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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1 11:37

先别急着心疼彭磊,你知道新裤子一年挣多少钱吗?

虎嗅注:《乐队的夏天》,让一批乐队有了流量。嘻哈、街舞、摇滚,流量需要一个出口,大众的注意力需要一个去处。和街舞、说唱稍稍不同的是,摇滚在中国的年头更长,市场也更大,已经有一批固定的受众和从业者。谈到中国摇滚,摩登天空是绕不开的公司,沈黎晖是绕不开的人。


本文转自“贵圈”,作者:郝继,编辑:露冷。


市面上的资本和流量,总在不断寻找出口。前些年是街舞、说唱,这个夏天轮到了摇滚。特殊之处在于,其他行业毫不讳言地以赚钱为最大目标,而摇滚圈却总有人在争辩自我表达与金钱之间的关系。


谈论中国摇滚乐这门生意,沈老板自然是最绕不开的人。如果22年前沈黎晖没有创立摩登天空,那么2019年就不会有《乐队的夏天》这档综艺节目。


这么说,并不是想梳理“谁孕育了谁”之类的中国摇滚发展脉络,而是仅仅出于商业上的推论。节目七强中一半来自摩登天空,HOT5的前两名新裤子和痛仰都签约沈黎晖旗下,后台的经纪人更是摩登天空不同时期的员工。从节目播出到结束,“摩登天空成最大赢家”的声音一直没有断过。


沈黎晖倒是从来不以“最大赢家”自居。他认为“最大的赢家是爱奇艺、米未”,他只是“出两个乐队”。不过和《贵圈》聊着聊着,他也承认,自己做的是产业链,和上游下游“互相成就”。


▲沈黎晖(右)与张亚东


总归是“互相成就”了。参加节目之后,很多乐队突破圈层走向大众,尤其是其中的热门——刺猬乐队一炮而红,Click#15演出费涨了三倍,就连早早被淘汰的“和平和浪”,也开始拒绝参加养鸡场的剪彩活动。


摇滚乐不是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甚至不是“特别能赚钱”的生意,但它肯定是一门有意思的生意。


“每年都是收入上千万的主”


《乐队的夏天》头两期播出后,有人在微信上给沈黎晖转了1万块钱,托他交给彭磊,感慨“他们太不容易了”。沈黎晖问对方:“你知道彭磊挣多少钱吗?”


“每年都是收入上千万的主。”接受《贵圈》采访时,沈黎晖透露。


彭磊所在的新裤子乐队,签约摩登天空22年。他们的老板坐在北京东五环的办公室里,给我们算起了账:乐队参加音乐节有固定唱酬,《乐队的夏天》之前,新裤子每场40万,痛仰45万,中国一年有300个音乐节,唱够20场,年收入接近1000万;拿票房分成的Livehouse,一年演50场不在话下,如果每场200块钱一张票,1000个观众就是20万。


▲彭磊漫画里的沈黎晖


还有巡演、演唱会、商业合作,他把生财之路一一盘过,对记者感慨:“这个行业不是(你们想的)这样”。


沈黎晖大概是中国最清楚摇滚乐队赚多少的人:新裤子、痛仰等老牌乐队早就脱贫致富;海龟先生这样的乐队,收入“也不是特别小的量级”;刺猬参加节目前,一年的演出十场以内,每场三五万。沈黎晖不否认Click#15、九连真人之类的新乐队,曾在一段时间内知名度不够,还穷着,但他觉得这种事哪个行业都存在,新人作家吃不上饭,搞流行的吃不上饭,“多了”。


如果说摇滚乐追求的是真实,那么“摇滚是门还不错的生意”,才是此刻的真实。这些年来,“沈黎晖5000元签下一个乐队”的故事仍然在流传,顶着“奸商”的帽子,他淡定地反问:“那是20年前吧……你现在搞一个痛仰试试,没有几千万跟他聊什么?”


2014年,摩登天空签的乐队,就已经有了几百万元预付款的量级。如今,新裤子和摩登天空的合约续了7次,虽然具体价格不得而知,但沈黎晖说,“他们要是觉得不合算,在第二次续约的时候就不跟你合作了。”


乐手们陆续脱贫致富之后,另一种关于摇滚乐的说法便随之而来:摇滚毁于商业,或者,商业收编了摇滚,使其失去反抗的力量。


摇滚乐这个诞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音乐类型,从出生那一天起,就被人以“二分法”区别于流行音乐。它自带个人性、创造性、独立性和浪漫的文化传统,也肩负着对抗大众、商业、人造、和主流的使命。


▲上世纪国摇代表人物魔岩三杰


1980年代,摇滚乐来到中国。一开始,乐手们也经年累月地在底层混迹。人们对此唏嘘,默认,又觉得非此不足以对抗滥俗的商业化。这种观念持续了30多年,直到一档市场反响热烈的综艺节目,和几个业内人士的直言不讳,才给想象中摇滚乐手的生活方式带来些许更具现实性的松动——


商业化早就是“摇滚不死”的动力之一了。


所以,当节目启动之初,马东来到沈黎晖办公室,讨论《乐队的夏天》合作时,两人只花了10分钟就达成共识。马东坐在会客椅上,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你相不相信爱奇艺S+级的资源?第二,你相不相信米未?”


沈黎晖秒懂。他痛快地答应了马东的条件——参加节目的乐队,没有出场费。对商人来说,做这个选择并不困难:S+项目意味着丰富的推广资源,“可能是5个亿到10个亿之间的金额”;如果纠缠于出场费,假设总共1000万元的话,按照摩登天空的抽成比例,公司拿300万元经纪费,乐队分得700万元。


“我不认为乐队缺这700万,我们也不缺这300万。”


接下来就是“连哄带骗”地说服乐队了。“就看你要什么了。你要更红吗?你要挣更多钱吗?这有一个免费的、几个亿的宣传机会,你要不要?”——这是“哄”的部分。“骗”的部分是,沈黎晖的同事们向乐队许诺,节目“没有翻唱”“没有PK”。


他想的是,“反正乐队进了那个坑,就说了不算了”。至于PK,他和马东基于市场逻辑一早达成共识,“必须有PK。没有竞争,没有名次,节目就没看点”。


合作变成相互成就,“他也不限制我什么,我们也不限制他什么。”《乐队的夏天》录制集中在周一到周四,不影响周末演出——这可是摇滚乐手的主要收入来源。乐队钻在河北潮白河畔的大厂棚里,更像是一次市场推广行为,一个沈黎晖口中的“marketing”。


当然,也有那种“真不想挣钱”的乐队,比如万能青年旅店。这支乐队连公司的预付款都不要,觉得一旦收下,就欠了公司钱,那种感觉非常不好。


▲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


还比如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他们站在“挣还是不挣”的边缘上纠结。这支乐队平时远离商业,鲜少代言。但态度也不是那么绝对,“真正觉得酷的品牌也可以考虑”。经纪人于是接下雷朋眼镜的活动,但一说让他们走红毯,就又不行了——走红毯太不酷了。经纪人气得跑到沈黎晖跟前吐苦水:这乐队没法带了。


沈黎晖无法想象,这么一支乐队出现在屏幕里,“旁边还有果果昔的画面”,如果还要翻唱一些不喜欢的歌,“哪能接受的了”。


好在重塑如今每年有七八十万的收入——这是这个时代,给这支坚持“做自己”的乐队的尊重。


拓荒时代


中国摇滚商业化的路上,沈黎晖是二代执事,擅长集团作业,正在开疆拓土。黄燎原则是初代推手。他曾是唐朝、二手玫瑰的经纪人,如今又和宋佳——著名乐队后海大鲨鱼的经纪人,也是黄燎原的助理——发掘了九连真人。


当然,所谓“推手”,也不过是功成名就后的一种追封。当初他不过是出于摇滚乐爱好者的热情,想为这个行业“做点事”,“贡献点力量”。


黄燎原生于1965年的北京,父亲是新华社驻美记者。少年时代,他能听到父亲越洋带回的卡带,很早就看过《光荣与梦想》。大学毕业后,他当记者、写乐评专栏,也写小说和诗歌。作为中国最早一批摇滚乐爱好者,他希望乐队能进入中国文化史。但彼时,“贡献自己的力量”就是背着不离身的军挎包,到处去帮乐队谈钱。


“哪个酒吧开业什么的,我都说要让唐朝表演。”多年后他对《贵圈》回忆往事,既担心“知识分子把我落下”,也特别不适应“顶着一张冷脸去谈钱”。他采取的策略,是先在心里定好价格,到了现场绝不松口。如果对方不同意,就作罢。这个定价是维持乐队生活的最低水准,没有降价的余地。至于更高的价码,也不可能,“摇滚乐没市场,价格谈不上去”。


▲黄燎原


时间长了,军挎包成了黄燎原的标志,那里装过中国上百支摇滚乐队的演出费,圈里见包如见人。


而他自己谋生的方式,是同时给七家媒体写专栏。


他是最早相信商业化之于摇滚意义的人。所有头衔里,他最看重“中国摇滚乐商业化急先锋”,是他自封的。2010年,他在《十年摇滚在路上》文末写道,“谁鄙视商业,谁就看不到艺术。”


这也是拓荒年代的事了——2002年,摩登天空用5000元买断小河、万晓利的一张唱片。第二年,还是这个价格,买断了周云蓬《沉默如谜的呼吸》专辑。这个价格现在看当然不值一提,但在那会儿,沈黎晖是市场上唯一肯出价的人。


在那些年里,赚钱一直是个大问题。彭磊回忆,那时候在摩登天空录音,要待在一个又破又潮的地下室,“如果楼上拉屎的话,会漏到地下室里来。”


唱片时代的摇滚行业,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寻找出路,甚至把希望寄放在彩铃上。沈黎晖曾劝彭磊写一首手机上能用的彩铃,“那样咱们就发了”。2006年,新裤子的第四张专辑《龙虎人丹》出来,大家都挺开心。据彭磊转述,沈黎晖似有“不忿”,念叨“这什么破玩意儿啊,没有一首歌能当彩铃的。”


音乐节跟消费没区别


摇滚乐能赚钱这件事,从音乐节开始。


2004年,黄燎原策划了至今被人传颂的贺兰山摇滚音乐节。崔健、何勇、张楚、罗琦、黑豹、唐朝,还有那些早已在摇滚乐迷中口口相传,但极少参加大型演出的子曰、二手玫瑰,都站在距离银川40公里的荒野山谷里。


三天演出,贺兰山摇滚音乐节至少盈利100万元,成为彼时中国摇滚历史上规模最大、商业操作最成功的大型音乐节。无数媒体给了它版面。黄燎原记得,央视四套、新华社对外部更是首度报道。


站在贺兰山艾克斯星谷,他高呼“商人是伟大的”。接受《北京晨报》采访时,黄燎原很确定:“摇滚人不能再自视清高,应该自觉地走向商业……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搞摇滚。”


摩登天空做音乐节是从2007年开始的——那时中国的音乐节不超过4个。第一届摩登天空音乐节亏了100多万。两年后,2009年,沈黎晖在北京通州做了草莓音乐节,“更大、更年轻”,“之后就慢慢赚钱了”。


▲草莓音乐节海报


一开始,草莓音乐节没有市场定位、没有市场分析,压根儿不知道用户是谁。等拿到数据一看,“年纪这么小!”——10年过去,草莓音乐节成了女性的节日,观众中75%是女孩,平均年龄18-20岁。


女孩给音乐节带来生意。沈黎晖毫不讳言,“跟消费也没什么区别”。是的,作为一种消费,音乐节改变了摩登天空和用户的接触方式,缩短了独立音乐人和乐迷的距离,影响了中国城市青年的消费习惯,甚至引领了许多城市的文化产业——当然,它也改变了影后张曼玉的音乐之路。


2017年,摩登天空举办大型户外潮流音乐节MDSK。这次的性别比更加倾斜了。比如武汉MDSK,沈黎晖发现现场85%都是女孩——剩下的15%可能是陪女孩来的,“都穿得挺潮的,比草莓更低龄”。


▲MDSK音乐节武汉站


台湾乐评人张铁志对此有感,他在《草莓共和国》的文章里评价:“音乐节开始在这片土地的各处高速增长。音乐公司透过音乐节来赚钱,地方政府透过音乐节推动城市形象与观光旅游,地产商透过音乐节给未来楼盘挂上文化标签。年轻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对与狂欢乐园,以便集体呐喊,集体想象他们短暂的乌托邦。曾经苦逼的音乐人现在则有唱不完的舞台,姿态也不再像以前一般‘地下’。”


摩登天空终于不再“苦哈哈”了——2015年底,公司获得复娱文化1.3亿元投资,以及30亿投资计划的B轮融资,2016年底又获得C轮融资。


新时代向摇滚乐涌来。


农夫和他的果子


在找乐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在融合、嫁接,失去界限。这无可避免,无从拒绝。《乐队的夏天》本质上也是如此。沈黎晖很愿意摩登天空再往消费的路上走一走,除了赚钱,他同样有规避风险的顾虑。中国摇滚乐再本土化,也无法完全避免意识形态的东西。“我们也觉得,弄点这个(消费)不好吗?……这些事情没有这方面的风险。”


时代变化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几年前,快手想在草莓音乐节的宣传里植入视频,沈黎晖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现在,他说那些玩抖音的人其实跟去音乐节的人没什么区别——这些时候的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摇滚人”的优越感。


但在另一些时刻,他更像是原来那个清醒乐队主唱。


前段时间,抖音方面来摩登天空拜访,向沈黎晖发问:“抖音和音乐有什么关系?”沈黎晖的手机里没有这款App,觉得这问题“奇奇怪怪的”,只好老实回答:“抖音跟音乐,好像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关系吧。”


▲新裤子乐队演唱《你要跳舞吗》


确实,新裤子的《你要跳舞吗》在抖音火了,可是,沈黎晖不知道“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摩登天空也不可能主动创造“抖音神曲”——当年穷的时候,虽然嘟嘟囔囔,但最后不是也没有写“彩铃歌曲”么?


沈黎晖掏出手机,点开两段demo,让记者和他一起听。有个女孩是山西太原人,在伯克利上学,词曲、编曲、制作都是她自己。另一个是藏族女孩,拥有美国、荷兰和中国成都的生活经历,声音极有魅力。好多年没做过企划的沈黎晖,亲自参与了后者的全案。


他还是会为这些东西激动,也承认过去两三年很少关心内容。但新人、新作品又把他拉了回来,觉得内容“有意思”“特别喜欢”。他难掩自豪之情——这是内容这门生意刚开始时的样子,不是“有的赚”,只是“有意思”。


还有黄燎原,他在准备金盆洗手前,发现了九连真人。他喜欢两个小镇青年喊出“日进斗金”“出人头地”的朴素欲望,喜欢他们在反映生命困顿与生活压抑时的生猛——这可能是最接近黄燎原摇滚时代的一种力量。


于是他和宋佳把九连真人带到《乐队的夏天》,并坚信他们将一战成名。不出所料,这支原本籍籍无名的乐队,成为这个夏天最被网友关注的话题之一。从第一期播出到决赛被淘汰,三个成员一拨一拨地接受媒体采访,听见“宵夜档的阿姨舀汤都在哼我们的歌”,尤其开心。


你看,即便是生意,也不妨碍一位农夫认真地栽培他的果子。种下,灌溉,才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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