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火药单间”里住着谁？

在租房这件事上，年轻人从不缺少话题。

根据智联招聘在2023年秋季校招结束后公布的数据，上海、北京和深圳的应届毕业生起薪中位数略超7000元，占据全国前三。若按“房租：收入≤1：3”的建议，约50%的三城应届毕业生可支付的房屋月租金低于2500元。然而以上海为例，2023年第四季度，工房小区中一居室的平均租金为4419元/月。

一线城市并不是特例，全国城市空间成本都在逐年攀升，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只能在居住需求上一再调低标准。不久前有个热搜再度把奇葩出租屋推进公众视野，话题名叫“上个房主是怎样苦命的一个人”，看完对那套目测只有几平米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也被网友戏称为“带灶台的厕所”）长达1分钟的视频介绍后，有人在评论区留言：“我去自首住宿条件都要好点。”

种种因素结合，让一个叫作“撇火药房子”的垂直领域忽然火了，连带红了一位专做这类房产的中介“老辈子”。“撇火药”，四川话里拿来调侃东西或人“很差”。房子差到一定程度之后，就能获称“撇火药房子”的殊荣。而在撇火药租房中介这个更细分的领域里，“老辈子”是绝对的顶流。他活跃在抖音和视频号，以代理成都市中心撇火药房子香飘互联网。

我们在老辈子繁忙的日程里见缝插针，和他聊了场愉快的天。主要围绕以下几个问题：撇火药房子从哪里来？做撇火药房子中介有什么特别之处？谁在租住这些撇火药房子？他/她们过得怎么样？

一、各位帅哥美女，在熊猫屁股下面，有一个撇火药单间

很少有人晓得老辈子全名叫啥，家在何方，只是从他扯起嗓门的方言吆喝里辨别出一点四川中部遂宁那带的风味。老辈子自称“老光棍”，据他自己介绍，今年芳龄四十九，周围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跟着粉丝一起，叫他一声“老辈子”——这是四川话里头，一种对目测比自己年纪大点的人表达适量尊敬的称呼。搭配他圆圆的脸和真诚的眼神，又有种莫名的亲热。

老辈子的粉丝们自称“撇家军”，作为撇家军的精神领袖，他专攻的术业方向是撇火药房子。“撇火药”，四川话里拿来调侃东西或人“很差”。拿来自用的比较少见。在成都市中心春熙路商圈，老辈子总能找到犄角旮旯里房龄50年以上的破旧空间 ，经过鬼斧神工的改造，一套三居室会摇身一变，拥有5～8个可供单独出租的“单间”，只是有的地方“适合那些身材苗条的瘦子住，胖子住不下”；天台上茅草丛生的阁楼间，拉上塑料布就成了“遮风挡雨的小窝”，美中不足是煮饭要烧柴，被撇家军调侃“上下班还要去绿化带捡柴”。

好在老辈子一向实事求是，不搞虚假宣传。比如“这个房子的形状很丑陋，像个烟杆儿”；或者“这里年代久了，茅司（厕所）黑耸耸的”；再或者“介意偷油婆（蟑螂）和耗子的我劝你就莫来了，你难得搬家”。

著名“身材苗条的才能住”

著名“介意偷油婆和耗子的莫来，你难得搬家”

在主页的热门视频里，老辈子的标志性旁白通常这样开始：“各位帅哥美女，在春熙路IFS熊猫屁股下头，有一个撇火药单间。”（注：春熙路，成都最繁华的街区之一；IFS，成都国际金融中心，成都地标建筑。）然后是基本情况概述，“有一个猪肝色的沙发，空调/衣柜/地板雪白”；一般还会有一句总结出的独特卖点，“窗台隔出来的单间，采光好，没得耗子和偷油婆”；他言辞恳切，会从用户角度考虑问题，“房子实惠得很，莫当啃老族。你白天做活路（干活），回到家，推开门就是床，睡瞌睡撇脱（方便）”；最后是房子月租价格和专业的视频落版，“一个月300，刹脚（结束）！”。

撇火药房子这门生意比想象中要红火。它诞生于一个简洁有力的市场洞察：有好房子，就有撇房子。最好和最撇的往往是最赚钱。最近两年由于经济发展和话题热度上升，成都的租房价格水涨船高，市中心普通单间价格区间在1500～4000元，撇火药单间通常在150～700元，因为太多人租不起房，但也要找到睡觉的地方，于是凭借“跳楼价”，老辈子硬控住了一群“帅哥美女”。

每天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八点，老辈子在直播间上线，有时候端着刚下好的面，有时候拿着蓝牙话筒，他喜欢跟年轻人聊天，喜欢唱歌抒发少男心事，偶尔根据互动需求推荐一下房源，或者表演小才艺，高峰时段平均观看人数接近1万。有些网友的调侃游走在调戏和挑衅的边缘，学他的口音敲字，或开屎尿屁的玩笑，老辈子一律像开发布会一样认真回答。

——可不可以在你出租的单间头卖沟子（屁股）？

——那怕是有点不太好。

——老辈子你这个房子电路啷个（这么）老了，充电得不得遭竹（触电）哦？

——不会。

——老辈子上次租你这个房子，我耍了个婆娘（谈了个女朋友），她问我住哪里，我说IFS，走楼下就给我分手了。

——不可能，只要你长得帅，睡大街也有美女跟你。

他还鼓励大家在出租屋的公用厨房里做饭，“有煤气灶台，你各人（自己）去割起嘎嘎（肉）来打牙祭，巴巴适适，节约钱”。

有人在他的视频下评论：租撇火药房子吃歪（冒牌）方便面享背时（活该、倒霉）人生。他立马回复：你有才华写得好。

二、撇火药单间里住着谁

下播之后的时间才是真正工作的开始。老辈子的职场三件套是一辆电瓶车，一部手机和一串可以当防身工具的钥匙串，目测重量有五斤。和普通开门钥匙不一样，他的钥匙是用蛇皮口袋来装的——一套房子里头隔出好几个单间，只要是门就会配上锁孔和钥匙。

老辈子代理的房子基本都在春熙路一带，人流量大，好脱手。那些网上流传最广的“撇火药中的天花板”最抢手，一放出来就会被租掉，“代表作”是“坐在马桶上炒菜”、“勾起腰起床”还有“位于八楼天台的一个桥洞”。网友的评论是“上完班回到这里一躺，感觉这辈子都完了”，“弯了一天的腰回到家终于断了”。而那些“撇得还有点救”的虽然来问和带看的也不少，但受到最近一两年租房市场不景气的影响，有时候也会空关个把月。

撇房子也难租的时候，就是所有人日子最难过的时候。

老辈子自己也住在一套春熙路商圈旁的撇火药房子里，他占五个房间里的两间，剩下三间分租给其他年轻小伙子。做包租公的时间不长不短，起初是在2018年跟着自家哥哥来成都找机会，用贴小广告的方式租单间，最差的那阵手里压了十几套空房子，没人来问，问了也没下文。后头他慢慢放开手脚，开始在视频平台上发房源：和精致毫不沾边的封面，一点也不讲究的视频运镜，搭配路边叫卖西瓜似的旁白，还都是自揭老底的描述语，他凭借一种清奇但讨喜的风格挣来了流量，生意红火起来也不过是最近一两年的事。

做包租公之前，老辈子在老家遂宁的乡镇上做小生意，卖花椒、木耳，打车车糖（一种用蔗糖做出不同图案的古早小摊），骑火三轮，卖10块钱3件的批发小玩意。2018年来到成都，生意起初不顺，结婚15年的老婆也在麻将馆里认识了新的人，“跟到别个跑了”。他从此成了“老光棍一个”，可能爱唱伤心情歌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

感情受挫，只能加倍搞事业。和所有中介一样，他根据别人的预算范围推荐房源，先看视频，有看中的就跨上他的电瓶车去看实景。来租撇火药房子的全是外地来找工作的年轻人，“70%是帅哥，30%是美女”。其中过半最后会当上外卖骑手，还有一部分去“搞金融”，也就是给小额借贷公司做接线员和销售一类，还有一些做美发、去洗脚城、去夜场。或暂时什么都不做，躺在单间打游戏。里面不少是应届毕业生。

来住撇火药单间的人没啥行李，顶多一两个箱子。东西多了没用，有时候拖鞋和充电宝也会被人顺走。老辈子这位包租公，单间由他统一安排水电煤和wifi，租客只需押一付一，老客不收押金。每个月收租那几天有短暂的热闹，有人会半夜拖着箱子消失，有人来求他宽延几天，有人东边二十、西边五十地借钱凑出那四百块，偶尔凑不整，他就抹掉零头。大家都很造孽（可怜），有哪个是不造孽的？

住着住着就消失的不是个例，征兆和说法雷同，“受了骗”“工作没了”“家里人生了病”“最近手头紧”，然后在一个没觉察的空当，背着一两个月欠款，消失在春熙路老房子间纵横的巷子里。

但是成都说大也不大，大家都在熊猫屁股底下打转讨生活。最近一次，他在附近街上溜达时遇到一个前房客，那人的父亲得了脑瘤，拖欠了三个月房租后，他跑路了。老辈子拉住他，说你还欠我1500块钱。

看在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不要欺负我老实人，把该给我的钱给我嘛。老辈子说。

真的没钱，我老汉住院花了60万，我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不然你把我送去派出所吧。那个人说。

和人不一样，人生活留下的痕迹从来不会主动从房间里消失。堆在墙角的有纸屑、毛发、外卖盒还有用过的卫生巾，躺在床底的通常是冰红茶和阿萨姆奶茶——整瓶装着尿液和烟头。为了节省保洁成本，老辈子会在房子空关后自己打扫，边打扫边算：如果当个外卖小哥，挣2天钱，在屋头吃送剩的外卖，躺3天，躺到一分钱没有后再出去挣2天。这是不是就是网上说的“躺平”哦？

三、能躺下，就能站起来，也能再躺下

最近，老辈子的视频又翻花活，他开始拍那些来租撇火药单间的年轻人，帮他们找活路（工作）、或是找对象。这个系列的开篇打招呼从“各位帅哥美女”变成了“各位老板”，每个推着箱子拎着包的人都“长得像大明星”，从王嘉尔到王祖贤，他如数家珍。其中一条封面写着“超级帅哥”的视频目前已经获得1.2万点赞，画面里的小伙的确长相清秀，穿搭认真，站在墙皮和窗花皮双双凋敝的单间里头。床看起来大概80厘米，房间形状让人想起智利狭长的海岸线。

老辈子在画外音里非常起劲地介绍：“今天又来了一个帅哥，长得像罗志祥，他是出来找活路的，有哪个老板有活路介绍一个，他吃苦耐劳，搞餐饮也可以。像这么勤俭节约的帅哥少得很，他住撇火药也不嫌弃，刹脚！”

找活路的大明星们都有丝僵硬和局促，大学刚刚毕业的“王祖贤”一直低头刷手机，背着器材的“英俊帅气的专业摄影师”也只敢留给镜头一个背影，“罗志祥”倒是没有害羞，用正脸接住了这“泼天的流量”。据老辈子说，他们都是主动要求被拍的，因为“晓得流量高，老板们都看得到，是确实需要一个活路”。

老辈子的爱心小屋计划也在最近正式官宣，他把太古里附近的几个单间开辟出来，免费给“可怜人”做三五天的临时落脚点和行李存放处。打开这扇阿里巴巴洞门的咒语还是熟悉的“上了当/受了骗”“丢了工作”“实在遇到了困难”。爱心小屋常年住满，95%是年轻小伙。虽说是做好事，但老辈子并不完全开心，“赶角很矛邓（感觉很矛盾）”。

有人会在投宿期间向他开口借钱，要五百，老辈子给他三百，他还要怄气；有个女孩来求助，住进小屋后宣布她要免费住够两个月再走；来周转的人里还有抽中华烟的中年男人：抽得起中华烟，不晓得为啥会落脚到这儿？但人家应该有没说的难处，没得人没有难处。住了三天，抽中华烟的男人像来的时候那样悄咪咪离开了。

老辈子还给自己的撇火药事业录了一段Rap，开头是“这里是IFS熊猫屁股下面租房子的AKA撇火药”。今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网友主动帮他想办法，叫他开通直播打赏功能。过年那阵，老辈子正式直播下海，收到好一些小礼物，还有专程寄来的土特产。打赏的人里头，有人给他留言：老辈子你好，我是之前住过你爱心小屋的××，我后头找到工作了，感谢你。

住撇火药单间，也不是没人“站起来”。去年有个进城来打拼的人就“站起来”了。刚来的时候穷到稀饭喝不起，后来“搞金融”，成了几笔，“混成了富员外”。一开始住的单间300块一个月，后头那个人搬家了，听说每个月房租可以够住半年的撇火药单间。

只不过再后头，那个人又回来了，现在还是住在300块的单间。

老辈子说，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前不久，同一套房子里两个租单间的年轻人看对了眼，他们来找老辈子，想要退掉一个房间，搬到一起住，老辈子也爽快同意了。只不过住在一起，夏天天热就要开空调，空调的电费是另算的，算下来每个月并不一定节省钱。这个时候就要考验“吃苦能力”了，他提到有个老客户，在单间住了三年，空调电表硬是一度没跑过，语气里头全部都是敬意。

挣钱不容易，所以省钱一定要讲技巧。老辈子会给新来的年轻人传授经验：看房子的时候记得要数门，推开大门进去还有七八个门的就算球了，合住的人太多，早上抢茅司、晚上抢热水要打挤；还有记得留意楼下看门的老头收不收“开门费”。大部分外卖小哥晚上收工回来接近十二点，有的门卫十一点后要锁门，人和电瓶车进出，每次得交两块钱辛苦费，累积起来每个月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会有租客半夜两点坐着绿皮火车，来找老辈子租单间，火车站人多骗子多，有时候他会骑电瓶车去接一把；他自己在成都也没有五险一金，医保走的农村合作医疗，看病需要回老家。有租客送外卖时出车祸，摔断了腿，他也自费去药房帮忙配点药。

老辈子也不晓得今后是啥打算，撇火药房子生意还能做好久。他的未来理想是可以躺平。等到当包租公挣不到钱了，他就去浙江投奔女儿。听说他和前妻生的女儿现在在打工的地方，跟厂长的儿子耍朋友（谈恋爱）。要是耍成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算是成了。

每套撇火药单间的窗户（前提是有窗户）推开，那只趴在成都地标楼顶的标志性熊猫都在极近的目力范围内，有时是一团黑或白的局部，有时是一星半点反射出的光。

就这样，在春熙路IFS熊猫屁股下面，又度过了一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aike，编辑：oi，除特别注明，文内所有配图均来自@成都撇火药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