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玛丽奥,编辑:谭山山 ,题图来源:《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姆明、图迪琪和雪灯笼。《姆明谷的冬天》插图,1957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来自芬兰的姆明,白胖、柔软,有“姆咪”“噜噜米”“小肥肥”等别名。
但实际上,它诞生于战争年代,而姆明系列故事里的姆明谷,是其创造者托芙·扬松寄托理想的乌托邦。
数十年后,当我们阅读托芙的作品时,仍然能得到共鸣,在其中找到那个年少的自己。那是一种关于爱与冒险、关于童真和自由的感受。
最近,白胖又柔软的姆明似乎在街头和网络上“翻红”了——3月在Steam上线的游戏《史力奇奇遇记:姆明山谷之歌》(Snufkin:Melody of Moominvalley),目前好评率超过97%。
在很多90后的童年回忆中,姆明、姆明爸爸、姆明妈妈一家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小肥肥一族”——来自TVB引进的日本动画片。也因此,很多人误认为姆明来自日本。其实,它是芬兰土生土长的童话形象,长得像一只直立的微型小河马,在早期的任溶溶译本中,被称为“木民矮子精”(Moomintroll)。
只是,关于这只“精灵”背后的故事,人们知之甚少。近日,芬兰非虚构作家图拉·卡尔亚莱宁为“姆明之母”托芙·扬松撰写的传记《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出版。卡尔亚莱宁从托芙的信件、日记、作品展开,回溯她数十年的人生与创作,也包括姆明故事的历史背景。
《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芬兰]图拉·卡尔亚莱宁 著,崔可 译
中信·无界|中信出版集团,2024-4
芬兰如今被称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但100多年前,整个芬兰社会笼罩在压抑的战争氛围之中。姆明即诞生于那样的时期——1930年,姆明形象在托芙画的反希特勒漫画中正式亮相;1945年,托芙所写的姆明系列故事第一部《姆明和大洪水》出版。所以,在托芙的文字里,很容易在细枝末节中读出黑色童话意味,与此同时,那些故事也折射了一部长长的欧洲战争史。
尽管如此,姆明的故事还是唤醒了许多关于自由、创造力和爱的原始感知。它不仅仅关乎一个家庭或一个部落,更关乎一个理想社会的想象。
战争中诞生的精灵
在多部姆明主题动画片中,姆明一族过着糖果色的生活,白天在草地和大海环绕的姆明谷嬉戏和探险,晚上在天蓝色的灯塔状房子入睡,一家人仿佛活在一个精致的水晶球里。
其实,姆明诞生的背景并没有那么美好。它是托芙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写下的一个童话。
托芙出生于1914年8月9日。那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战争的阴云在欧洲上空盘旋。托芙的父亲维克托是一名雕塑家,母亲西格妮是一名画家,这样的家庭在动荡时期并不好过。曾经明朗风趣、积极向上的维克托因为战争变得严肃、固执且极端,充满仇恨,他不仅收藏了1918年芬兰内战时期的手榴弹,还在家拿刺刀向一把藤椅“发起进攻”。
在家中,托芙的父母刚完成石膏浇注工作。(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艺术家组成的家庭,经济状况也难以稳定。1939年,苏联武装入侵芬兰,发起冬季战争;继续战争也在1941年接踵而至。在战后的饥荒时代,托芙家需要靠瑞典亲戚接济。母亲西格妮放弃了纯艺术创作,努力为印钞部门、报刊和出版社绘制商业插图,成为家里的经济支柱。
但托芙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在父亲身上,她看到一个被战争摧毁、破碎的人。继续战争持续半年后,托芙在信中写道:“战争无处不在……有时候我觉得,整个国家积攒的焦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威胁着要将我炸得粉碎。我从来没有这样混乱过,同情与悲痛交缠,爱与恨交织。”
《家庭》,托芙·扬松绘,油画,1942年。尽管并不直观,仍可看到扬松一家被战争阴影笼罩。(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当时,芬兰官方的态度是歌颂战争,人民的苦难、战争中的巨大损失及伤亡人数,却避而不谈。托芙的反战态度很坚决,常常把她的伤感与愤怒诉诸笔端。特别是早期为《加姆》杂志创作时,她的画总在抨击战争,笔触辛辣、尖刻。她嘲讽纳粹主义和希特勒,并通过自己独特的幽默感反映战争带来的物资短缺和饥荒。
比如,在一幅反映“排队买鲱鱼”的画中,托芙描绘了一个老人在冰上钓鱼,旁边等待买鱼的人排起了百米大队,因为本该去打鱼的人都上了战场。寒冬之下,人们又能指望谁去打鱼呢?
排队买鲱鱼需要耐心。《加姆》新年刊封面草图,1941—1942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1943年,继续战争仍未结束,托芙为《加姆》新年特刊绘制的封面上,一个全身负伤、代表着“旧年”的老人,把礼物递给代表着“新年”的小孩子,但他能给的礼物只有食品券、枪支、防毒面具、子弹和战争玩具。
“旧年”把礼物送给“新年”。《加姆》新年特刊封面草图,1942—1943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可见,尽管出生在艺术氛围浓郁的家庭,但托芙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并不浪漫和轻松。也许正因处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托芙后来写姆明故事时没有设置王子和公主,而是用了她的讽刺漫画中常常出现的那个愤怒的标志性形象——姆明。
灾难与团圆,童话叙事的一体两面
姆明诞生的起因有多个版本。托芙讲述得最多的,是童年时住在母亲的瑞典族亲人家中,她半夜偷偷溜进食物储藏室找吃的,被舅舅吓唬,让她小心夜里活动的“姆明怪物”。
因此,姆明最初的形象并不是白胖、柔软的,而是黑黑瘦瘦,有着红色的眼睛、长犄角和长鼻子,是那种谁都不想在夜里撞见的生物,甚至有点恐怖和忧郁。
黑色姆明漫步于城市中,绘于托芙首次德国之旅期间。水彩画,1934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这一系列创作,为托芙开辟了一条逃避残酷生活的道路。就像她自己所说:“我自己本质上是一名画家,但20世纪40年代初,战争时期,我感到非常绝望,必须开始写童话故事。”
特殊的创作背景,让托芙笔下暗藏着很多“黑色童话”元素,不时在温馨的气氛中冒出一丝诡异。比如在《魔法师的帽子》中,姆明在山顶上找到了一顶帽子,它能把蛋壳变成云朵,把姆明屋变成森林。就在大家玩得兴高采烈之时,帽子突然把爬进去的姆明变成一个“丑得吓死人”的怪物,使得他被身边所有人揶揄、围殴。最后,只有姆明妈妈把自己的孩子认了出来。
《魔法师的帽子》
[芬兰]托芙·扬松 著,任溶溶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3
姆明谷的故事中,灾难与团圆两大主题总是交替出现。灾难与团圆是一对不可调和的反义词,但托芙创造的姆明世界就是这样,一面是突如其来的狂风骇浪,另一面则是来自亲友和爱人坚定怀抱的温暖。
托芙对灾难有一种奇异的憧憬,她曾在短篇小说《雪》中描绘这一点:“最奇妙的是那种灾难来临般的氛围,白雪不停地堆积,慢慢淹没窗户,我们仿佛生活在绿色的水族箱里……我和妈妈就像两只冬眠的熊,待在自己的巢穴里,肚子里装着满满的云杉嫩叶,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它死去了,再也没有了。”
她喜欢将温馨与恐怖结合起来,也擅长描写劫后余生的美好。《姆明和大洪水》写的就是典型的漂流冒险故事:毁灭性的大洪水席卷了整个大地,姆明爸爸跟随树精的船失踪,妈妈和姆明决心去找他。最后,他们在一棵巨树的枝丫上找到了正在求救的姆明爸爸。虽然历经艰险,但灾难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美丽的山谷,这也成为姆明一家后来度过一生的定居地。
《姆明和大洪水》英文译本封面。
《姆明谷的彗星》也是同样的叙事逻辑。托芙描述姆明谷面临一场可怕的灾难:一颗不怀好意的彗星正朝这里飞来,并且一天比一天接近地球,天空在燃烧,大地在被灼烤,连大海都快要烤干了……就在世界末日来临那一秒,彗星带着熊熊燃烧的尾巴穿过山谷,越过森林和大山,和地球擦身而过。
灾难带来极致的恐惧,但幸好最爱的人都在身边——这种充满张力的叙事偏好,或许源于托芙儿时的幸福感受:在母亲身边,听着那些惊险刺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仍然觉得无比安心。
《姆明谷的彗星》封面。
在战争时期,这不失为一种自我慰藉的精神力量。童话的背后往往意味着残酷的现实,但因为有爱的存在,人们不必对失序和变故大惊小怪。
“姆明谷”看似多灾多难,但也是托芙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她曾设想和恋人一起远走他乡,去西班牙巴斯克地区建立艺术家聚居区,邀请那些在芬兰无法安心工作的艺术家和作家前来同住。但她对摩洛哥的社会和风景更感兴趣,在给恋人的信中,她不仅画了房屋和帐篷的草图,还为恋人设计了一座塔楼,其外形和后来的姆明屋很相似。
托芙这个想法持续多年,但后来被证实是空中楼阁,筹集的资金也不得不用在别处。聚居区项目的推进不断延迟,最终被彻底遗忘。
摩洛哥艺术家聚居区,托芙给恋人阿托斯·维尔塔宁的信中的手绘图,1943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越来越自觉的女性主义表达
托芙笔下的姆明世界,还回荡着一种至今看来都相当进步的女性主义。
首先,在姆明妈妈身上,就可以看到托芙对“母亲”处境的关怀。姆明爸爸是一个小说家,大多数时候,他都对屋外的世界持有狂野的幻想,每当生活平静下来,“探险的欲望”就会迸发。在《姆明爸爸与海》中,这位爸爸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顾家人意愿,执意要带全家搬到一个又远又荒凉的灯塔岛上。
姆明妈妈顺从了他。但她也很想家,只能通过描画姆明谷的风景和鲜花来摆脱思乡之情。
左图为《姆明爸爸与海》封面草图,右图为姆明妈妈在画她的花园。(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这些情节也是托芙妈妈感受的一种投射。托芙的父亲和姆明爸爸很相似,都热爱大海、风暴和雷雨天气。故事里,姆明爸爸随着树精一起消失在海上,托芙的父亲也经常以这种方式消失在赫尔辛基的夜色中。
因此,托芙对母亲抱有深深的悲悯与同情。妻子的感受总是被忽视,但她们通常也只能忍耐。而且,托芙发现,当一个艺术家成为另一个艺术家的妻子时,她的生活和职业生涯便不再具有吸引力,她必须照料孩子和日常琐事,让男性拥有更多的创作空间。
托芙也不时感受到父亲的“厌女”情绪。在《雕塑家的女儿》一书中,她写到父亲不喜欢女性,觉得她们太吵闹;看电影时戴大帽子,一点都不懂得社交;在战争时期也不懂得服从命令。
芬兰语版(上图)、瑞典语版《雕塑家的女儿》封面。
在姆明世界里,小美也是某种女性主义的化身。虽然她是故事中唯一接近人类的女孩形象,但她在各个层面上都不像一个“小女孩”——一把洋葱头梳得像个老奶奶,说话总是很刻薄,在任何人面前都直言不讳,但说的往往是事实。
她很容易生气,也很难被讨好,但在危险发生或必须冒险时,她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与邪恶作斗争。在主流意见面前,她也总是大胆say no,发出女性的声音。
托芙曾讲述小美存在的必要性:“我需要有人来平衡姆明家庭那种无助的多愁善感。如果缺了她,那只剩下毫无批判的纵容和默许。”
暴躁的小美。《姆明谷的夏天》插图,1954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这种女性主义的表达,在托芙后期创作中逐渐多了起来。《看不见的孩子》是一个典型的女性成长故事,主角是一个总是担惊受怕的女孩,她的身体渐渐隐形了。起因是,她被一个不喜欢她的太太收养,这位太太总是“冷冰冰,爱损人”,甚至还弃养了她。女孩脆弱的内心被摧毁了,逐渐变得自卑和抑郁,她的身体就从边上开始模糊,到最后,只剩下脖子上的铃铛在空气中“行走”,边移动边发出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幸好,在姆明一家的帮助下,这个女孩学会了表达愤怒和情绪,展现真实的自我,她的身体也渐渐显形。故事的最后,女孩终于露出自己“真正的脸庞”。
《看不见的孩子》封面草图,水粉和墨水。(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托芙的姆明系列故事中,头几部还是冒险故事,主打紧张、刺激的剧情;但到了后期,故事更多地聚焦人物关系,特别是女性的内心世界。
姆明故事的创作,也帮助托芙更好地厘清了作为女性的自己。她希望“一生都要成为一个与社会脱节的、不关心政治的画家,一个只知道画柠檬,写童话故事,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保持怪异的爱好,轻视公众集会和各种社团的个人主义者”。
姆明系列故事最终成为托芙内心一个温暖的出口,也是她的精神避难所。而数十年后,当我们阅读托芙的作品时,仍然能得到共鸣,在其中找到那个年少的自己。那是一种关于爱与冒险、关于童真和自由的感受,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海浪》中所写:“我要用清澈的童年之水喷淋我自己。”
托芙在喂海鸥。(图/《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
参考资料:
《创作与爱:托芙·扬松传》,[芬兰]图拉·卡尔亚莱宁,中信出版集团,2024-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玛丽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