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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我们可以学习的案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演讲者:Yeromin Mlacha,策划:CH、蝈蝈,剪辑:Chaos,实习生:马路,原文标题:《我们可以谈论关于疟疾的一切,但不应忘记贫困是疟疾最大的温床|Yeromin Mlacha 一席》,题图来自:一席
今天我非常荣幸来到这里,与你们分享抗击疟疾的故事。我的名字是Yeromin Mlacha,是一名媒介生物学家,在依法卡拉卫生研究所工作。
依法卡拉卫生研究所是位于东非坦桑尼亚的一家非政府研究机构,致力于改善人们的健康和福祉。我们关注各种公共卫生议题,尤其是疟疾。我很高兴能成为抗击疟疾的国际合作中的一份子。
依法卡拉是我们研究所最初成立的地方,它位于坦桑尼亚的东南部,曾经是疟疾最为肆虐的地区之一。在当地语言中,依法卡拉的意思是“去死的地方”。但我们做了很多工作,现在那里已经变得很安全。
▲依法卡拉在坦桑尼亚的位置
疟疾是一种由雌性按蚊(Anopheles)传播的疾病,常见的症状包括发烧、头痛、打寒战还有疲倦。一旦感染了疟疾,你就既不想上学也不想上班,这会影响经济发展。
作为一名媒介生物学家(vector biologist),我以研究蚊子为生。
这张图片展示了不同种类的蚊子。一般人很难辨认它们有什么不同,但干我们这一行的,当蚊子落在腿上的瞬间,我一眼就能看出它是哪种蚊子,是不是传播疟疾的。
▲都是什么蚊子?
不是所有蚊子都会传播疟疾。图里1到3号蚊子都是传播疟疾的,前两种更是非洲主要的疟疾传播媒介。而4号蚊子是传播登革热和黄热病的。
我研究这些蚊子的叮咬行为,它们如何对付人类个体,以及我们如何共同努力,让数百万人免受其害。
一
我们先来看下疟疾给全球带来的负担有多重。
疟疾每年造成全球近60万例死亡,其中67%是5岁以下的儿童,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免疫力保护自己。全球疟疾病例数和死亡数中的93%都来自坦桑尼亚所在的撒哈拉以南的非洲。
但我们已经开展了大量的工作来消灭疟疾,包括杀虫蚊帐、室内滞留喷洒,以及以青蒿素为基础的联合疗法。由于这些干预措施,疟疾的患病率明显下降,其中杀虫蚊帐的贡献是最大的。
▲红线表示实际预测,黑线表示在没有干预措施覆盖的情况下的“反事实”预测。彩色区域表示每种干预措施在减少寄生率方面的相对贡献
11个国家承担了全球疟疾负担的70%,坦桑尼亚就是其中之一。在坦桑尼亚的疟疾高发区,一个人一年可能得三四次疟疾。
不过,你可以看到1990年代以来,坦桑尼亚采取了不同的干预措施,我们的疟疾患病率显著下降。
▲1990-2017,坦桑尼亚疟疾患病率(折线)和干预措施(方块)
依法卡拉是许多干预措施的先驱,尤其是长效杀虫蚊帐(Long-lasting insecticidal nets,LLIN)的普及。上图中的那些浅蓝色小方块表示的是发放长效杀虫蚊帐的不同项目。
到2017年,坦桑尼亚78%的家庭至少拥有一顶杀虫蚊帐,52%的家庭每晚都睡在杀虫蚊帐里。这是件好事,因为蚊子在晚上更加活跃。随着蚊帐使用率的提升,2015年到2021年,坦桑尼亚疟疾死亡人数减少了71%。
但是到了2017年,这条曲线进入了一片“高原”,患病率的下降停滞了。因此我们研究人员需要找到一种新的工具,才能把疟疾的患病率从15%降到零。
随着全国患病率的下降,坦桑尼亚疟疾的地区差异凸显出来。
一些地区的疟疾流行度更高,而另一些地区的流行度更低。这张地图显示,坦桑尼亚的中部属于低流行度地区,大概是因为纵贯非洲大陆的东非大裂谷从这里经过了坦桑尼亚,这一带海拔高,不利于蚊子的繁殖。
▲坦桑尼亚疟疾的地区分层,反映出地区差异
所以我们在地区分层上做了大量工作,坦桑尼亚国家疟疾防控项目将全国不同地区分为高、中、低等不同的流行度层级。这是因为我们必须把有限的资源优先分配给更需要的人,而不是在全国实行统一的干预。
但是我们目前常规的监测体系无法支持更有针对性的干预。
为什么呢?
因为疟疾病例是在区(district,坦桑尼亚的一级行政单位是region,region的下一级是district,目前共31个region、184个district)一级上进行统计的。因为决策是以区为单位做的,比如杀虫蚊帐、药物和诊断工具是分配到区的。一个区的人口大多在10万到50多万不等,是一个比较大的范围。
一个区有很多医疗机构,每个医疗机构都聚集了很多来自不同社区的疟疾病例。而医疗机构收集的病例信息不包括居住地址,导致很难追溯患者的住址。不像中国,你在淘宝上下单的东西可以被精准地送到家门口,我们国家缺乏完善的住址信息系统。
还有,我们现有的监测体系在监测之外不会做出响应,它只是告诉我们今年有多少病例,以便我们决定明年应该采购和提供多少药物。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好的监测响应体系,这样就可以与已有的流行度地区分层配合起来,把有限的资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和最脆弱的群体,比如五岁以下的儿童、孕妇和老人,为他们提供及时的干预措施,让人们不再因为疟疾这种完全可预防的疾病而死亡。
二
为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我们不需要从头开始,不需要reinvent the wheel,而是需要做一些别人做过的更基础的东西。
中国就是一个可以学习的案例。
过去70年间,中国的疟疾病例数从3000万降到了0例。2017到2021年,中国本土疟疾病例为零,由此获得了世界卫生组织的消除疟疾认证。这对你们来说是好消息,但我们仍在为取得你们的成就而努力。
因此从2015年到2021年,我们建立了中国和坦桑尼亚之间的合作,叫做中-坦疟疾控制示范项目。中国疾控中心寄生虫病预防控制所提供技术指导,伊法卡拉卫生研究所是执行方。
中国消灭疟疾是通过建立一个监测响应体系达成的,这就是著名的1-3-7工作模式。它是中国在达到极低的疟疾流行水平后,用来消除疟疾的手段。它规定,疟疾病例必须在确诊后1天内上报系统;必须在3天内开展现场调查,搞清楚是本土病例还是输入病例;然后7天内要进行响应,采取适当的针对性措施。
我们想把这个模型移植到坦桑尼亚的情境中,于是选择在坦桑尼亚南部的鲁菲季(Rufiji District)开展试验。我们在鲁菲季选择了2个区域作为干预组,2个区域作为对照组。
▲在鲁菲季选择的对照区域和干预区域
曾经有两三周的时间,我们尝试去追踪每一个病例。但事实表明,从医院追踪回病例的居住地是一个挑战。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们没有完善的住址信息系统。而且,当我们仔细审视1-3-7模式,会发现它主要是为低流行地区设计的,而且是基于个案的追踪。
但坦桑尼亚的疟疾发病率很高,凭我们有限的资源也难以追踪每个病例的家庭住址,因为一天可能会有50个确诊病例。想象一下追踪这些没有住址信息的人,很容易迷失,对吧?
于是我们回去重新思考:好吧,1-3-7模式在坦桑尼亚行不通,那该怎么办?
我们去掉了1-3-7模式中的“3”,因为“3”是追踪并调查病例。我们不需要做这个追踪调查,因为医疗机构上报的病例中95%都是本土病例。所以我们不再区分本土病例与输入病例,去掉了“3”,由此诞生了1,7-mRCTR方法,也就是基于社区的疟疾快速筛查和治疗(1,7-malaria Reactive Community-based Testing and Response)。
在1,7-mRCTR方法中,我们不再追踪个案,而是追踪个案所来自的村庄。我们建立了一个信息系统,增加了一栏参数用于记录病例所住的村庄,因为病例即便没有准确住址,但他来自哪个村是明确可靠的。这个系统会按来源村庄统计去医疗机构就诊的病例,列出最近7天疟疾发病率最高的3个村庄。
作为响应,经过我们培训的社区卫生工作者会去到发病率最高的这些村庄,进行检测和治疗。他们会组成一个流动检查站,邀请村子里所有的人来接受疟疾筛查。检测结果呈阳性的人将获得抗疟疾药物。
▲在流动站点,社区卫生工作者给村民进行疟疾快筛和治疗
所有这些都是免费的。因为我们项目的理念是确保减轻社区的负担,包括经济负担和患病负担。我们不想让他们到流动站点做检查还要花钱。
我们之所以要去社区里开展治疗,是因为,如果某个村庄出现大量病例,我们认为那个村庄的蚊子也可能把疟原虫传染给其他村民。如果你去到农村,抽每个人的血检查,很有可能会发现10个人里有8个人感染了疟原虫,但他们没有出现疟疾症状,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感染了疟疾,这些人是无症状患者,但通过他们的血液,疟原虫得以完成其生命周期。
因此我们关注无症状患者,如果在人体内的疟原虫发展到出现症状之前就进行治疗,就能打断疟原虫的生命周期。即便再有蚊子来咬这个人,也不会再传播疟疾,因为人体内的疟原虫已经被消灭了。这有助于降低这个社区的寄生虫率,减轻疾病负担。
除了检测和治疗,宣传教育也很重要。因为我们从中国的1-3-7模式中了解到,他们在探访有病例的地区时也会传递教育信息。对不同年龄段的人群,需要有不同的教育信息,让他们避免蚊虫叮咬。
比如对于占人口大多数的年轻人,我们必须提供一个有吸引力的活动,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因为他们喜欢足球,所以我们想出了疟疾杯足球比赛。各村的队伍来参加比赛,获胜者会有奖品,由我们项目提供。
这让我们在一个地点能够同时接触到许多青少年,在比赛期间对他们开展疟疾预防教育。比如这张照片里的紫色条幅上写的是:来流动检查站做疟疾检查和治疗吧。
我们每建立一个流动站点,都要打出不同的横幅,传递不同的信息。例如这张图片里的横幅是用斯瓦希里语写的:每晚睡在蚊帐里。这是在告诉大家:我们来检测,我们给你药物,但你必须保护自己以免再次感染。如何保护自己?就是睡在蚊帐里。
▲“每晚睡在蚊帐里”
三
由于我们在这些地区进行了两年的干预,当地的疟疾病例和患病率出现了急剧下降。例如,整个干预组的疟疾患病率下降了81%,跟开始时相比,这是巨大的进步。
但大家会问,干预组既有蚊帐,也有你们项目的干预,你怎么知道其中有多少是1,7-mRCTR方法本身起了作用?
我们经过统计计算,得出的结论是,排除使用蚊帐的因素,仅1,7-mRCTR方法就让患病率减少了66%。这对我们来说是好消息。作为科学家,看到这个结果很兴奋。
此外,由于我们提供的宣传教育,我们看到蚊帐的平均使用率从65%提高到了85%。
由于我们取得的成果,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团队也来访问我们,想了解我们是如何做到的。在他们的资助下,我们开展了第二期项目。
我们扩大了研究区域,在三个区(district)开展了工作,进一步验证1,7-mRCTR方法的可行性和潜力。因为作为一名科学家,你不会因为第一次的成功就得意忘形,你必须重复一遍,验证是否会带来同样的结果。
我们在执行中也遇到了一些挑战。
在非洲,疟疾影响着远离医疗机构的农村社区。有时去一个村庄可能要在泥泞中开三个小时的车,有时你需要步行五公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不去医疗机构就诊。想象一下,你生病了,你必须走五公里才能到达医院,于是你选择在家等等看,观望病情发展。
除此之外,我们工作的地区是洪水泛滥区,这里有坦桑尼亚最大的河——鲁菲季河,它吸纳了流经不同地区的多条河流。所以有时,即使当地没有下雨,仍然可能遭遇洪水。
视频中的这一天,我们去了村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洪水。去的时候是开车,回来的时候只能坐船。
▲返程中遭遇洪水
在项目的第二阶段,还碰上了新冠疫情暴发。坦桑尼亚没有封城,但我们必须中止一切聚集人群的活动,而1,7-mRCTR方法必须聚集社区居民。因此我们的项目被迫中断了至少13个星期。
因为有这些以及其他挑战,我们有点预料到了第二期的结果可能不会像第一期那么好。不过,在我们扩展了研究区域的情况下,三个干预地区的整体患病率还是减少了55%。
▲二期项目三个区的干预组和对照组患病率的变化
目前我们正在争取能够开展第三期项目,中国、瑞士和坦桑尼亚政府之间还在讨论。有了第三期,我们才能进一步验证评估。
好消息是,赞比亚、塞内加尔和布基纳法索也正在试点和验证1,7-mRCTR方法。他们得出结果后,我们也可以进行比较研究。
我们可以下结论说,1,7-mRCTR方法被证明是在中度到高度流行地区减轻疟疾负担的有潜力的工具,这是在疟疾高负担地区进行监测响应的首次尝试。此外,通过1,7-mRCTR的实施,我们改善了我们的医疗信息系统,这样就可以采取更精确的响应。
但是在全面推广之前,还需要开展几轮分析,包括成本分析和成本效益分析,以便它能够超越试点层面,变成一个常规化的制度。
四
宏观地看,可以说中坦合作项目基本上聚焦在寄生虫的层面。但疟疾的控制和消除还受到多维因素的影响,比如气候变化。
寒冷的地区现在正在变暖,这为疟原虫和蚊子创造了适宜的生存环境。例如欧洲现在面临着蚊子的肆虐。不仅是欧洲,也许非洲遭遇的更多。因此,气候变化在许多地方都越来越是个问题,尤其是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
我们还面临入侵物种的威胁。斯氏按蚊是一种来自亚洲的蚊子,自2012年至今,已有八个非洲国家报告了这种物种的入侵。
与非洲本土的按蚊不同,斯氏按蚊对所有四类杀虫剂都有耐药性,而且能在城市常见的人工水体中繁殖。它是一种“城市蚊子”。城市的疟疾患病率一直是很低的,防控的重点是在农村。这种蚊子的出现意味着我们需要再次在城市中投入更多的防控资源,大约有1.26亿居住在城市的非洲人口将会面临由斯氏按蚊传播的疟疾风险。
我们还面临蚊子对杀虫剂产生抗药性的问题。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正在坦桑尼亚的22个区进行每年的定期监测。我们采集蚊子的幼虫,把它们养到成年,再测试它们对杀虫剂的抗药性。这样我们就能为开发下一代的杀虫蚊帐或室内滞留喷洒提供证据。
▲测量蚊子的抗药性
现在,新版的杀虫蚊帐里已经添加了一种叫PBO的化合物,PBO本身不杀虫,但能增强杀虫剂的效果,可以化解蚊子的抗药性,让它们重新变得易感。
话说回来,我们可以谈论关于疟疾的一切,但我们不应忘记,贫困是疟疾最大的温床。因此疟疾主要影响的是贫困线以下的农村地区。
我们可以讨论抗疟物资的问题、抗药性的问题、物种的入侵等等,但如果我们忘记了更大的背景,在农村,很多人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们做的无异于往漏桶里倒水。
我们需要做得更多,提高这些人的住房标准。因为有大量证据表明,光是改善房屋这一项措施,就能将室内的蚊子减少50%。
在实施其他干预的同时,我们也要从最基本的做起,确保人们生活在贫困线以上,让人们在使用蚊帐之前,首先被更好的房屋保护。
非常感谢各位的聆听。
本演讲图片皆由讲者惠允。文字内容根据前期试讲、讨论有所增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来自“从不同的过去到共同的未来”主题演讲特别场,演讲者:Yeromin Mlacha(媒介生物学家、坦桑尼亚依法卡拉卫生研究所疟疾防控专家),策划:CH、蝈蝈,剪辑:Chaos,实习生: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