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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4 17:17

为夫扫毒

题图由原文提供,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青深一度(ID:bqshenyidu),记者:李东,编辑:刘汨


寨子里的男人们染上了毒瘾,女人们开始了自己的反抗。


云南西双版纳州南联山上,哈尼族坝沙一组距离国境线仅60公里。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毒患横行,村里35户人家最多时有58人吸毒,并在2011年前后被州公安局列位重点整治区域。


一支最初由十位哈尼族妇女自发组成的“南联山女子禁毒护村队”应运而生。她们在村口设卡堵截外来吸毒者闯入;在村内巡逻举报吸毒村民,甚至亲手将自己的丈夫送去强制戒毒。


十余年下来,毒患基本禁绝,寨子里不断盖起里新砖房,重现了路不拾遗的民风。护村队的工作开始由最初的堵截、举报变成宣传毒品危害、劝诫村民远离毒品。


坝沙一组距离国境线仅60公里


站出来自救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与缅甸接壤,毗邻“金三角”,这里成了全国禁毒斗争的前沿。州内的南联山距离边境仅60公里,中间除了大片的胶树林里,再没有别的天然屏障,过境毒品曾一度泛滥。


在当地的宣传资料里,坝沙一组是南联山上一个山花浪漫的哈尼族村寨,民风淳朴。橡胶树是村民主要经济来源,在橡胶市场火热时,村民们富裕起来,但毒害也随之而来。


2004年前后,在胶价最高时,赌场开进了寨子,外来贩毒人员更是肆意穿行在寨子中,冰毒在街上就能买到,“买卖毒品如同赶集般热闹。”村民回忆那时的情景说。


2009年最严重的时候,这个有35户村民的村寨中有58人涉毒。


坝沙一组退休的老村长记得,不少青壮年染上了毒瘾后,变得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们不再下地劳动,大片山林地被荒废。一些吸毒者为了凑钱买毒品,偷割山上的橡胶,偷盗村民养得家禽、冰箱里的饭菜。有的吸毒者将胶林低价出售或抵押,以换取毒资,村寨里变得乌烟瘴气。


吸毒者中男人居多,“自救”的苗头开始在女性村民中出现。


门飘家在寨子里拥有最多的橡胶林,也是最先盖起砖瓦房的,一家人辛勤劳作,一度成了村里的“首富”。门飘的丈夫刚初当年是村里的会计,善于经营和理财,两人被村民当作榜样。


2000年前后,刚初染上毒瘾,辞掉了村干部职务。疯狂时,在毒品的刺激下,坐在赌桌上一晚上输掉几百万,家里8000棵胶树被变卖。为阻止丈夫变卖家产去吸毒,门飘常与刚初大打出手。2004年,刚初曾让儿子帮忙去街上取毒品,一年后,儿子自己也开始吸毒。


这让门飘更加绝望,禁毒的想法更加强烈。


2008年底,村里的几位妇女提出组建禁毒队伍的想法,这一想法在得到村委会的支持,门飘积极参与。2009年4月9日,在当地警方的推动下,定位于禁绝村内毒品的“南联山女子禁毒护村队”正式成立,门飘担任副队长。


队员的抓告诉深一度记者,那时候家里的男人吸毒,孩子也学着吸,“再不抓他们的话,我们的后代就废了,有的村民被逼的差点自杀了,得站出来”。


在护村队最初的10名成员中,有6人家中有吸毒人员,这也成了他们自愿入队的重要原因,“不想看着自家衰败,更不愿看到村民们堕落下去”。


门飘和丈夫在一起


设卡拦毒


当地禁毒支队的民警驻村做了两个月培训后,护村队的妇女们穿着统一制服上岗了,她们也成了云南警方在当地的一支禁毒辅助力量。


村民们上山割胶必须是在凌晨,护村队员亦是如此。她们分成了三个小组,轮班在进村的东西两个口设卡巡逻。


门飘介绍,当年护村队的成立之初,队员们在一起商量,认为外面的毒品进不了寨子就能断绝毒患,应该先阻断外来涉毒者闯入。作为支持,寨里制定的“村规民约”中明确了对外来涉毒人员的惩罚:第一次被抓罚款50元,第二次罚200元,并警告“不要再来”。第三次被抓到的直接报警抓人。


让队员们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队伍成立第一年的一天傍晚,3个队员穿着制服一起巡逻,看到一个吸毒的年轻男子,“隔避寨子里的,大家都认识他”,男子也看到了她们,拔腿就跑。


1名女队员留守原地,另外两个人追了过去,她们在胶树林子里来回跑了大约3公里,绕了村子大半圈,“小伙子跑得快,我俩累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没追上,让他跑了”。队员的抓说。


护村队员事后分析,小伙子是因为远远看到她们在村口设卡,才成功逃脱的。那以后,她们巡逻时不再穿制服,而且将值守地点改为村口的半山腰,可以隐蔽的看到远处来人的神态、表情。


巡逻最频繁的时候,护村队员们扣过车、扣过手机、扣过人。“扣完后通知他们家人来领”,门飘说,这也是为了让他们家人给涉毒人员做工作,劝其远离毒品。


成立一年后,南联山女子禁毒护村队的名号在周边传开,基本没有外来涉毒者进寨子。“再进寨子的都是流窜到这里、不知道护村队存在的。”在的抓看来,这部分人是最让护村队感到头疼的,因为无法联系他们家人,直接报警送去强制戒毒的话,队员们会担心遭到报复。


护村队一年时间的成果受到村民们的肯定。村里的老人、小孩只要看到陌生人进村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护村队。这也让护村队员们感到“值得”。再报警抓外来涉毒者时,队员们会明确警告对方:不抓你,我们全寨都得废。


举报丈夫


护村队行动时大多由门飘带队,她个子高、声音洪亮有力。当上副队长是她因为敢说敢做,队员们也都服她。


外部隐患基本消除后,门飘发现,村内的吸毒人员还是能搞到毒品。护村队伍决定把矛头指向村内,也包括门飘的丈夫刚初。


儿子染上毒瘾后,门飘彻底绝望,作为护村队副队长,她有了送丈夫、儿子强制戒毒的想法。


到2009年,刚初已有4年的吸毒史。他曾在家里强迫自己戒毒,可每次都抵不住诱惑复吸。4年里,他进戒毒所强制戒毒三次都以失败告终。


吸毒量大时,刚初拿着刀,整夜不睡,把屋里的门反锁,站在窗前守着门飘,还在客厅偷偷装过摄像头。他经常觉得会有警察来抓自己,在家里放满老鼠夹。为了躲避警察,刚初从自家二楼跳下来两次,逃到山上的胶树林里整夜不睡觉,那时他已神志不清,背着一袋石头不停地跑,说是要用石头砸警察。其实,根本没人追他。


“如果他还是戒不掉,我就报警把他抓了!”门飘下定决心前,曾跟护村队的姐妹说,为了家、为了孩子,她必须这么做。


2010年初的一个早晨,刚初被警察从他的姐姐家里抓走。门飘流着泪追着警车,一路追到戒毒所,也没能见到刚初一面。


这是刚初第四次进戒毒所,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护村队副队长,举报电话也是妻子打的。像村里其他吸毒者一样,他开始憎恨妻子门飘。


对寨子里的吸毒人员,护村队员通常劝其自行戒毒或主动进戒毒所,但她们收到的往往是“花你钱了吗?”、“跟你有什么关系?”的抵触甚至威胁。护村队每周两次去吸毒者家里两次,一些人跑出寨子躲避并扬言报复,发现这类人员,护村队就直接报警抓人。


那一年,寨子里包括护村队员丈夫和儿子在内的28个吸毒者悉数被抓。


2011年8月,因在戒毒所表现良好,刚初提前4个月出来。门飘去接他,一见面,刚初说了句“谢谢”,两人抱在一起痛哭。


在戒毒所里,刚初体会到了毒品的危害,一个老母亲看着自己吸毒的儿子抱头痛哭的场面让他触动很大。他流着眼泪在戒毒所里唱“亲情歌”时,改变了对妻子的看法。


2019年的6月中旬,深一度记者在寨子里看刚初时,他正在打扫院子。戒毒出来后,他替门飘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做了蜂箱放在树林里,野生的蜂蜜让他一年有几千块的收入。三年前,他在家里养了两只鸟,觉得有鸟叫才称得上山林老寨。


儿子女儿都有了各自的孩子,刚初要给孩子做榜样,不再碰毒品,人也显得精神了。再提起吸毒戒毒的往事,他又一次郑重地感谢妻子的举报,“她让我有机会不缺席孙辈们的成长。”


在割胶树的的抓


复吸的危害


护村队员黑飘的丈夫央曾也是一名吸毒人员,黑飘加入女子护村队后举报央曾,警察将央曾抓去强制戒毒。黑飘目睹了丈夫被抓走的全过程,心里不是滋味,又没处诉说,哭了一上午。


央曾是他那一代人里为数不多的读过中学的人,还曾是镇上第一届人大代表。自从染上毒瘾,央曾的身体开始变得干瘦,眼神游离。在容易接触到毒品的赌场里,一夜间输掉100万元仍不离开。


家里照料老人、孩子和割胶的活计都落在黑飘一人身上。有一天,黑飘骑摩托进山割胶摔了车,央曾才想起刹车坏了忘记告诉她,那时他整天想的都是吸毒的事。


在黑飘举报央曾前,他已经进过两次戒毒所,其中一次还是主动打背包去的,每次出来他都会感谢妻子黑飘的包容,“要是不戒毒,真不知道会死在哪里”。


2012年,被妻子举报的央曾第三次进戒毒所,强制戒毒两年。回家后的央曾像变了一个人,割胶、照顾老小,与村民相处融洽。央曾看到村里还有人在吸毒时心里冒火,冲上山禁毒的干部生气,抱怨“为什么不抓完?只要不抓干净,回来的人复吸几率就相当大!”


央曾的话在他自己身上应验。2018年9月份,外出几天的央曾再次被抓去强制戒毒。


刚得知央曾复吸被抓时,黑飘觉得无望,她有些后悔。女儿曾劝她离婚改嫁,她惦念着老人需要照顾才没离婚。2018年的国庆节后,黑飘凌晨去割胶,不小心摔倒在路沟里,胳膊粉碎性骨折。她没有像此前一样去戒毒所探视央曾,突然觉得“没他在反而轻松”。


寨子里像央曾一样的复吸者在2011年集中出现。每有戒毒回来的村民,护村队的妇女们都会去家里看望,希望能帮他们找些活干,哪怕培养个兴趣爱好。“承担起家庭责任,干活挣钱不闲着,就不会复吸”。


从那年开始,女子禁毒护村队帮助戒毒回来的村民找过修路、饭店等各种工作。一位男性村民戒毒回来也帮着其他吸毒者戒毒,以前饭都不会煮,现在做得一手好菜。


门飘觉得,戒毒回来的人最好能让他们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总要让他做一份工作,担负对家庭、对子女的责任,复吸几率都会大大减小。


截至2019年6月,坝沙一组复吸后被强制戒毒的还有12人,寨子里新染毒人员数为0。


央曾复吸前与妻子的合影


保住“战果”


女子禁毒护村队成立后坚持巡逻、举报超过三年时间,老村长将那个时间称为“战时”,如今毒品不再流入寨子,已经进入“和平时期”,护村队伍的职能过渡到了“禁毒宣传”上。


几年时间里,第一任队长和另一名队员因为家庭原因已经离开寨子。胶价跌的厉害,另有两名队员外出打工养家。黑飘不能再割胶,她请人来割,她白天到市里打工夜里回寨子住。


聊起在护村队巡逻守护村庄的日子,队员们说的最多是“为了家,为了孩子”。


即便最初的队员们一半已不在村里,多年不再巡逻,在这个电子地图上显示为“巴沙老寨”的村子里,队员们仍时刻保持着对可疑人员的警觉。


6月中旬,深一度记者乘坐出租车从村东口进入寨子,出租车司机因对道路不熟多绕了10多公里才到达村委会。无论调头离开的司机还是下车的记者,都遭遇了村民的盘问,“你是做什么的?”直到记者走进村委会见到村干部,几位村民才离开。


门飘告诉记者,寨子处于南联山上,比较封闭,虽有两条路通外界但少有陌生人来。记者乘坐的出租车进入村口时,在家里看孩子的门飘已经收到“陌生车辆进村”的消息,来盘问的村民是受她指派。


这也是近几年来的常态,在禁绝毒品后,寨子里不断盖起里新砖房,重现了路不拾遗的民风,村民们对护村队愈发信任,只要有村民发现陌生人进寨子,都将消息报给门飘。


门飘觉得,她带领下的护村队做了一件该做的事,应该继续下去,“现在打的是守卫战”,她希望通过宣传保持“战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青深一度(ID:bqshenyidu),记者:李东,编辑:刘汨。本文由北京青年报与今日头条联合出品,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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