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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将莅临汾阳贾家庄的消息,像风刮过这个山西中部小镇,读者、媒体、作家,乃至只听过诺奖名头的当地村民,人人都在寻找莫言。苏童用八个字形容获奖之后的莫言:“头顶桂冠,身披枷锁。”他说他可以预测其他作家的未来,但对莫言只能是“揣度”,因为“他的境遇与我们太不一样了”。诺奖后七年,莫言从“讲故事的人”成了“被讲述的人”。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吴呈杰,头图来源:东方IC
“莫言在吗?”“这怎么能告诉你啊?”
下午接近两点,汾阳贾家庄,两个女孩坐在小吃店外,一人掏出手机录影,“来演习下等会见到他咋打招呼”。另一人直起身子,来回搓手,过了很久,才对镜头说出一句,“Hello?”两人都大笑起来。她们手里各攥着一本刚拆封的《白狗秋千架》。端上来的馄饨还没动筷子,热气快要消散。
两点既到,女孩们赶到一旁的露天广场。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走上台,开始“自吕梁而下”的主题演讲。她们的目光把观众席第一排从左到右扫一圈,再从右到左,速度越来越慢,还是没找到目标。其中一个“白狗秋千架女孩”瘪着嘴,转身离开,边走边踢一颗小石子。两家扛着机器的媒体弯着身子退了场。
“不就是来找莫言的么?”在荫凉处休息的保安大哥眼皮都不抬。莫言是首届“吕梁文学季”的嘉宾,但谁也不清楚他会在哪场活动中率先露面。这个下午,大哥至少回答了十遍“莫言在不在”的问题。
“所以莫言在吗?”“这怎么能告诉你啊?”保安大哥向我展示了他的标准答案。
一团团杨絮蚊虫似的往人脸上扑,没退场的观众用遮阳伞罩着。天气预报显示,当天下午,汾阳达到了29度,是过去一周的小小峰值,接下来还会逐日往上攀爬。这像极了在此举办的“吕梁文学季”的情形。文学季进行到第七天,近40名作家学者先后出席,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到来无疑是个高潮。
莫言出席演讲被证实是一场流言。人们转而搜寻莫言的其他踪迹。一面巨大的介绍墙上并置了9位作家的简介,只有莫言的照片前排起了队伍。一位戴粉红丝巾、橙黄沿边帽的女士站在欧阳江河的照片下,紧挨莫言,要求丈夫蹲下拍摄出角度最佳的照片。排队的几个小姑娘翻了翻白眼。
“有莫言的签名书吗?”不远处的书店里,一个男人背着大行囊,询问他见到的第三个店员。“格非的书签了,贾樟柯的签了,叶兆言的签了。”店员试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其他名家,“莫言没有签,这得看你的缘分。”她说,莫言这次没有签售会,如果他兴之所至要来书店签书的话,主办方大概会提前五分钟通知。
男人还是围着那一摞《蛙》《生死疲劳》打转。店员又给出了新的提议:“或者你可以买一本《蛙》,万一遇上了莫言呢?”男人笑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不只是读者,作家们也在找莫言。前一天,我从“作家村”(主办方安排让作家们下榻的别墅区)采访出来,看到苏童、梁鸿、欧阳江河等在门口集合,要一块去吃饭。有人问,莫言呢?
另有人接过话头,已经有专人接过去啦。
事实上,除了两个公开活动安排,莫言在汾阳的行程被严格保密。在这儿待了两天,我摸索出了一套精准“捕获”莫言的方法论:看安保力量。去“作家村”采访其他学者,我被三名身形健硕的保安拦在了外面,说要“得到领导请示”。工作人员说,明明两分钟前都可以随便进的啊,怎么保安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然后她像想起了什么,对我低声说,刚刚莫言走了进去。
5月14日晚上,我在街上溜达,看到关帝庙广场搭起了临时戏台。保安并排站成一堵墙,四周拉起警戒线。我有些疑惑,绕到舞台边,果真在第一排正中间,见到一人穿紫红色polo衫,抱臂端坐着,有一张熟悉的圆脸——正是莫言。这出晋剧《打金枝》原计划在第二天上午演出,但因那时莫言没空,他又点名要看,就挪动了时间。
尽管只在台上远远地看到了莫言,参与表演的演员武小珍还是为此连发了两条快手动态。镜头前,她画好了全套妆容:“我们感觉到非常的幸福,能有这么大的名人看我们山西的晋剧,我想是一种正能量,我们山西晋剧院一团也做了好几次动员,一定要把这场戏演好……”身后有人附和:“对,莫言!”评论送出了好几个“66666”。
广场上涌进了几百名乡亲。一位中年男子奋力挤到前排,却将手机镜头对向了观众席。“中间坐着莫言。”他操着方言,在家族群里直播。透过他放大到5.2倍的高糊取景框,莫言直直地望向前方,看不清作家的表情。在2个半小时的表演里,莫言没有和旁边人说话,没有掏出手机看一眼,甚至没有变换过姿势。
“他的境遇与我们太不一样了”
来汾阳之前,我向主办方提出想采访莫言。对接的工作人员说,莫言的采访一家都还没答复。十天后,她给我发来信息:“我们又沟通了好几轮,莫言可能确实无法接受采访了。”甚至连旁听关于莫言的研讨会都要抢票,我取消了对有70来人的活动媒体群的屏蔽,一有新消息通知,就慌张地举起手机。
“吕梁文学季”最后一天,有一个主题为“诺奖之后的莫言”的研讨会。距离莫言获得诺奖已经七年,前五年莫言没有新作问世,这两年则陆续发表了短篇小说、戏曲剧本和诗歌。礼堂的长桌上坐满了与会者,从苏童、欧阳江河到李敬泽、陈晓明,都是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
莫言坐在第一个,开场就声明:“想说什么说什么,别光说好话。”之后的1小时45分钟里,讨论大抵仍是好话,有人提到了新作“文体的多元”,有人看出他更“平静”了,也有人说,莫言依然能对当下中国的复杂经验保持敏感。
不约而同地,发言者们都谈到了“诺奖之重”。苏童用八个字形容:“头顶桂冠,身披枷锁。”他说,他可以预测其他作家的未来,但对莫言只能是“揣度”,因为“他的境遇与我们太不一样了”。
作家梁晓声回忆了1980年代和莫言的一段往事。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业已成名的梁晓声见到了三十岁出头的莫言。那时梁晓声只看过《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就直接对这位文坛后辈说:“你像中国文坛的梵高。”
其他人讲话时,莫言一直在纸上记录,动作幅度很大,像是写书法。他最后一个发言,山东口音,字和字黏在一块,考验与会者的听力功夫。莫言先评价自己“收获很大”,再对梁晓声记忆力之好表示吃惊,接着夸赞了梁的新小说。最后,以“将来我们还可以私下交流探讨”作结。
会后,我找到研讨会主持人张清华教授,让他说说莫言这些年的变化。他讲以前请莫言来做活动,“每句话都可以让你们笑翻全场”,但现在,对着这么多摄像机,“就感觉到他没有自由,他讲话甚至有时候觉得没有原来那么有趣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些年,莫言沉迷于书法。评论家王尧是莫言的好友,微信上,王尧经常能收到莫言发来的书法作品。一开始,王尧说的全是肯定的话,“布局和结构有突破”之类;但莫言坚持要他提意见,王尧就会具体指出:“XXX这三个字还可以更好。”莫言很高兴,这次在汾阳给别人题字的时候,说王尧是他的“场外指导”。
但书法也让莫言背上了“人情债”。常有朋友托王尧去要莫言的题字,王尧觉得为难,硬着头皮给莫言发微信。莫言会及时回复,视情况决定是否写字。今年年初,莫言甚至“被代言”了:他受所住小区收发室职工之托,抄写了一首与陶瓷有关的咏物诗,结果却被安在了一部陶瓷企业的宣传片中,旁白给莫言配音:“用了XXXX养生锅,炒菜味道就是不一样。”
在贾家庄,莫言从贾樟柯手里接过了一个叫做“吕梁文学季年度作家奖”的奖杯。颁奖台下坐着很多中小学生,像组织春游一样,带队老师每半分钟就回头看一眼学生们。莫言对这类活动并不陌生,有媒体统计,在得奖后的1500天里,莫言来到至少34个城市,进行18次讲座、26次会议,题过10次字。2013年末的一场演讲上,被问及有何新书推荐给读者时,莫言说:“2013年我不是一个读书人,很惭愧地告诉大家,这一年我几乎没读一本书。”
“人说山西好风光,杏花村外贾家庄,朋友来了喝美酒,喝完美酒写文章。”莫言用这四句顺口溜作为获奖感言的开篇。还没说完,第一排的嘉宾们就带头鼓起了掌。
颁奖的间隙,舞台两侧的屏幕在循环播放赞助商广告。林志玲举起一盒护肤品贴近脸颊,朝镜头俏皮地眨眼。在经过六位领导的致辞和一段音乐表演之后,颁奖典礼有了超时的迹象。太阳已经西沉,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踏上了返程,而几位获奖者的座谈才刚刚开始。本次文学季的文学总监欧阳江河介绍莫言,语气澎湃:“……因为很多人获诺奖之后文学生命就终止了,那么莫言老师还是作为一个文学家,而且写得更为从容,更为开放。”
莫言起身向观众致意,话筒从左手传至右手,又传回到左手。“……我获得诺奖之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确实是各种各样的原因……”他的面色和音调没有起伏,“……以山西的吕梁文学季的这么一个奖作为一种起点,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写出让大家满意的作品来,谢谢。”
以“诺奖后沉寂”开场,以“写出好作品”结尾,这已经成了莫言在不少场合的惯用表达。
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主办方在媒体群里通知:“首届吕梁文学季获奖者们将会集体接受媒体群访。”一连发了五次。因之前从未通知有采访,几家电视台临时把机子架去了采访区。这是整场文学季中莫言唯一和媒体对话的时刻,仅限三个问题。等莫言走到采访区,像是晚高峰的北京地铁即将关门的刹那,人潮汹涌而上,我被不知哪位同行结实地踩了一脚。
没有主持人,莫言自己熟练地掌控流程:“第一个问题!”同时传来了五个长度、音量、方向迥异的提问。莫言听完,挑了“怎么评价吕梁文学季”“对目前乡土文学的发展如何看”“乡村与城市对于你的创作意味着什么”作答。现场实在是太吵了,他的回答被淹没在了摄像老师们一声又一声“看这里,莫言老师!”的呼唤里。或者,回答了什么也并不重要——群访共持续了1分56秒。
像指挥家挥手收拍,莫言举起右手向内侧划了一个弧圈,群访结束了。
第二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莫言的访谈:《面对媒体和文学爱好者 莫言打开了话匣子》。点进去看,“XX晚报记者:……;莫言:……”俨然一副专访的样子。正打算去问下是怎么搞定采访的,却发现莫言的回答有些眼熟——包括了群访、莫言的获奖感言和其他公开讲话。这是一篇由回答“倒逼”出提问的“专访”。
莫言走进了大雪里
5月16号上午9点半,汾阳中学本应在上第二堂课,但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里空无一人。同学们套在宽大的蓝灰色校服里,来到校园小径两侧等候,还不忘捎上生物试卷或英语单词本。人流从校门口拐过三道弯,沿着一路的古槐和松柏,蜿蜒至红墙绿瓦的二礼堂。
莫言下车,首先看到的是学校主楼顶端的大屏,打上了“致敬莫言”四个红字,这里原本是一个用来提醒同学们争分夺秒的时钟。我站在队伍的末端,从声音就能判断莫言行至何处:突然爆发出的巨大掌声,那是莫言抵达了拐角,又有一批同学看到他了;然后掌声渐熄,莫言在直行道上和两边挥手,一个毛茸茸的吊杆麦克顶在他的脑袋之上;最后,他迈过两步台阶,登上礼堂门口,转身,分贝攀至最高值。
我注意到身旁一个踮起脚尖的女孩。她被前面的高个男生挡住了视线,只能从夹缝中看到莫言一闪而过的侧影。她戴厚厚的粉红框架眼镜,抱了一本和她镜片同样厚实的《红高粱家族》。
我问,你喜欢莫言吗?“是啊!”她咧开嘴,露出牙套和一个羞涩的笑容。
这个高二女生读过莫言的不少著作,《红高粱家族》是她最常翻阅的一部。她来自农村,小时候家里没装电脑,村里还时常断电,读书是一种和外部世界建立连接的方式。升初一的暑假,她去市里的新华书店,看到了这本横卧着摆在门口的《红高粱家族》——那时莫言得诺奖不久,屡有作品破销量纪录的新闻。
她并不能完全读懂这本书在讲什么,但记得书里“我奶奶”的那个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只大瓮,瓮里满装白酒。她所在的村庄也酿酒,“我看书的时候就会想,这书里的酒和我闻到的是不是一样?”
前一天晚上,小镇恰好放映了4K修复版的电影《红高粱》,莫言和贾樟柯来到了现场。观众都是当地居民,很多人捧着爆米花和可乐。站在大银幕前,莫言提到了前两年在互联网流传甚广的《红高粱》剧组合影。照片里,莫言、张艺谋、姜文都光着膀子,巩俐则身穿戏服。与之相关的一个段子是:“你将来拿戛纳奖,你将来拿威尼斯奖,你拿金熊奖,至于你,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历数了前三人的成就,但没讲自己。
在一本名为《盛典——诺奖之行》的文集里,莫言又写到了这段往事:“现在我们都有名了,但可惜我们老了。如果让我抛弃所得的所有的奖项和荣誉回到当时的青春岁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去。 ”
有评论家说:汾阳之于贾樟柯,正如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两个小城也有颇多相似之处:同样热衷挂红灯笼,同样在秋末收获血海般的高粱,也同样奉行野性的、和现代社会双轨并行的乡土伦理。贾樟柯成名之后,以举办文化活动的方式回馈故乡,比如“平遥电影展”和“吕梁文学季”。而首届“吕梁文学季”的获奖作家,就是以书写故乡著称的莫言。
此时此刻,让“酒香飘遍全村”的作家就站在汾阳中学的礼堂前。莫言发言时说,夹道欢迎的盛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在路上问同行的校长,这样搞会不会耽误了孩子的上学?校长说,是他们自己要跑来的。和希望评论家“别光说好话”一样,莫言再度表现出对真实反馈的渴望。
“这句话是真还是假呢?”他问底下的同学们。
“真的!”一致的响亮回答。
有个男生轻声补充了句:“不用上课了嘛。”
研讨会就在欢迎仪式之后。会上,张清华说,有一种得诺奖后摆脱困境的办法,就是重返故乡。莫言的近两年新作,依然是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2017年,莫言在《收获》上发表了一组短篇,以《故乡人事》为题。故乡还在持续地为他提供创作的养料。
2016年的深秋,因为一部纪录片的拍摄,张清华跟着莫言一块回到了高密。他们穿过莫言童年割草和放牛的荒野,来到了一片落叶遍地的杨树林。莫言一个人在前头走,摄像在后头跟着。张清华晃了下神,突然产生了前方一片白茫茫的幻觉。
第二天,居然真的下起了雪。导演请莫言重走了一遍昨天的线路。成片里,两天的景色被剪到了一起。莫言戴鸭舌帽,套了件棉布夹克,摇着老年人体态的慢步子。深一脚浅一脚,他从荒草起伏的沟坎上,独自走进了一场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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