台,都想方设法从公司的整体利益中为本部门多捞取好处。”
“OKR的本意是好的,但执行歪了。”对于OKR的异化,一名位于北京望京大厂员工这样表示。
仅仅十年,OKR在中国就似乎从人见人爱的小甜甜,变成了人见人嫌的牛夫人。
OKR不只是在中国水土不服,在国外也有很多老外不服。在国外著名的程序员网站 Hacker News 上,有一名网友分享了关于 OKR 的趣事。
有一段时间,我有个OKR是降低网页的加载时间。这条OKR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很离谱,因为网页加载速度并不慢,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表明这能帮助到产品。但我们还是做到了,方法是把图片质量压缩得很低。管理层很满意,甚至还订了一个蛋糕庆祝。
结果下一个季度,客户开始抱怨图片质量低,于是我们设定了一条新的OKR,把图片质量提高50%。方法就是:回滚到上个季度修改之前。于是我们又大获全胜了。
该网友表示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整年,导致他都开始怀疑人生,不得不辞职。从此以后但凡有人提到OKR这个词,他都会PTSD。
这不是孤例。据知名付费科技报道网站The Information报道,2022年谷歌绩效改革之前,将近一半(47%)的谷歌员工认为绩效评估系统浪费了时间。
谷歌为此精简了绩效评估系统,推出了GRAD系统(Google Reviews and Development,即关注员工影响力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是淡化了OKR的作用。
一个OKR,半部管理史
不论中外,员工管理都是棘手但又不得不啃的硬骨头。
现代管理理论诞生于20世纪初,管理学家弗里德里克・温斯洛・泰勒提出的科学管理理论,认为最高效、最赚钱的组织应该是独裁的。福特汽车的开创者亨利・福特也是这种理论的拥趸。
但到了20世纪50年代,这种“科学的”管理理论已经不合时宜。另一位管理学大师,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管理理念:人性化的结果驱动型管理。
在他看来,要对员工给予信任和尊重,而不是只把他们当作赚钱的机器。管理要充分发挥个人能力和责任感,建立共同的愿景和方向,建立团队合作精神。德鲁克在《管理的实践》中,将这种理念称为“目标管理”(MBO,management by objectives)。
到了60年代,诸多企业采用了德鲁克的“目标管理”,其中最著名的是惠普公司。在著名的《惠普之道》(The HP Way)中,目标管理是重要组成部分。
但目标管理也有自己的毛病。目标是顶层设计后层层传达的,容易僵化变形,由于缺少更新,时间一长就被慢慢淡化了。用一句中文网络流行语就是“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而且目标管理跟员工的工资、奖金、晋升挂钩,导致员工根本不会冒险。
1971年,刚成立三年的英特尔就引入了目标管理,但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调整,取名为iMBO,即“具有英特尔特色的目标管理系统”,著名投资人约翰・杜尔后来入职英特尔,成为这项管理系统的信徒,离开英特尔后,他仍然到处为这种管理方式布道,并将称之为OKR。
差不多也是在20世纪70年代,美国管理学家奥布雷・丹尼尔斯提出了“绩效管理”的概念,KPI等系统性绩效评估工具得到大范围应用,企业正式将绩效与员工薪酬、职级等指标结合。
换句话说,OKR跟KPI是差不多时期出现的。但显然,更倾向于把员工看作“牛马”的绩效评估得到了更多的支持。本世纪世纪初,三分之一美国企业使用绩效评估,60%的《财富》500强企业,采用了强制排名制度。
但让OKR真正家喻户晓,是在谷歌的推行。约翰・杜尔把OKR带到了谷歌。谷歌创始人拉里・佩吉曾表示,OKR帮助谷歌实现了十倍的增长。
2013年,刚刚成立的字节跳动,就引入了这项外国先进经验,全面在内部推行。有媒体称,“字节跳动10万员工高效工作,爆炸性增长的原因”就是采用了OKR制度。
打工人的紧箍咒,不只是OKR
作为国外先进管理经验引入中国的,不只是OKR,还有一个频繁出现在互联网大厂的关键词里:弹性工作制。
OKR、弹性工作制,本质上都属于绩效考核系统的一环。和OKR一样,弹性工作制也经历了从神器到嫌弃的历程,令打工人困在枷锁之中。
但“弹性工作制”的诞生,其实充满了人性的光辉。惠普创始人戴维·帕卡德曾表示:“弹性工作制是尊重和信任人的本质。”
弹性工作制入华甚至比OKR还早一些。2007年,北京开始尝试推行弹性工作制。同年宝洁成为中国职场最早实行弹性工作制的公司之一,随后联想、NEC等IT企业纷纷采用弹性工作制。
上班不打卡,成为互联网公司的典型特征之一。
但这项起初是为了方便打工人上班的制度,渐渐地和很多制度一样被玩坏了。弹性工作制,只弹下班时间,不弹上班时间,导致加班、996横行。
举个例子。2017年,支付宝某高管加入阿里大文娱。刚履新,这位高管就发现这里没有“阿里味”,员工到点就下班。“今天开会谈到12点,明天中午12点来的,在我们这儿不行。”在他治下,即使员工头天工作到半夜12点,第二天早晨9点还是得到。
2023年,一位阿里高管多次前往杭州总部某核心业务线办公区检查考勤。他发现已过打卡时间点,但部分工位仍然空荡荡的。该高管从此开始严抓整个业务线的考勤。
打工人对于弹性工作制的吐槽,孕育在一个“定理”之中:一个公司只要开始强调考勤、打卡,一定是在走下坡路。
OKR、弹性工作制的式微,代表着中国互联网黄金时代的终结。进入增长失速的当下,在经历了十多年野蛮生长的互联网大厂,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挑战。
大厂们勒紧了裤腰带,也勒紧了打工人头上的紧箍咒。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ID:zhengulab),作者:冯诺,编辑: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