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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四年,我经常居住在家乡,长三角的一个沿海县级市,蜗居在县城边缘的一个农民安置房小区。小区楼下展开的四季风景,有时候是我在远方时非常怀念的美好乡村,有时候又让人心生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进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作者:滕左,编辑 chen,原文标题:《先生制造丨楼下的安娜与托尔斯泰》,题图来自:作者拍摄
楼下的托尔斯泰
田野里,托尔斯泰坐在凳子上。他穿着蓝灰色的棉袄棉裤,戴着黑色的尖顶毛线帽,似乎还戴着一副浅灰色的手套。这两年,他佝偻了不少,走路也摇晃得厉害了,现在,翻地都需要坐在凳子上了。
他向前甩出一钉耙又一钉耙,然后把土拖到跟前挑拣。有时候,一钉耙下去,他需要拖三四次才能拖到跟前,有时一次就能拖成功。捡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茨菇、芋头还是山芋,丢到右边。那里有一只白色塑料小桶,我可以想象上面会有“复合饲料”或“添加剂”的彩色字样,一种在农村大受欢迎的再利用容器。
他的背后,是一小片已经翻过的地,颜色更深,形状有起伏。午饭后他就在地里了,不像平常要到3点左右才出现。看来今天这十几平的地,是打算这个下午全部翻完的。再往远处,是一片高约一米的枯黑色蓬草。那片原来是条河沟,经过填埋后地势依然较低,大雨下过几轮后,存活下来的就是它们。
这位托尔斯泰,当然不是那位文豪,而是我的一位邻居。只要天气不太糟糕,他就会出现在田野里,时而蹒跚而行,时而劳作,还经常静坐沉思,因此成为我最为“熟悉”的邻居。有个朋友看到我拍的照片后,给他起了这么一个称号。
而他的妻子,自然被称作了安娜。安娜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短发,走路也有点迟缓晃悠了。她是长袖善舞的交际明星、本小区的信息中心,谁家从什么地方拆迁来,家里子女在干什么,她都是门儿清。
2022年春天有一天下午我妈给我送菜曾在电梯里遇到她,当晚街道办就上门来调查返乡人员了。我妈苦恼于我一直单身,她也有妙招——让她跪下求我结婚。我相信,要不是年纪大了,她做个居委会干部该不成问题。
托尔斯泰夫妇和我们,是我们这个农民安置房小区西区的首批住民。小区目前已有近50栋楼,有的是6层,有的高达18层,从已经公布的规划图上看,这才只是一半。
看不见的手
我们的这轮拆迁,始于2010年左右。当时外公去世两年多了,外婆在阿姨家和我家轮流住。外婆所在村的村干部找上门,大抵是说他们的老房子——墙体为砖土混合、屋顶为瓦草混合的四间平房,有碍政府形象或者是危房之类的,建议拆除;按照主房和附属用房的面积算下来,会得到补偿六万多。
这是第三次讨论“拆房”这个话题了。第一次是外公刚去世后,姨父提议我们自己推倒这座房子,他可以把砖瓦运回家盖鸡舍;第二次,是村干部提议,当时提出补偿一万多。
两次我都是反对的主力军,因为懵懵懂懂地知道宅基地价值在升高。但第三次我也无能为力了。
除了拿拆迁补偿款,还可以购买8.5公里之外、县城西北角的农民安置房,价格是一千米每平方米,每升高一层价格增加100元每平方米。商量的结果是,由我家出面购买安置房。
这一轮拆迁势头超过以往,村里很多闲置的房子被拆除了。还没有回迁,我们就已经知道,邻居中将有堂姑、我和我妹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或同学的父母。
后来我听到一种不知真假的解释——我们所在的整个镇,行政上改为街道,并入了城中心镇。因此外婆的宅基地返耕还田,意味着在更接近城中心的区域,可以有同等面积的农田变成商业用地。这倒是一种以较低成本进行的“农村包围城市”式拆迁。
之后拆迁的邻居们,似乎运气就差多了——可选的几个安置小区,比我们离县城中心远2至4公里不等,不像我们小区,虽然位处边缘,却还在外卖和共享单车服务区内;也许算不得一种补偿,他们能够和在农村一样,继续燃放烟花爆竹。我父母家隔壁的邻居,就因此放弃了回购。
外婆的老房拆得很快,我们与那片土地的现实关系就此一并被删除;从此,每个春节放假回家,我们都会到这个未来的家看一下建设状况。
但更为宏观的拆迁运动似乎进展并不顺利,直到外婆去世后的2018年,我们才拿到了房子。刚搬进时,楼里入住率可能不到三分之一。到现在,修好的地下车库也没有对外开放。
2018年,拆迁也迎来一轮高峰,盖洋楼的农民成为动员的对象。到2020年夏天,小区楼下的村庄中,各种小洋楼也陆续被推倒,整片土地被砌起了围墙。
这一次他们搬进安置房,不再需要掏钱购买,还可以选择县城的几个小区,面积多的可以得到多套安置房,拆迁补偿甚至有几十至上百万人民币不等。我们楼上楼下原本空着的房子,陆续搬进了相识的旧邻居。
但始终有人懊悔,有人庆幸,毕竟没人知道下一次拆迁又会是怎样的条件,甚至也没人知道是否还有下一次拆迁。
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人不能预测未来,神大概也不能预测——小区旁边有三个土地庙,曾经是拆迁户们废弃的各路神仙雕像和中堂的收容所,但很快都自身不保;吊诡的是,不远处,一座规模宏大的新城隍庙又拔地而起。
田野中的小水泥路也能证明这一点。一块被废弃的黑色石碑说,它竣工于2015年8月,是省公共事业建设一事一议财政奖补项目,使用了“财政奖补20万,集体投入13万”。谁会想到,这水泥路,5年后就会被围起来呢?
真正的田园诗意
早晨,站在窗边,我能看到一群群的电动车、三轮车,像鱼一样从楼下的大门往西北游去。车上装着锄头、翻铲、笤帚等工具,还有老伴。到晚上,他们又像鱼一样,从西北游回来,带着蔬菜、粮食。
到了收获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他们出发,只能天黑之后很久才看到一盏盏车灯晃回来。小区内外的空地上经常会出现晾晒或待处理的麦子、稻子、菜籽杆、黄豆杆。有月光的晚上,九点多也能看到路边有人在扬谷。
农民回迁户可以大致分为两类——农民和农民的子女。前者为主。但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也不会低于50岁了。能游来游去的,就是他们中的“年轻人”。
年纪实在太大,或是乡下没地了,就在小区楼下活动。托尔斯泰和安娜就是如此。
他们种的地,是楼下一位拆迁户的自留地和宅基地,据说是因为他们的孙子在拆迁办工作。
这几块地,接近小区大门,甚至还包括路边的一栋小房子,一间是茅厕,一间应该是从前的猪圈,正中放着一口大缸。我在楼上,经常能看到小区里的人走路或开着电动车,前往那间茅厕。他们应该是去献肥料的,往往人还没走到那里,手就已经在腰部活动了。
他们种菜,有着老人相应的经验与耐心。夏天种玉米、黄豆、南瓜、丝瓜、茄子、豆角、山芋,冬天种蚕豆、芝麻、葱等。降温的苗头一出现,会有五颜六色的塑料布、帆布把植物盖住;收获的季节,各种树枝就会派上用场,挂上红布条、红塑料袋、稻草人。
不是谁都有厉害的孙子,但小区北侧,还有一块绿化带的边缘。首批居民各自分得一小块,种些葱蒜蔬菜自用;有一家精神可嘉,居然平整出一块水稻田,用水管从楼里接水灌溉。
有一两年,楼下大门关闭,小区四周都围上了铁丝网。托尔斯泰要采摘他的南瓜,需要经由唯一开放的东大门,推着自行车、带着蛇皮袋前去,往返达两公里。
没想到绿化带人多力量大,一条灌溉、采摘的秘密通道很快就出现了。托它的福,我偶尔傍晚外出散步,从公路旁的树林里下坡到这片菜地,竟感觉到了一丝塔可夫斯基电影中的诗意。
诗意,我的邻居们是肯定要加上定语“真实”和“田园”的,菜园里经常会飘着施肥的气味,但让人惊异的是,连养殖也进入小区了。
我们小区分为东西两区,中间有一条十几米宽的古老运河,由一座双车道的桥连起来。2022年秋天,桥下出现了一只中型货船,船舱有蓬,感觉像是哪户人家自己的船。跑运输的重型卡车,可以停在小区的路上,跑运输的货船停在小区河中,似乎也天经地义。
它从秋天停到了冬天,看来是没什么生意,我甚至动过租它游历的念头。但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船舱里出现了一些鸡和几只羊。三四个月后,春天到了,有天过桥,经年鼻炎、闻不到气味的我竟然被熏得流泪了。再过两个月,船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世界形势发生了变化,还是旁边的居民或物业有所行动。
田野中的新元素
菜园、农田,路边茅厕、施肥和羊圈的气息,蹒跚劳作的老人,但我们熟悉的田野场景中,现在也夹杂着些新元素。
拆完的地块,很快建起了一圈围墙,外墙雪白,绘有一些标语宣传画,比如“加强思想文化引领,培养良好道德风尚”,还用薄砖砌成了墙脊。
但这可是几万平米的良田。拆迁户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地头,当然,是穿过围墙。种子、菜苗、肥料、工具进去,杂草、秸秆、产品出来。不到半年,长约500米的围墙上,居然出现了20多个门洞,形状大小不一,颇有创意。
又过了半年,这些门洞又被堵上了,破损的绘画也被补齐了。一则村委会的红色告示出现在墙上——“所有地块均为建设预留地,所有青苗费已发放到位并已围围墙。”但这封告示的重点,并不是不让种地,而是禁止种地还焚烧秸秆。过了一阵,门洞又出现了,只是少了一些。
墙内的土地上,秋天种下去的是一垄一垄整齐的油菜苗。油菜好活,且是经济作物,菜籽可以去油厂换油,也可以直接卖钱。夏天则是黄豆,同是经济作物,榨油售卖皆可。
问题是,建设预留地,自然不会再有灌溉和排水,庄稼的生长,只能靠人靠天。
秋季干旱,油菜刚种下去需要浇水保证成活,看似比较麻烦;但只要有个水坑,就会有办法。有人用桶,白色的塑料小桶,提水。还有一种新型农具——小型电泵,可以通过长达近百米的水管把水抽到想灌溉的地方去,我在周边几个城市的拆迁地块上也多次见到。
大雨是真正的麻烦。每次台风过境之后,稍微低点的地就会泡在水中数日,根本无法抢救。大雨不仅在台风季到来,3月的春天,10月的秋天,都曾经来过。两三年之后,大家也就识相地把那些低地留给蓬草了。
一片平地之上,托尔斯泰的小屋曾经很碍眼。它的周边堆积着塑料布、泡沫箱、枯树干,各种说不定何时会有用的废弃物,非常醒目。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野有多美,这无序杂乱的角落就有多么让人遗憾,尽管上面停留的喜鹊和小猫也挺可爱。我曾经想过找市政投诉,后来一想,谁会在意 “窗外风景被影响”这样的理由呢?
慢慢地,我就不把它放在心上了。因为地里出现了十几个这样的小房子。这些房子,外面盖着碎布条、黄红色编织袋、白色薄膜、整块的绿色塑料地毯,各种风格都有。有一个小房子,居然发展出了客厅和房间的格局,门口挂着三道花色不同的布帘;还有一栋小房子,临水而居,堆着各种纸箱塑料箱,养着鸡,种着月季。建房基本上靠因地取材,有一些是用原来的碎砖修起来的,有一些是拆了圈地的围墙,还有一对老夫妻用电动车一趟趟地从不知哪里运来了红砖。
这些小房子,可能正代表着我们的现状——不乏一些大致的美好,比如旁边公路绵延的绿化带树林非常美丽,房子宽敞明亮视野开阔,但挡不住小区和周边粗鄙的细节侧漏,比如电梯里有人吐痰有人吸烟。在村里还不是如此,你可以整洁,屋前屋后花草果蔬,却不能避免邻居的鸡舍臭气熏天,或者草堆堵在门前路边。
能让它们消失的,只能是施工队了,我心说。遗憾的是,围绕着种植搏斗三年多的这片地块,最近开始有新动作了。汽车频繁地光顾,新的绿色铁皮围挡圈起来西北一角,直接切过大片油菜地。有一家去年冬天刚盖好的小房子,这个冬天就被拆掉了。我甚至有点为他们的努力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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