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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ID:shangyejingxiang),作者:董慧,制图:陈琳,编辑:卢枕,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6月的倒数第三天,又一笔沙特资金流入中国。
去年3月订立意向书后,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下称“沙特阿美”)签署最终协议,收购吉利系企业与法国雷诺汽车的合资公司HORSE Powertrain Limited 10%的股份,总金额为7.4亿欧元。
算上这笔,今年上半年签署意向书及最终完成的沙特对华投资已达5项——来自中东地区最大经济体的资金,正在更频繁地流向中国。除了阿联酋、卡塔尔等老面孔,沙特成为中国企业的又一大金主。
敏锐的投资者、企业家在更早之前就捕捉到了这一信号。
从2022年开始数千家中国投资机构与企业访问沙特,到去年10月那场火爆的未来投资倡议大会(FII),都展示着创投圈对沙特汹涌的热情与幻想。在国内一级市场陷入寒冬之时,手握巨资的中东财团,成为许多企业努力争抢的金饭碗。
而围绕这个五个时区之外的海湾国家,仍有许多疑问:曾经封闭的伊斯兰国家,为什么想要投资中国?资金来源于哪,又流向了哪些公司与投资机构?抱着野心而来的中国淘金者,成功率能有多大?
一、石油资本涌入中国
沙特的投资网络并不复杂。事实上,投资中国的主体主要是两个,沙特主权财富基金(Public Investment Fund,下称“PIF”),和沙特阿美。
它们都是沙特的国有资本。前者为沙特政府拥有的投资基金,管理着9250亿美元的总资产,位列世界主权财富基金排名第9位。后者是全球最大的油气公司,拥有全世界最大的陆上油田和最大的海上油田。二者的联系也极为紧密,沙特阿美既是PIF的投资对象,也是PIF的资金来源。
相比海湾地区其他国家在更早之前就开始投资中国,沙特资本是一笔新钱——它的对外开放,不过8年。
2015年之前,PIF有98%的钱都流向了沙特本土的基础建设,只有2%投资境外市场。
直到2016年,时任副王储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下称 “小萨勒曼”)发布《愿景2030(Vision 2030)》后,PIF才开启频繁的对外投资。同年9月,PIF宣布向孙正义的软银愿景一期基金(Vision Fund)注资450亿美元。
这是一笔极为阔绰的投资。小萨勒曼带队500人,乘坐了13架公务机抵达东京,与孙正义的会谈只持续了45分钟,就做出了投资决定,平均每分钟10亿美元。这不仅使PIF成为愿景基金最大的出资方,也让孙正义成为全球规模最大、1000亿美元基金的管理者。
PIF董事总经理鲁马扬将双方的合作形容为一场“关于愿景的结盟”——孙正义为愿景基金规划的投资方向,与PIF在2016年定下的物联网、人工智能、机器人和生命科技四个方向“完全吻合”,他们都想要投资全球科技领域的独角兽。愿景基金的官网上也这样写着:“Shared Vision, Amplified Ambition”(共享愿景、放大野心)。
随后,PIF借助愿景一期基金,间接投资了中美多个科技公司,有前几日市值第一的英伟达,也有饿了么、字节跳动、滴滴等中国互联网公司。
但PIF与孙正义的结盟没能持续。
愿景一期基金后期对Wework、Uber等项目的投资失败使其出现巨大亏损,巨额投资的软银模式也遭到市场的不认可——过度抬高独角兽的估值,会拉长它们上市的时间。到了愿景二期基金募资时,PIF便不再参与其中。
这并不意味着PIF在中国投资的结束。
相反,PIF开始以更为丰富的渠道和方式购入中国资产,投资领域也比最初的4个方向更为广泛。
2019年起,PIF先后与国内投资公司、科技公司以及地方政府合作成立了3支投资基金或投资机构,分别是与中国投资公司CIC设立的20亿美元中国沙特产业投资基金(CSIIF)、与阿里巴巴设立的合资投资机构易达资本,以及与深圳市福田区合作成立的蓝海太库(深圳)私募股权投资基金有限公司。
披露过投资项目或意向的CSIIF与易达资本,都不局限于只投资中国或沙特的企业,而是把双方共赢摆在首位。
以易达资本为例,一期基金共投出18个项目,帮助极兔、华盛证券等中国公司落地沙特,也在当地设立新的合资公司——2022年,沙特电信公司、易达资本、阿里云以及PIF旗下的人工智能公司等共同出资成立云计算公司。
2023年,易达资本还宣布其10亿美元规模的二期基金,获得了PIF旗下基金Jada的投资。
PIF也在通过旗下子公司,直接对技术制造、文化娱乐、AI等行业进行本土及境外投资。目前,PIF共设立94家投资组合公司,覆盖13个行业。
最新一笔是在今年5月,PIF全资子公司Alat与联想集团签署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前者将为联想提供20亿美元无息可换股债券投资(可换股债券指投资者可将债券转换成公司股票),而联想则需要在沙特首都利雅得,新建中东和非洲市场地区总部,并在沙特新建个人电脑与服务器制造基地。
此外,PIF是沙特NEOM项目及旗下基金的主要资金来源。
NEOM的含义是“新未来”——它计划花费5000亿美元,在沙特北部的沙漠、群山以及红海之间,建立起一座面积为26500平方公里的新区(等于37个新加坡面积总和),其中包含一座长达170公里的线性城市“The Line”,能让100万户居民享受不超过5分钟路程的生活圈。
去年,NEOM宣布设立50亿美元的战投机构,新未来城投资基金(NEOM Investment Fund,下称“NIF”),计划投资于能帮助NEOM实现其目标的公司,比如智慧驾驶、清洁能源等。
小马智行在去年获得了NIF1亿美元的投资,作为条件,小马智行需要与NEOM成立合资公司,面向沙特新未来城乃至中东及北非地区开展自动驾驶研发与制造,并部署自动驾驶服务车队以及智能汽车相关的基础设施。
除了在一级市场配置中国资产,PIF也在持有中国公司股票以获得财务回报。根据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披露的PIF2023年第二季度持仓报告,PIF买入了阿里巴巴42.14万股股份,总投资额达到 1.214亿美元。
沙特阿美同样是沙特资本投资中国的一大来源。
2023年,沙特阿美是对中国投资最多的外企之一。沙特阿美下游业务总裁穆罕默德·卡塔尼此前表示,沙特阿美2023年与中国合作伙伴签署了价值高达80亿美元的合作协议。
沙特阿美在中国的大额直接投资基本是石油产业的中下游业务。光是今年上半年,沙特阿美在中国已完成1笔大型投资,并达成了两笔计划投资的合作框架协议和谅解备忘录。
石化项目之外,沙特阿美也在通过不同方式投资其他领域。
一种方式是沙特阿美及其子公司直接投资,包括入股吉利汽车与雷诺的合资公司,计划与华人运通成立合资企业,在北京新建非金属材料创新中心,与宝钢股份共同投资设立钢板制造厂。
另一种则是通过旗下的风险投资基金,对初创公司、新技术进行投资。
沙特阿美风险投资公司管理着三支基金,其中Prosperity7基金对中国投资最多,在北京和上海都设有办事处。
Prosperity7的名字来源于沙特阿拉伯第一口打出石油的油井,也是沙特阿拉伯钻探的第7口油井,被称为“繁荣之井”。今年1月 ,沙特阿美给旗下风险投资公司增拨40亿美元,使该公司的资金规模从30亿美元增加至70亿美元,Prosperity7的规模也从10亿美元增至30亿美元。
据企查查数据,从2020年至今,Prosperity7已投资了包括聚禾生物、宏景智驾、傅利叶智能科技在内的15家中国公司,涉及领域包括医疗健康、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金融支付等。
今年5月,Prosperity7还参与到对智谱AI的新一轮投资,该轮投资金额约为4亿美元。这意味着,沙特也加入到中国当下最为火热的大模型战争之中了。
二、黑金帝国不想依赖石油了
你能很轻易发现,沙特的投资领域十分广泛,除了石化,还有人工智能、自动驾驶与新能源汽车、物流、云计算等新兴科技,甚至文娱——这些都是沙特曾经所缺少的。但沙特最不缺的,就是从地下源源不断涌出的黑金。
于是,一个宏伟构想诞生了——用钱扫货全球优质资产,投资先进技术,最终改变沙特依赖石油的经济格局。这个构想来自于《愿景2030》,这是沙特版本的改革开放。
尽管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沙特就提出要推行经济多元化,但直到2015年,沙特超过70%的国家收入仍然来自石油工业。而那一年,国际油价持续走低,到2015年末时每桶油价已跌至37美元——彼时沙特要实现财政平衡的预期油价是106美元。
因此2016年4月,小萨勒曼宣布了《愿景2030》这项野心勃勃的国家规划:到2030年时,沙特阿拉伯不再完全依赖石油收入,而是转型为一个多元化经济体,并成为“阿拉伯与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全球投资强国以及亚欧非枢纽”。
更为具体的目标包括,要使沙特阿美从一家石油生产企业转型成为一个全球化的产业集团;PIF资产从6000亿美元增加至7万亿美元;沙特非石油收入由2015年的435亿美元增至2666亿美元;女性工作参与率从22%提升至30%等。
从2016年开始,沙特经历了一场从经济到社会文化的巨变。
作为沙特“主要经济催化剂”和“实现2030愿景的路线图”,PIF的改变最为彻底。
2016年起,PIF采取新的投资策略。在对外投资方面,除了获得财务回报、增加基金资产,PIF有更大的野心,希望发掘在石油以外,对沙特产业转型有用的新领域,以及把技术与人才带回沙特。
“因为沙特有很多领域还处于低发展阶段,甚至有些领域在沙特还不存在,我们要找到和激活这些领域。”PIF董事总经理鲁马扬在早期接受采访时说,“如果可以将公司的业务开拓至沙特,这个回报将会是双倍的。”
这个目的也体现在PIF之后的诸多投资条件里,比如让联想在沙特建立新的制造中心,让小马智行在沙特做自动驾驶服务车队以及智能汽车相关的基础设施。在PIF收购美国电动汽车制造商Lucid89亿美元的股份后,Lucid也在沙特建立了新的生产线。
而文娱成为PIF在科技、汽车与新能源等领域之外的重要投资方向,也与沙特推动整个社会世俗化有关。
宗教警察权力的大幅缩减、女性权益的松绑与文娱禁令的解除是沙特社会风俗改革过程的重要标志。
曾经可以随意判断一个人是否违背教义、而对其进行抓捕和惩戒的宗教警察,在2016年4月后权力被大幅限制,比如不能查看他人的身份证件,不得在街头追逐嫌犯。
2017年9月,沙特女性终于拥有驾驶的权利。2018年2月起,女性不再需要先征得男性亲属同意才能创业,同年3月,女性拥有离婚后对子女的监护权。
也是在2018年,沙特第一家商业电影院在首都利雅得开业,《黑豹》成为沙特在电影院封禁35年后,第一次公映的商业电影。
不过,在一系列潜在发展机会中,沙特还是最看重人工智能。它更想要成为下一个硅谷。
据媒体报道,PIF正在计划设立一个约400亿美元的基金(金额远超风投公司通常筹集到的资金,软银除外),投资与人工智能领域相关的初创企业,包括芯片制造商和数据中心。
今年春天,PIF代表前往美国,与硅谷顶级风投公司A16z讨论了潜在的合作关系,后者曾投资过Openai、Facebook、Twitter、Instagram等多家科技公司。
人工智能项目的投资成本极高,就连OpenAI首席执行官Sam Altman都在向中东另一巨头阿联酋寻求巨额资金。如果基金顺利成立,沙特将会成为全球最大的人工智能投资者,向2030年的转型梦想更近一步。
三、中国的淘金机会与成本
事实上,如果去看沙特的对外投资版图,美国才是沙特投资的最大头。但沙特也需要中国。
在新能源、5G、云计算等沙特所看重的科技与制造领域,中国具备足够的产业优势。
生产光伏电池的上游原料多晶硅,中国的产能在2023年底达到210万吨,占全球产能的93%。光伏组件全球排名前十的企业里,中国企业占七家。国内的新能源汽车产销量也占全球六成以上。
中国速度也被中东肯定。
据《财经》报道,专注于自动化的中东科技公司btr.tech创始人艾杜纳卜表示,自己在向其他国家的公司提出希望在六个月内完成计划部署时,被对方告知不可能,但在合作的中国企业那里,成为了可能。“我不知道我们的中国合作伙伴什么时候睡觉,因为他们总是在工作。”
中国的投资机构与企业,同样也需要沙特的资金与市场。
人民币基金与美元基金的募资越来越难,投向一级市场的钱也在变少——2023年,中国一级市场整体融资额下降 32%至约4800亿元人民币。
曾经推动中国互联网和科技欣欣向荣的力量来自于美国资本,但在下一代产业面前,双方的合作机会越来越少。去年8月,美国总统拜登签署一则限制美国个人和企业投资中国半导体、量子计算和人工智能(AI)企业的行政命令。之后,今年6月,美国财政部进一步发布的最新草案,公众意见征求截止日期为8月4日。
那些已经进入美国的与中国有关的公司,也在遭遇阻碍。Tiktok剥离法案,Shein与Temu面对的合规压力,都是这一趋势的注脚。
相比之下,沙特与中国之间的合作前景显得十分广阔。2022年12月,中国和沙特成为 “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共同推动“一带一路”倡议和沙特“2030愿景”合作。今年,中国更是牵线沙特和伊朗完成“世纪大和解”,双方一夜之间成了“亲密好友”,中沙关系在政治和经济两方面同时快速升温,涌现出许多新机会。
沙特的大门向中国企业敞开,沙特能源大臣阿卜杜勒-阿齐兹·本·萨勒曼还在中阿企业家大会上表示,沙特希望与所有人展开合作,“沙特不必参与零和游戏。我们相信,全球机遇如此之多”。
即便如此,想要从沙特淘金成功,也没有那么容易。
沙特一家咨询公司的创始合伙人在接受36氪采访时说,2023年有数百家GP来过沙特,但没有一家真正募到了钱。相比阿联酋、科威特、卡塔尔另外三个海湾国家的主权基金,“PIF的钱其实最难募”。
最为根本的原因,是沙特资本需要承担促进经济转型的战略任务。
换个角度说,只有那些自身业务能够帮助沙特完善产业链,将技术与人才真的带去沙特,有意愿帮助这个开放不久的国家进行长期发展的企业或投资机构,才会更容易获得沙特资本的青睐。但并不是所有前往沙特的淘金者,都看懂了写在《愿景2030》里的投资逻辑。
当中国企业真正落地沙特之后,它们还需要面对进入一个新兴市场的经营成本与文化冲突。
2021年,沙特政府宣布“区域总部计划”,规定从今年1月1日起,停止与中东区域总部不在沙特的公司做生意。在此之前,跨国企业更多把区域总部设在阿联酋的迪拜。
尽管沙特给区域总部迁至利雅得的跨国企业提供为期30年的零所得税优惠,但沙特相关法律法规规定,区域总部不能开展任何商业活动,产生商业收入,只可从事企业内部的咨询、培训、市场营销等总部职能活动。
此外,沙特对当地企业还有“沙特化率”的要求,要求企业必须雇佣一定比例的沙特人。
这是2011年,为了应对企业大规模招聘外籍员工(特别是印度籍),以及沙特本土的高失业率,沙特劳工部推出的制度。
根据沙特化率的不同,企业会被分为红色、低级绿、中级绿、高级绿和白金等五个档次。不同档次的企业在招聘、签证、职业更改等方面享有不同的政策待遇。比如,红色档次企业无法为非沙特员工提交新的工作签证,还会面临失去现有非沙特工人的风险。
但招聘、培养本地人也需要更长的时间与成本。极兔中东CEO肖忠秋曾在采访中提到,极兔花了一年时间,才招聘到千人规模的员工。而为了达到沙特化率招募的沙特人,不愿意做基层工作,企业只能安排他们去做仓库管理,准确率也才刚过50%。
另一方面,逐渐世俗化的沙特也仍然存在一些与中国社会不同的传统禁忌,比如严禁饮酒,饮酒与私自酿酒会受到刑罚——这些都被写入在商务部撰写的沙特对外投资合作指南里,提醒投资者与企业家们多加注意。
尽管困难重重,但中国对沙特的热情尚未降温。
那里的确还有着充足的机会——PIF的资产管理规模在持续增长,并且距离2030年2万亿美元的目标,还有一万多亿美元的距离。鲁马扬曾说,届时2万亿美元对沙特本土和国际市场的投资会各占50%,对于中国企业和投资者来说,那是无法抗拒的财富与未来。
参考资料:
晚点Latepost:《海湾淘金:中国公司奔赴另一场招商引资》
中国新闻周刊:《中东资金,来华“扫货”》
财经十一人:《沙特阿美可能是2023年对华投资最多的外企》
暗涌Waves:《向沙特跋涉:中国创投圈「西游记」》
36氪:《独家专访全球最有钱的基金:软银愿景之后,沙特的钱正在瞄准中国》
财经:《中东风向标 | 中国投资人如何看“中东淘金热”》
晨哨并购:《2030年目标2万亿美元AUM,揭秘沙特第一大基金PIF的八个投资池》
新财富:《主权财富基金“沙特模式”:PIF的全球化与本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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