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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总策划:何兰生,总监制:王一民,监制:李炜、冯克、张凤云,统筹:张凤云,撰文:欧阳靖雯,编辑:欧阳靖雯,美编:刘念,原文标题:《漫长的重建:洪水过后探访“辣条之乡”》,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从城到乡,越往里走,大自然留下的创口越发触目。困难还在,生活也要继续。
▲三新村,洪水冲毁了路基,道路变得“空心”。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暴雨引发的洪涝叠加山体滑坡、水坝坍塌,让原先溢满的河道成了又长又宽的大坑,双行道的盘山公路被折断成了单行道,柏油路面的碎块大大小小散落,倒塌的房屋混着沙石堆成小山静静地躺在原地。在广东务工的陈明华徒步翻了两座山赶回家乡时,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
7月1日,110万湖南省平江县人遭遇平生所见最大暴雨。陈明华看了新闻才知道,这是当地自有气象记录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强度最大、雨量最多的一次汛情。全县范围大面积受灾,受灾人口约43.6万人,直接经济损失超60亿元。
如今,有着“辣条之乡”称号的平江县洪水已退去半个多月。此前因洪水停工而备受关注的辣条工厂也逐渐恢复生产,接近二分之一被淹的县城甚至已看不到明显的受灾痕迹。但从城到乡,越往里走,大自然留下的创口越发触目。
三市镇三新村党支部书记欧阳孝清见到记者就念叨,他过去花费10年心血修的村路一夜之间毁了近半,恢复起来可能比新建的成本还高。大洞口村的珊珊在直播间感叹:“好险啊,多加一桶水,我们家的豆干厂房就塌了。”
淡江村村民余中才对前来捐助的爱心企业代表一遍遍讲着,洪水如何在两小时内让他价值30万元的养殖蛙一只也不剩,仅留下17.2万元的外债和空荡荡的家。
相比救灾,重建要漫长得多。由于全村受损严重,洪水退去半个月淡江村党支部书记朱颖达还在村民小组入户做安抚工作。而三眼桥社区党支部书记黄吉林正忙着四处找钱,找项目。水渠修复、沉沙井疏通、道路恢复、堤坝加固……一堆灾后重建的事宜等着用钱,她幻想能有台“印钞机”从天而降。
“小猪还活了几头”
洪水过后,平江就没下过一滴雨。从山坡上倾泻而来的淤泥,早已变成沙土,跟着风的足迹在村里游荡。一辆小车开过就能带起漫天黄沙,让人睁不开眼。
朱颖达记忆中的淡江村不长这样:“之前风景很好,哪里有这么大风沙,路也很干净,不是这种土黄色。”现在进村的路多是碎石便道,是7月3日为救灾临时铺设的。不少路段依旧只能步行,可以通车的路段也大多得小心地擦着山体走,坐车就像坐船般颠簸,胆子小的司机直到现在还不敢开车进村。
在淡江村,尤其考验人的想象力,因为这场洪灾甚至让整个村的地形地貌都发生了变化。河流改道、河道变宽,孤零零的危桥下是被洪水冲刷后留下的不规则空洞。碎石泥沙之下,埋藏着的可能就是曾经的房屋、农田、河道、桥梁,或者柏油路。如果没有村民指认,外来人很难辨认它们原本的样貌。
“这里以前是农田,这里以前是路,这里曾经有一座农房,但洪流过后几乎找不到它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一块砖和一根木柱子都没留下。”走在村民抢修的便道上,朱颖达分别指着一堆裸露的山岩、一条“小溪”和远处的一块石头对记者说。
▲淡江村部分农田土壤层被完全冲走。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我们淡江村可能是平江县受灾最为严重的村庄之一,基础设施几乎全部损毁,农田灌溉系统基本瘫痪。全村2083口人,在13.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受损人口和面积接近90%。”朱颖达介绍。据统计,淡江村受损农田达878亩,其中耕作层被完全冲毁的有346亩;22口山塘、13060米田间道路、29800米田间渠道、38座堰坝、42处过水涵洞受损。另外还有一座桥桥墩冲空,3座桥被直接冲毁。
朱颖达很苦恼,因为部分道路和农田无法原样修复,未来的道路走向、桥梁位置如何规划也需重新考虑。“要想恢复到过去,光靠基层的力量,真说不好要多少年。”
作为三市镇的一名乡镇干部,朱颖达在接任淡江村党支部书记仅四个月后便遭遇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洪灾。这之前他刚做好淡江村生态旅游发展规划,依照设想,淡江村将兴建民宿,发展溯溪、漂流等旅游项目。朱颖达不止一次想象过未来村庄河上飘着乌篷船的样子,却没有预料到河道里会是如今这般堆满了各种碎石。方案刚报到镇里洪水就来了。
洪水遗留的痕迹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破损的墙,与圈舍空间不相匹配的、幸存的几只小猪和羊。
村民陈文新手机里存着当时拍摄的几十段视频,“你看这水真吓人”。只见满屏都是黄绿色的急流,大大小小的“瀑布”冲过往日的农田、村路,一开始是咆哮,后来更多时候是呜咽。不到两小时全村就几乎成了一片汪洋,等水流退去,村民们发现熟悉的一切都显得陌生。
涨水时,余中才顺着山路径直往上跑,眼睁睁看着泥土色的洪水漫过池塘里2万多斤蛙。提起这事儿他就忍不住要哭。他之前在湖北省荆州市干了7年辣条生意,后来借钱回乡承包了13亩地做蛙养殖。他说村里没有什么赚钱的产业,除了外出务工,绝大部分村民的收入就是种点水稻和黄豆。现在他靠着村里发的米、油等生活物资度日,至于未来还不敢想太多。
光是清理房前屋后的淤泥,村民陈毅保和家人就花了一周多的时间。他一定要记者去看看自己家的猪:“我当时什么都没管,光顾着跑,猪圈也进水了,但我家小猪会游泳呢,你看还活了这几头。”他一边计算着损失,一边不厌其烦地讲着这件万幸的事。
村民陈鹏高则用一种近乎喜剧演员的腔调重复着自己的遭遇,“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哦,就那么一会儿。”脸上始终挂着笑,好像在跟人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洪灾中,他和老伴儿住了30多年的房子塌了,冰箱、空调、洗衣机、电视和被褥全被冲走。等他们从避难点回到曾经的家时,几乎所有的家当都没有了。
需要处理的事很多
作为村干部,朱颖达努力让自己不要沉浸于悲伤,因为重建刻不容缓。
7月16日,村委会的电脑刚能连上网,朱颖达就带着几个村干部赶紧将之前写在纸上的受灾情况做电子化存档。几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各户受损情况,包括家电全部冲走的村民名单,每家每户猪、鸡、鹅、羊、牛被冲走或死亡数量,房屋倒塌情况,不可恢复的农田数量等,都是他们之前几天进村入户统计上来的。
▲淡江村倾斜的电线杆倚靠着“空心”路。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村里的通讯和电力基本恢复,但安全隐患仍在。一些电线杆倾倒成了45度需要扶正。水利设施多数冲毁,恢复生产所需的农田灌溉还得买新的水泵。村里生活用水的恢复工作也在进行,路边不时能看到水管工人往地里抢埋胶管。
“灾后重建是个系统工程,在农村尤其需要农业、水利、交通等部门共同配合。”一位村干部给记者解释,首先得保障村民的基本生活,生活用水、抢修道路这些都是基础,接着得进行河道疏通。疏通河道一方面是为减少洪涝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河道里的垃圾、泥土也会影响水质,进而影响村民饮水。农田灌溉则依赖水利设施,而要修复灌溉设施,又对村里的道路承重能力有要求。
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记者再次来到淡江村时,正好碰上朱颖达和十几个受灾村民去平江城关饮水工程管理所反映情况。为解决城关饮水安全问题,2007年尧塘水库在尧塘村(现淡江村尧塘组)开工建设。不少受灾村民认为尧塘水库主坝溢洪、副坝坍塌,暴雨叠加水库里的水倾泻而下加重了灾情。作为村党支部书记,他得想办法和相关部门进行沟通。
村民们则渴望着更多的援助。7月17日,在三市镇政府,村民陈鹏高穿着辣条厂的短袖工作服,跟老伴儿一起来了解房屋倒塌的保险赔偿政策。
陈鹏高说自己和父亲早已分家,儿子也已单独立户,他们还有个女儿在读书需要负担,这次他和父亲的房子都倒了,淡江村的老屋是他和老伴儿的唯一住房。他听说,根据相关农村住房巨灾保险条款,符合条件的农房汛期受灾农户可获得最高不超过15万元的保险赔偿,他希望能拿到一点保险赔偿。
为了这件“家庭大事”,陈鹏高向辣条厂一连请了半个月的假,驾驶着去年以2万元购买的接近报废的二手汽车频繁奔波。
清理垃圾与分发食用油
洪水过后就是高温。平江已经连续多日最高体感温度超过40℃,热气不断蒸腾。黄吉林讲不了几句话就捧起矿泉水瓶,把橘黄色液体往嗓子里灌。因为老在户外跑,这几天她中了暑,煮了中药随身带着。
黄吉林说,三眼桥社区原来的办公楼因为洪灾整个一楼浸在水里,桌椅、电脑、空调、纸质文档材料都报废了。他们转移到还没完全装修好的新楼,那里原本是座废弃的乡村小学,门前还遗留着没清理完的沙堆和石灰。
由于没有装窗帘,黄吉林的桌子一直被太阳晒着,室内比室外还闷热。新办公室的4张桌子、4把椅子、1台打印机和2台电脑是爱心企业家捐赠的,地砖上还有一层顾不上打扫的泥灰。
相比之下,街道显得更为整洁,几乎看不到垃圾的痕迹。
“我们已经洗了十几遍地了。刚退水的时候这里简直难以下脚,到处都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黄吉林记得洪水退去的第二天,他们跑到街上,看到几乎每家门口都堆了将近一层楼高的垃圾。其中一半是淤泥,另一半是不能用的杂物。她穿着拖鞋跑了一下午,脚就烂了,双腿过敏长满了红疹子。
“社区一共600多栋房子无一幸免全部被淹,光是垃圾就清运了800多车。”为了防止大灾之后发生疫情的可能,黄吉林带着志愿者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做社区卫生,终于在7月10日这一天使社区恢复了基本秩序。
▲大洞口村一挖掘机正帮农民处理山体滑坡。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黄吉林庆幸自己早早做出了请铲车的决定。“由于周围村庄普遍受损严重,晚几天再想请就请不到了。”洪水刚刚退去,她就和社区干部联系了所有能请到的挖掘机、铲车师傅来清运垃圾。等这边清理接近尾声时,周边山区村也已结束伤亡和受损情况摸排,开始集中清理农田淤泥和修复山体滑坡。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一些铲车师傅告诉她,对比起来他们更愿意去山上“挖土”。因为社区商铺多杂物多,有个师傅才工作一天就发现一个轮胎上钉上了38个钉子,而换个新轮胎要6000多元。请铲车清淤、垃圾填埋也就成了黄吉林目前为止处理的最大一笔重建费用。
政府部门和社会组织送来了不少救灾物资,怎么分配同样需要操心,按人口均分,按受损严重程度分,还是按“贫富差距”分?特别是当一批物资数量有限的时候,有的村就只给五保户分物资。而黄吉林想尽可能照顾到每个受灾群众。
记者见到黄吉林的那天,她正和社区干部讨论分发食用油的方案。这批企业捐赠的油总共70件左右,而社区户籍人口有1000多人,分属200多户。
怎样最大限度地保证公平考验着基层干部的智慧。考虑到社区内几乎所有人都有受灾,干部们最终决定,按实际家庭数重新拎一份名单出来,将原先是一家人的户口归为一列,尽可能保证每家都能领到一桶油。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想办法发放了两轮消毒水、洗手液、大件矿泉水和一轮袋装大米。
复工复产
再次见到欧阳孝清时,他刚给挖掘机师傅安排完工作。他说农时不等人,眼下要是清淤及时,还能在半个月内赶上晚稻种植。
▲三新村一农民正在清淤,为晚稻播种做准备。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欧阳靖雯 摄
据平江县政府提供的数据,这次洪灾中全县共有146655亩农田受损,其中水冲沙压严重、耕作层被严重破坏、恢复难度极大的有31141亩。500多个村的沟、渠、路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15万多亩水田的排灌渠道需尽快修复,特别是暴雨中心周围村的排灌渠道全部冲毁。
“泡过水的田恢复起来相对快一点,至少比基础设施重建要快得多。”欧阳孝清说,只要不是像淡江村那样土层全被冲跑了,一般的受灾田只要把灌溉用水解决了,其他的问题都不算大。一周前他和村民紧急抢修了村里一座300多岁的大溪堰,下游5个村5000多亩农田的灌溉问题得以缓解。
抢修前,欧阳孝清在三新村村民群里发布了招募志愿者的通知。一开始他心里还在犯嘀咕:“原本以为没几个能来。刚遭了灾,大伙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况且紧急抢修属于村民自救,又没有工钱。”
出发时间定在早上5点多钟,天还没亮,到点儿了村部也只来了几个老党员。“没来的不管了,先都上去。”欧阳孝清是个急脾气,带着塑料布和沙袋摸着黑就往山上走。不一会儿就听见前方的脚步声,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好几伙村民,有手里拿着铲子的,有扛着挑子的,也在朝相同方向走。等到了堰坝,数了数,竟然来了70多个。
“很感人的,这么多人从天没亮一直干到下午,都顾不上吃饭。”这个当过兵又在村部任职多年的老书记不禁动容。
一切都在或快或慢地恢复当中。
停业半个多月后,三市镇一家最大的精品超市于7月16日重新开业,但定位变成了“会员折扣店”。店长周小菊说,打折是为了让利消费者,与大家共渡难关。
老板娘想华一件件数着:“味精、卫生巾、烟、墨鱼……地下室里每一样都是几十箱的货,还有一些是供货商先供货还没结账,欠着人家的,基本全废了。”想华做食品和杂货批发,给周边乡村小卖部供货,大部分货物都成箱垒放在地下室。现在她已重新补满了一楼零售货架。
淡江村新的旅游规划正在酝酿。有人建议可以将淡江村作为研学点,保留部分难以恢复的地形地貌,以此让人们认识大自然的威力。但朱颖达说,这还只是个初步想法,后续落实起来困难不小。
因防汛推迟的平江县“辣BA”篮球联赛最近也恢复开赛了。每天晚上,三新村村委会门前的篮球架周围都会聚集一群打球和看球的村民,这是他们一天当中难得的放松机会。
欧阳孝清说:“虽然受灾了,篮球还是要打的。”
困难还在,生活也要继续。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