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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周刊智库(ID:fhzkzk),记者:段宇宏 编辑:段文
没有人会否认,中国内地曾经风光无限的天津权健集团在今年初的轰然倒下,与被广泛传播的《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一文有直接关系。正是这篇点击量过千万、2018年12月25日首发于医学网站“丁香医生”的重磅文章,成为压垮“权健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由此引发了整个中国内地新一轮整肃传销的风暴。
该文主要作者曾鼎,曾任《凤凰周刊》记者,代表作有《围剿神药》《大陆滥用抗生素警钟再起》《大陆中草药肝损害调查》《大陆空气污染报告》等,2016年曾获“全球健康报道奖”。目前在“丁香医生”担任主笔。
《凤凰周刊》:你是怎么注意到权健这个保健品帝国的?
曾鼎:第一次听说权健是2018年回家过年期间,一个在湖南湘雅医院当急诊科医生的同学跟我聊天,说起他有个亲戚在做保健品传销,给我展示了他亲戚在权健火疗店治疗的一些照片,似乎有点被灼伤的样子。我当时出于好奇就顺手搜了一下,挺让人惊奇,连我们老家这个小县城居然都有两个分店。当我进一步查看更多资料时,感到这家公司的规模超出我原本的想象。不过我当时只是对这有公司留了个心眼,没想到要马上去深入了解。
《凤凰周刊》:后来怎么决定要去揭开权健的面纱?
曾鼎:大概半年后,我们的工作小团队讨论选题,有位同事说他爸妈买了权健的保健品,我感到权健的触角可能比我在网上了解到的更广更深。与此同时,我们在与“丁香医生”的客服人员交流时,听他们说经常有人在后台留言,咨询权健保健品和火疗的问题。这时候我们才觉得权健这个公司有深入挖掘的价值,我们有个三人小团队开始追踪调查。
《凤凰周刊》:如何寻找突破口去窥探权健?
曾鼎:七月份我开始先做系统性的文案整理工作,搜集资料分为三大块——一块是跟权健经销商有关的各种扯皮官司的文书,一块是患者们因火疗造成伤害起诉权健的官司文书,第三块是地方公安和检察院起诉权健下面的团队涉嫌传销的案例。
另一方面我们开始四处调查取证,比如去内蒙古接触了被权健耽误治疗离世的癌症女孩家属,我们也去卧底两天参加权健的培训大会,同时还加入了四个反权健的QQ群。
《凤凰周刊》:是否有很多调查得到的内容并没在最后发表的文章中呈现?
曾鼎:那是肯定的,成文之后反复修改了好几轮。考虑到权健的体量如此之大,这个报道非同小可,我们对严谨性有苛刻的要求,凡是不够扎实的资料我们放弃使用,证据不是非常充分的表述我们都删除了。
比如引用权健自己的说法时,凡是并非权健官方亲自发布的信息,而是来自下面经销商的网站、微信号,微博号的说法,明明这肯定跟权健有关,我们一律不采用。权健在这方面很注意,因为在很多官司中,权健都说那些违规言行是下级经销商的干的,跟权健官方无关,切割得很干净。我们去卧底时,现场被看管得很严,很多时候不方便录音。虽然我们看到听到的东西更多,但只要没有取得录音的细节我们也不使用。
权健华东国际会议中心
另外,那些声称是权健受害者的人组建了反权健QQ群里,我们也在里面接触了很多人,其中有几个家庭声称自己的悲惨境况是由权健造成的。比如他们声称加入权健害得自己夫妻离婚,弄得父母与子女断绝关系,但我们最后也没有把他们的故事写进去。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经过了解,认为这些家庭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危机四伏,早晚都要出问题,不是在这个项目上被坑就是在那个项目上栽跟斗,加入权健只是家庭破裂的催化剂。实话说,权健只是想从这些家庭身上赚点钱,并没有其它性质特别恶劣的事情,而且涉及的金额也不巨大,没到完全不能承受的范围。我们难以认定他们的悲惨境遇与权健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更难得出是权健把他们搞得家破人亡的结论。
《凤凰周刊》:你以卧底身份参加了权健的经销商培训会,可否简单介绍一下他们的培训过程?
曾鼎:他们的培训大会也搞得像“军训”似的,每六个人分为一组,每个小组有个领头人。早上六点左右,把所有人一个个喊起来集体吃饭,八九点开始在大礼堂听宣讲,中午去吃完饭回来继续听课。
宣讲会的内容也就行业常见套路,各种人登台给大家声情并茂盛地讲故事,说自己或某个亲戚患上癌症,用了权健的产品之后如何创造了奇迹,身体获得康复。当然,宣讲故事时都严格禁止录音录像,所以我们没有采集到声像材料。晚上回到宿舍,领头人会召集大家继续讨论,主要是苦口婆心劝大家早点交钱入伙。
《凤凰周刊》:权健的培训跟你以前想象的是否有出入?
曾鼎:有出入。我们以前对那些传销培训大会的印象,除了听说他们会疯狂洗脑之外,还知道他们有一些强制行为,比如把人困在某个地方反复冼脑,要求你必须掏钱,对不顺从者实施惩罚。但我们卧底权健的培训会,真没发现有任何强制行为,整个过程可称之为“谆谆善诱”。每个环节都设计得特别细腻和周到,都是从“为你好”的角度来打动你。即便要你早点交钱既无逼迫之意,也没有急于要骗你的意思,而是告诉你早一分钟加入就早一点走上致富之路,你所发展的成员都会成为你的下线,你可以从他们的业绩中获得收益。
《凤凰周刊》:感觉好多风行全国的保健品传销模式都从小县城发展起来的,公司的总部很多时候设在县里,权健是否属于这种情况?
曾鼎:我们参加的那个培训会上,有个地位很高的团队老大,是河北涞源县一个60多岁的老头,原来的身份应该是农民。他在台上演讲时口才真的很差,一句话都拎不清楚,车轱辘话可以反复说。但就这么一个老头,你根本想象不到,他通过亲戚带亲戚,朋友串朋友的滚雪球方式,带出了几万人的经销团队。而且为首的那些一号二号三号人物,都来自同一个县城。一个人入了行之后,肯定是从身边的亲戚朋友开始发展的。
至于它们网点在县城的分布情况我们没法统计到数据,但我认为在县城里它们那套是非常吃香的,连我老家那么偏远的小地方也有分店。在湖南、江西、河南随机找几个县搜索,几乎每个县都有分店,连新疆都有。不过我也经过搜索发现,权健的火疗店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数量也不少,有六七十家。
《凤凰周刊》:卧底中有没有碰到给你印象特别深又特别有趣的事儿?
曾鼎:在宣讲大会上,我觉得那些内容实在太无聊,我就睡过去了,结果领我进去培训的那位大姐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很多语重心长的话:“曾鼎,你不应该睡觉,好好听讲对你有好处……”那些文字特别情深意切,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张纸条我现在还保留在手中。
《凤凰周刊》:文章发表前你们是否都做好了打官司准备?文章发表之后,权健方面有没有找过你们,你们如何应对?
曾鼎:当然有。揭露权健如此体量的保健品公司,非同小可,我们的确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也估计到会有很大压力。我们的文章发表后权健的官方微博号发布了一个声明,要求我们删稿,我们的回复大家也知道,就是“对每一个字负责,欢迎来告,不会删稿”。权健下属的很多经销商自媒体对“丁香医生”发起反击,但大家都看到了,全变成“大型翻车现场”,他们又把稿件删了。
除此之外权健并没有直接联系我们,我们在暗访中认识了好几位权健下属的经销商成员,此前我们还互相加了微信,不过在文章发表时我们提前把他们拉黑了。有意思的是,他们都知道我们的名字,也有我们的电话,他们却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他们可能也不敢去上报这个事儿。目前看来,官司应该打不起来,束昱辉等人都进去了。
《凤凰周刊》:中老年人被不实宣传拐带入坑,被高价保健品所骗的现象,在中国实在太猖獗了,你觉得有什么深层次原因,有没办法解决?
曾鼎:我觉得大环境与监管都有责任。首先现在电视上乱七八糟的养生和治病信息太多了,老年人难免不中标;其次这些不实宣传的保健品常以玄学作为理论依据,老年人缺乏科学素养,没有辨识力。
至于有无办法解决,我觉得很艰难。我在调查中最深的感受就是,权健那套洗脑模式真的紧密结合了我们的国情。除了以玄学作为理论依据,大打情感牌和利益牌,还利用了时下深受欢迎的成功学和心灵鸡汤手法,对一般人来说真的不好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