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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简墨,编辑:腾宇,题图来自:新周刊(简墨 摄)
“姑妈篮球赛?”
西江千户苗寨的芦笙广场上,不止一个游客发出这样的疑问。
他们的好奇,源自于一场特别的篮球赛。
西江千户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州雷山县,“姑妈”是对当地已婚女性的统称,姑妈篮球赛起初只接受已婚女性报名,后来则放开到全体女性。2024年贵州省第一届姑妈篮球邀请赛,就在这种氛围下开打。
4月28日,贵州省第一届姑妈篮球邀请赛在西江千户苗寨举办。(图/简墨摄)
第一次看姑妈篮球赛的人,大概都会对这种极为大胆罕见的规则感到惊奇:无视篮球的运球规则,像打橄榄球一样抱着篮球跑。比赛鼓励对抗,两队球员常常因为抢球扭成一团,除非恶意犯规,极少吹停。比赛进程紧凑,上场的姑妈们需要做的,就是专注于拼抢、对抗、投篮、得分,节奏极快。
比赛从此有了非同一般的观赏性,这让网友觉得非常新鲜,纷纷留言:“打一场球,比干农活都累”“NBA的对抗强度,也不过如此”。还有懂球的人,发现一些姑妈有扎实的基本功,不是胡来:“你们发现没有,视频里的第一个姑妈,居然是用欧洲步上篮”……
一位来自河北的游客看过比赛现场后调侃道:“这个比赛是不把球带回家就不犯规吗?球员是不是还能把球藏进衣服里?”
这种好奇与调侃,对非常规比赛的新鲜感,是许多外乡游客对姑妈篮球赛的第一反应。
对雷山当地的女性而言,这种极为特别的篮球规则降低了她们参与比赛的门槛。于是生活多了一个选项。
“今天又去打比赛啦?”
阿英在姑妈篮球赛当天大放异彩。传球、投篮、下快攻,阿英和队友娴熟的配合和扎实的基本功,引来现场观众连连叫好。
在一群姑妈中认出阿英并不困难。她经常穿一双红色中筒袜,一双绿色解放鞋。手上总抱着一只咕咕叫的斗鸡,都快成她的标志了。解说员称她为“雷山县唯一一位斗鸡妹”。
阿英(白色上衣者)在贵州省首届姑妈篮球邀请赛上。(图/简墨摄)
这只斗鸡花了阿英一千块钱。它鸡冠通红,肌肉健硕,但很少参加斗鸡比赛,更像是阿英的宠物。参加篮球赛,阿英总会将鸡带到现场。有时她也会抱着鸡,到家附近练投篮。
阿英今年24岁,家在雷山县朗德镇下辖的一个村子。村子建在一处山头上,从山下开车,大约要绕盘山公路行驶十分钟才到。村里仅有百余户,人口不过四五百。早些年,村里年轻人外出务工,将小孩托付给家里的老人代为照料。但近几年,年轻人外出务工也会带上孩子,村里剩下的,多是老人。
留在山上的,与阿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大部分外出打工,或因外嫁不常回家。整个村子里,与她关系最好的有四个女孩子,目前留下的只有阿妹欧和阿妹网。她们与阿英自小相识,经常一起打球,现在通过拍摄、分享与姑妈篮球赛有关的视频,成为了短视频博主。
4月29日,当天比赛结束后,一群女孩在芦笙广场上打球。(图/简墨摄)
阿英接触篮球要追溯到小学。那时她的哥哥、堂哥常在放学后到村子的篮球场打球——说是篮球场,其实是一块没有浇筑水泥的空地。篮球框是孩子们用铁丝盘成环形固定在木头顶部,再将木头竖起来做成的。
阿英也会跟过去,在边上玩耍。看哥哥们追逐篮球的身影,她和朋友们会觉得紧张、激动。有时候球会飞到身旁。跳跃灵动的篮球,像被不断抛掷过来的简单快乐,成为了她们童年记忆的缩影。
小学三年级,阿英正式学打篮球,在父亲的指导下第一次尝试投篮。阿英至今记得,父亲告诉她,女孩子手腕力量不足,不必刻意追求一手护球、一手投球的投篮姿势,双手托球,向前推去就好。
没有必要遵照什么标准,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去享受它。阿英人生的第一次投篮和她后面参加的姑妈篮球赛,隐隐有了一种意义上的重合。
阿英(左一)和阿妹欧(右一)、阿妹网(中)在村内的篮球场上。(图/简墨摄)
有球可打的时光,总是快乐而不知疲倦的。天气晴朗时,村子里经常有农户在“篮球场”上晾晒粮食,阿英和朋友们放学后便早早守在场子周围。主人家来了,她们便一窝蜂似地上前帮忙收粮食,清空场地,好快点打球。
到小学四年级,阿英和阿妹欧打球的热情更为高涨。她们制定了严格的早训计划,每天早上六点多到篮球场热身,从村子出发,绕着盘山路往山下跑去。训练一直持续到临近上学的时分,她们总是一路小跑地进教室。
她们坚持了一年多。后来,阿妹欧要准备小升初考试,才不得不停止。初中时,她们往返于不同村子,参加姑妈篮球赛。当时网络不发达,她们多通过张贴在村子里的海报和村民的口口相传,了解散落在各村的比赛信息,用阿妹网家的电话报名。
最让她们印象深刻的比赛是初中某一年的暑假,她们得去往距村子约40分钟车程的另一个村里参赛。赛事组织方在比赛前三个小时通知她们当天是否需要上场,如果接到通知,她们便从家里匆匆出发,跑到山下租一辆摩的过去,打完比赛当天就回来。
姑妈篮球赛形式活泼,球员可以在赛场上抱球奔跑。(图/简墨摄)
打的比赛多了,镇上的篮球爱好者和班车司机也知道,山上的寨子里住着一群爱打球的女孩。有时司机见到她们就问:“今天又去打比赛啦?准备去哪打呢?”
小小的她们,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人们的话题。镇上不少人说她们“看着个子小小的,但是打起球来猛得很”,语气间经常让阿英觉得,司机和镇上的其他人,可能是透过她们这群姑娘,回看曾经热爱打球,或者曾经如此青春洋溢的自己吧。
篮球不是多余的东西
篮球之外,农活和自媒体也是阿英主要的日常。她在短视频账号里分享姑妈篮球赛的精彩瞬间,三个人碰面时会一块儿直播。直播内容很随性,有时是吃火锅、纯聊天,有时则是干活。
午饭时间,阿英帮助母亲做饭。(图/简墨摄)
阿妹网说,直播干农活时,她们常常不知道要和直播间里的网友说什么,也不太清楚要怎么在镜头前呈现自己。
直播一开,她们只顾埋头干活。直播间里出现的田地,在比阿英家还高的山头上。一条曲折小路从山脚绕至山顶,连接着她们的家与生计。阿妹网记得,以前路没有修通到田里时,化肥、种子还有收成,都得人工扛上扛下。后来路修好了,不少人家才开始骑车去地里干活。
一次聊天直播,她们不小心透露了寨子的名字,没两天就有人找来。阿英当天外出,没见到那个人。亲戚说是个年过五旬的男性,自称阿英家亲戚,进了寨子就一路问过来。“好在他最后没有找到,我和母亲都没有在家。”阿英有些后怕。
直播像一个窗口,引来了好奇和关心,也可能招来危险。和朋友直播时她变得更谨慎,如果有人在直播间里问她们住在哪里,她们通常只会告诉对方所属县或镇的名字。
姑妈篮球赛对体力消耗大,球员们时刻处于跑动和对抗的状态之中。(图/简墨摄)
寨子保留了约定俗成的家庭分工模式,男性外出务工,女性操持家务。很小的时候,阿英她们要跟着母亲去地里播种、除草、打药,这既是分担母亲的担子,也是家庭分工模式下女性角色的延续。它像一种家庭与社会的本能,推着这群女孩子迅速长大。
阿英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回外婆家走亲,自己和表姐被带到田里务农,外婆特意带上饼干等零食,半开玩笑地跟她们说:“谁拔草最多,谁就可以吃到饼干。”拔草间隙,外婆的一句“好好休息,吃饼干了”,能让阿英和表姐开心很久。
阿英有时候会因为打球受伤,她会因为不能分担家里的农活而心生歉疚。父母借此劝她们减少打球时间,以免受伤,影响生活。
比赛现场,一名球员正在尝试传球。(图/简墨摄)
大学二年级暑假,阿英打球崴到了脚,整天躺在床上,洗漱、吃饭、上厕所都得在母亲的协助下完成。
那时候,山上的田地刚好在除草,母亲白天早早出门登高劳作,中午时分赶回家中为阿英做饭。母亲劝她,以后不要打球了,但阿英始终不愿意放弃。
在她看来,冲撞、受伤是球场上常有的事。而像她一样的女性们通过篮球集体表达的,是一种必要的姿态——篮球不是多余的、可以随意舍弃的东西。
它是黔东南州大山里女性生活的一部分,是美的,有意义的。
好久不见
阿妹欧家里,有很多与篮球有关的回忆。
对小时候的她们来说,打球的目的无非是多赢球,拿冠军。她们约定,比赛得了奖状或锦旗,每家先挂两张,直到铺满家中的墙面。
为了打球,她们初中时将长发剪去,留个寸头,家长骂“打球打疯了”。这些时刻被拍成照片留存下来,和客厅墙上一排锦旗贴在一起,其中最特别的一面季军锦旗,是她和阿英、阿妹网顶着压力“三打五”拿下来的。
当时她们报名参加了一个五人制篮球赛,但临近比赛有两名队友临时退出,这无异于给队伍判了死刑。阿英不死心,跟主办方交涉是否可以找人递补,无果;她们又尝试与对手沟通,争取双方各派三人上场比赛的方案,不出意外也被拒绝。
虽然可以不运球,但比赛依然相当有技术含量。相当一部分姑妈有不错的篮球底子。(图/简墨摄)
一般人碰到这种绝境,大概只有退赛一条路。
但三个女孩死犟,不服输,把心一横,直接以三打五,居然在残血开局之下一路拼到第三,堪称奇迹。
来自河南的游客李淼全程观看了姑妈篮球赛,对当地女性打球的热情和拼劲感到不可思议。从小在村小学女子篮球队打球的她,只把篮球当作离开村子,到镇上、市里游玩的一个理由。
十多年过去,李淼很久没打篮球了,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玩了什么,却清楚记得在镇上吃早饭时,店家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是在面疙瘩汤里加白菜,青龙过江是在咸汤里放了一株翠绿的青菜。后来李淼去尝了不少地方美食,却独独对小时候那两碗“骗人”的汤印象深刻。她总能从这里联想起当时打球的快乐,无忧无虑的童年。
生活横亘在女性与她们热爱的篮球场之间,气力不得不用到别处。阿英原来篮球队的五个人,慢慢凑不齐了。其中一位队友长期外出务工,另一位早早结了婚。
她们和她们的联系,她们与篮球的联系,渐渐少了。
不得不面对的分别,时常让留在村子里的阿英、阿妹网和阿妹欧唏嘘。阿妹欧说,尽量不想太多,“现在我们在一起,打一场是一场。”
近两年,阿英和阿妹网的母亲开始劝说她们相亲。曾经让她们害怕的分别似乎近在眼前。传统社会里,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生命,同时意味着告别第一段人生。对大多数女性来说,结婚是脱离熟悉的环境,告别家人、朋友,经营新的家庭,舍弃一些原本以为难以舍弃的事情,比如篮球。
和小时候的朋友见面越来越难。大家要恰好同时回家,还得保证回家留得够久,才能见一面。两家离得远,交通不便,其中一人得开摩托车或其他交通工具赶来。
在雷山县西江千户苗寨从事茶业的徐春回忆,她小时候和寨子里几位姑娘十分要好,后来大家因为工作、婚姻各奔东西。与她关系很好的一个朋友从贵州嫁到了东北,她们在此后多年间不曾见面。
直到去年,寨子里筹办牯藏节,她的朋友专程回了一趟家。
姑妈和姑爹向游客展示苗族女子回乡文化。(图/简墨摄)
徐春口中的牯藏节并非苗族真正意义上的牯藏节,更像是当地苗族人在经济条件改善的情况下,自发筹办的“外嫁女回乡宴”。这一天,苗族已婚的女性会携儿带女,和丈夫一起回到娘家庆祝。她们回乡时,会花费千余元购买鸭子、鱼和黑猪等肉食,也会带上酒。
当天,家家户户已经出嫁的女性会将这些食材制成佳肴,摆成长桌宴。回乡的女性会组队打篮球。
上了球场,她们因距离和时间产生的陌生感便消失了。比赛过程中,球员们自发扶起摔倒的球员;结束后,两支队伍的球员围在一起唱歌、跳舞。赢家的奖品是一只鸭子,赛后她们将鸭子就地加工做成餐食,与大家共享。
比赛结束,球员领取到的比赛奖品是一只鸭子。(图/简墨摄)
阿英赛后参加了很多聚餐,结识了几个脾气相投的姑妈。徐春的朋友今年没有从东北回来,她的脑海里总是闪过当天相聚的场景:大家同坐一桌,吃肉,喝酒,聊天。友情在激烈争抢的篮球和席间的推杯换盏中重温,或生出新的萌芽。
她们似乎回到了遥远的中学时代,终于又能一块儿上场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简墨,编辑:腾宇,校对: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