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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偌馨
在过去几年,P2P行业大起大落的发展历程中,有很多令人发指的恶行发生,但也有一些值得尊敬的公司出现。我们无法扭转行业前进的方向和结果,但至少可以不要完全抹杀那些曾经努力过的创业者们。
4天前,老牌的P2P平台信而富宣布推迟提交2018年财报的消息,并表示已接到纽交所的通知函,令其在六个月内采取一些措施整改公司并挽救低迷的股价,以重新符合上市标准。
该消息一出,股价更是一泻千里。截止5月22日美股收盘,信而富每股0.28美元,较发行价(6美元)跌去95.3%,市值仅有1840万美元,较巅峰时期更跌去近98%。
在本周之前,这家上市已两年的公司,股价一直跌跌不休,直到今年4月17日,跌破1美元的“警戒线”。(按规定,股价若连续30个交易日低于1美元,将可能被启动退市程序。)
不断下探的股价只是其增长停滞、高管动荡、前景堪忧的映射。
在国内P2P行业遭遇强监管和严整改的一年多里,与其它同业一样,信而富的业务发展陷入了困境。但令其压力倍增的是“上市公司”这个身份意味着它要接受来自市场、机构、散户等各方更为严苛的审视。
作为国内起步最早、上市最早的P2P平台之一,信而富赶上了一个移动互联网发展、互联网金融崛起的黄金时代,也抓住了这波金融科技上市潮带来的机会。 但无奈,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更令人唏嘘的是,信而富是为数不多一直坚持低利率和稳增长的平台,这在浮躁又激进的P2P市场中颇为难得。但是,克制而理想化的“Low and Grow”策略终究不敌复杂多变的市场和监管环境。
这家最早提出“现金贷”一词并涉足该业务的互金平台,几乎从来没有在现金贷业务上赚到过钱,或者,还来不及赚钱,就被波涛汹涌的时代大潮冲垮了。(注:这里的现金贷是广义上的不基于场景的超小额信用贷款)
海归博士,新兴市场
2001年,在美国消费信贷风险管理领域浸淫了十多年的王征宇回到了中国,这位美国芝加哥伊州大学统计学博士先后供职于Sears和Grey MDS等公司,合作客户遍及全球最顶尖的商业银行、信贷公司等。
带着信贷风险管理专家的头衔,王征宇回国便创立了首航财务管理顾问有限公司(下称“首航财务”),主要业务是为国内银行提供消费信贷和信用卡解决方案,不少国有大行、股份行都是首航财务的客户。
根据首航财务官网上的介绍,巅峰时,它曾与一半以上的全国性银行及众多金融、科技机构都有业务合作,提供贷后决策管理系统、授信决策管理系统等各类信用风险管理服务。
按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是最具增长潜力、最有商业前景的金融科技To B模式。只可惜,那是本世纪初。中国金融市场改革起步不久,银行卡刚刚实现全国联网通用(2002年银联才成立),更别提消费信贷和信用卡的发展。
2005年,王征宇创立了信而富企业管理有限公司,除了继续涉足风险管理方面的业务之外,还做了一段时间信用卡发卡代理,直到2009年才转换了商业模式。
这一次,他也是早早地踏上一个新赛道——P2P。
整合了首航财务和信而富之后,新公司于2010年推出了中国式P2P,即线下+线上的模式。彼时,作为舶来品的中国P2P行业还处于相对早期的阶段,但在美国和英国,以Lending Club、Prosper和Zopa为代表的P2P平台冉冉升起,并逐渐成为资本市场的宠儿。
有着光鲜履历和海归背景的信而富团队自然也得到了资本的青睐,在首航时期,公司于2005年和2007年先后完成了规模300万和2100万美元的两轮融资;尔后在2015年,信而富又获得了由Broadline Capital领投,瑞银投资银行(UBS Investment Bank)等跟投的C轮融资,规模为3500万美元。
与当时普遍出身草莽的P2P平台不同,拥有良好从业背景和风控经验的信而富团队从一开始切入的便是“高难度”市场——件均额度较大(6000~10万)、贷款期限较长(平均期限20个月)的信用贷款,主要通过线下获客。
跟Lending Club、宜人贷一样,信而富也建立了自己一套的信用评分体系。由于国内没有像FICO一样成熟的信用分模型,公司需根据自己能够掌握的数据,包括信用卡记录、结合薪资、职业、家庭状况等自己对用于进行识别和划分。
彼时,宜人贷将用户划分成ABC的四个等级,信而富则将借款人分成七个类别,每一个评级对应一个预期的违约率,从1到7信用度依次降低,信用风险逐级上升。
不过,曾经在银行业践行的信贷管理经验并没能在P2P行业成功复制。事后来看,这段线下展业的成绩并不理想。
一方面获客成本居高不下,根据信而富招股书中的信息,线下获客的生活贷款,获客成本从2014的825美元,涨到2016年约1072美元。而该产品件均收入不过1500美元,获客成本就占了比70%。
另一方面,“面对面”获客并没有降低贷款风险。以2010年为计算起点,其生活贷款的整体坏账率(M6+)截至2014年底、2015年底和2016年底分别是7.3%、11.8%和14.9%。
事实上,这也是中国P2P行业发展初期的一个普遍困境:线上+线下的模式抬升了获客成本的同时,并没有有效利用互联网的技术和优势提升效率、减少风险,进而优化商业模型。
王征宇也看到了这个瓶颈。于是,2015年开始,信而富转而发力线上小额信用贷款,信而富将这个业务命名为“现金贷”,即无消费场景的小额信用贷款,期限在14天至3个月、额度在500元~6000元之间。
在推广“现金贷”业务之初,信而富的渠道重心并不在自己平台手中,而选择了与腾讯、百度等一批互联网巨头合作,将它们的流量优势与自身的风控能力相结合。
这种优势互补的方式很快便奏效了,当时与信而富对接的QQ客户端,月活已经达到近6亿,这直接带来了信而富业务规模的暴涨,半年内该产品累计放款超过150万笔。
也是同一年,中国的P2P行业发展到了一个巅峰,新上线平台超1500家,全年网贷成交量近万亿,同比增长近300%,中国P2P第一股——宜人贷也在这一年的尾巴上市了。
上市一役,福祸相依
从信而富发展的前半程来看,高管团队华丽的从业背景和丰富的业务经验让它们获得了一个不错开局,并且在资本和资源上的优势远胜同业。而从战略上来看,不管是涉足P2P的时点,还是专攻线上、发力现金贷的时机都有抓住。
但与当时极速狂飙、充满狼性的竞争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在商业化方面,王征宇一直对于利率的控制极端严格,他希望通过技术优势、风控优化、提高复贷率等手段获得盈利,而非依靠提高利率和大数法则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当时,信而富的独立董事张化桥称,“这是一家能让他晚上睡得着觉的公司”。在野蛮生长、人人自危的P2P市场,这个评价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
王征宇设想的理想状态是:更低的借贷成本→更多的高质量EMMAs(Emerging Middle~Class, Mobile Active的简称)→升级高质量借款人→更好的信用表现,形成良性循环的网络效应,将信用客户生命周期的价值最大化。
这个策略后来被他上升为信而富的公司战略——Low and Grow(低起步、稳成长),并一直延续到上市。具体来看,信而富也确实采取了一系列具体的措施,包括长期的低价策略、对老用户投入更多运营以提升复贷率。
根据招商证券测算,信而富最主要的两大业务,中长期的生活类贷款和短期的消费贷款,在2016年的综合服务费率都不超过30%,尤其是短期消费贷款,也就是“现金贷”的综合费率甚至低于25%,这个数字要远低于同业。
事实上,这种策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冲击上市的信而富赢得了市场信心,在2015年以后在线借贷市场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信而富的业务规模增速不断创下新高,且展示出了巨大的增长潜力。
尤其是后来发力的消费贷款业务,其贷款规模从2015年的3.49亿美元快速增长至2016年的6.12亿美元,到2017年,其规模则进一步扩张至28.5亿美元。
同时,信而富在招股书中提到, 2015年第四季度中,首次借款的用户平均贷款规模为71美元,在12个月后提升至148美元,而每个借款人的平均累计贷款额则从第一个月的约100美元增加到第12个月的约1000美元。
尽管业务规模增势迅猛,但在营收和利润方面,信而富一直表现不佳。
在同业赚得盆满钵满的那几年,信而富几乎没有盈利过。公开数据显示,信而富从2015年到2017年亏损金额分别为3000万、3300万和3700万美元,亏损呈逐步扩大的趋势。
进一步来看,从2014年到2016年,信而富的总营业务费用从5856万美元增长至8922万美元,同期营收却从5776万美元减少至5586万美元。营收不断收缩,费用逐年增长,这在P2P市场一路狂飙的那几年颇为少见。
在上市之初,王征宇对于公司亏损的解释是,信而富选择了一种先投入、后盈利的策略,需要让客户逐步建立,平台仍处于获客阶段。与此同时,平台还处于快速发展期,如果停止获取新客户,马上就可以盈利。
按照当时普遍的思路,率先上市的P2P平台会获得一定的品牌溢价,在公信力、透明度上的提升,有助于公司获取更多的资源和资本,推动其发展。更重要的是,在行业监管加码的时期,“上市公司”的身份本身也是一道护身符。
所以,与宜人贷一样,由于当时国内的P2P市场已经动荡不安,国外的资本市场普遍持观望姿态,这两家P2P公司上市的过程都颇为曲折,发行价上也做了不小幅度的让渡。
宜人贷从拿到SEC的无异议函,到挂牌时隔了三个月,信而富的情况也类似,审核通过后过了4个月才正式敲钟。并且,相较于原计划,这两家公司最终的融资规模则分别缩减了25%和40%,当时被媒体称为“流血上市”。
IPO将这两家公司推到了公众面前,而在严苛的信批制度和来自投资者、律所、SEC等多方的监督之下,宜人贷和信而富迎来了更大的挑战。尤其,当它们身处一个野蛮生长多年、监管体系尚不完善的P2P行业。
两家公司的股票都在挂牌后不久破发,宜人贷在触底之后迎来了一波上涨。但信而富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也在中概股大涨的时候一度将股价推高到12美元附近,但从2018年开始就再也没能扭转颓势,一路向下。
成为公众公司对于业务的拉动不如预期,而与此同时,它们又要面临来自国内的监管部门和国外的资本市场的双重压力。业务增长乏力,股价跌跌不休,两者又相互作用导致局面情况愈发艰难。
事实上,后来上市的新金融,以及新经济公司都没能走出这个困境。对于这些新兴的公司来说,上市的压力已经远多于动力了。
生死边缘,命运转折
市场没有给信而富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推进Low and Grow战略,在一个动荡又复杂的市场,过于稳健和保守的战术无疑等于慢性自杀。
2018年年初开始,从宏观层面的货币政策收紧,到针对行业的现金贷、P2P整治;从要求P2P平台“双降”到“三降”(降余额、降人数、降店面),从利率限制到规模收缩,层层加码。
在此背景下,P2P行业接连遭遇了几轮“爆雷潮”,来自舆论、市场和监管的压力达到一个顶峰。与此同时,共债风险快速上升,资产质量加剧恶化。大多数平台,尤其涉及消费金融、在线借贷的公司不得不转而收缩战线。
但内外交困的信而富却开始了一波“求生”操作。
2018年4月开始,信而富的用户们发现改了名字、升级了服务的贷款产品更加不好用了。因为借款额度常常告罄,他们不得不通过成为付费会员或在商城消费等形式增加抢到借款额度的概率。这不仅不利于用户体验,更变相提高了用户的综合借款成本。
在当时的市场情况下,这样的“套路”并不鲜见。表面上看,平台是希望收取更多费用,但实在是因为背后的资金供给紧缺所致。财报数据显示,2018年一季度,信而富的交易规模几近腰斩,而后的二季度环比又进一步下降了17%。
规模收缩、增速放缓等问题导致信而富的亏损进一步加剧,为此,它不得不通过裁员、关店,减少获客、运营投入等方式“节流”。仅2018年二季度便缩减了15%的人员,关闭20多家线下数据验证中心,并将线下获客的部分产品全部转到了线上。
在市场环境恶化、用户信心不足的时期,这些操作并没有扭转颓势,反而加剧了不安情绪。根据其披露的信息,过去一年,信而富进行了至少4次重要人士变动,包括CRO、CFO、CSO等核心高管和董事纷纷离场。
到2019年初,信而富平台上的债权转让难度加大,随后并正式通知平台的投资用户,从4月15日起,对客户的本金和收益兑付作出调整,开始实施分月兑付。
这则告示无疑成为了信而富的“病危通知”,加剧了市场和用户的恐慌,终于在4月17日跌破了1美元“警戒线”,而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信而富的股价依然在持续下跌。
如今,纽交所的一纸通知无疑是雪上加霜,在当前的市场和监管环境下,P2P平台要想扭转业绩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以预见的是,信而富面临的形势只会愈发紧迫。
曾坚定支持并投资信而富的一位朋友认为,这家公司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源于不接地气、不够狼性。商业的世界是残酷的,由海归精英主导的、带着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情结的信而富,最终还不敌一些本土的实用主义者们,例如趣店。
九年时间,从行业先锋到濒临退市,信而富的历程只是中国P2P浪潮中的一个缩影。我们很难用成败去定义它,不管是这家公司,还是这个行业都承载了太多无奈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