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精英毁灭精英

我们之前看到的是，低价电商平台把分散的消费者组织起来，反向迫使生产商一直降价，制造业一片哀嚎。

算法短视频平台把分散的草根组织起来，反向撬动内容精英为他们表演，连星爷也挂名拍短剧了。

但这只是前半段，今天有了后半段，本来像原子一样分散的大多数人，当他们被组织起来，成了整体，就会反过来把另一端的少数人撕裂，让他们相互攻击，最终原子化。

低价电商平台逼着生产方相互比价，卷到死。算法短视频平台逼着精英团体内部撕裂，相互撕咬。

权力天平来了一个180度大掉头，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

2012年8月底，我在鹅厂实在混不下去，太憋屈，所以辞了职，当时我看到另一个可能，微博上有十万粉丝，只要能从他们身上每个月赚五千块，我就可以活，可以自由。

没料到，就在辞职那几天，微信发布了公众号，简直天降大礼包，这是比微博大十倍的机会。

半年后，从微信公众号长出来的自媒体爆发了，从此野蛮生长，直到今天一个就业大军。

乔布斯说，你不可能通过往前看把点连起来，你只能通过往后看才能把点连起来。

12年前我出发的时候，觉得在奔向自由，为所有跟我一样的人探路，每天都兴奋。

站在12年后的今天往回看，我从鹅厂离职，是一次精英团体的分裂，一个鹅厂总监，可以不再依附于鹅厂这个体系，也不再依附鸡厂或者鸭厂，他可以直接被粉丝供养。

这也是今天发生在小董和老俞身上的故事，只是烈度高了1万倍。这个1万倍，是文字和短视频的差别。

不管微博还是公众号的时代，都是文字为主。写字的人是少数，就算只有140个字，其实用越少的字表达足够丰富的意思，是个很难的活儿。

只要是少数人干的事，就还是精英团体，或者很快被精英团体吸附进去，还是一个小群体掌握权力。

大陆板块有了裂缝，但还没有开始漂移出去。

但短视频彻底打破了。

短视频人人拍，人人看，再利用算法，把相同的兴趣瞬间集合起来，形成海啸，是完全的草根的狂欢。

老精英通过文字对舆论的掌控权，被打翻了。

如果短视频平台上已经形成一股滔天大浪，那所有码字的人一起往回扳，也是扳不回来的。人家在90%的空间里舞龙灯，你在10%的空间里跳小步舞，螳臂当车。

潘乱说，短视频是互联网的白话文运动。

我引申一下，这是比白话文深刻一个数量级的革命。

就算在白话文时代，发表内容的权力也是集中的，掌握在精英手里。

文字是理性的，只要一个人在码字，他就会思考，不自觉的进入一种摆事实讲道理的状态。

但短视频变天了，喊麦，表演，加上激烈的配音，会把一个理性的人也变成情绪动物。

让内容流动的权力也转移到草根手里，因为算法，就是给你自己的喜好加足够大的权重，把权力完全还给了草根自己，你喜欢的是头条，而不是精英告诉你的才是头条。

直播又是一次升级。短视频是死的，直播是活的，主播可以跟人互动，一个天才的演员可以大释放，激活无数人的情绪，然后他们成为一个整体，一头流动的猛兽。

世界变了。这是一场由技术引起的社会文化运动。大陆板块开始漂移，重置。

技术一动，全身皆动。

低价电商这几年席卷中国，席卷全球，有一家的老大说过，这是一场“反资本主义运动”。

通过互联网把消费者组织起来，用这个组织起来的巨大力量，去反向撬动生产者，让他们降价。

权力的天平一下就被打破了，这些大平台的创始人，都是陈胜吴广。

他们不只是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而是直接这种生产力，重建了一种生产关系。他们找到一个同盟，然后毫不犹豫地击垮另一方。

没有互联网之前，消费者是原子化的，草根是原子化的，而对面的精英团体是组织起来的，典型就是大厂，一个高度协同的精英的利益共同体。

低价电商平台，先是借助社交网络这个基础设施，后来是借助低价本身，把消费者组织起来，对面的生产商就被原子化，逼着你比价，内讧。

平台成为大赢家。

后果大家看到了，厂商的利润被消费者分走一部分，被平台拿走一部分，但假冒伪劣也多了，制造业失去自己造血的能力，当它们被卡住脖子动不得，消费者最终也会受伤。

有了直播➕算法这套基础设施，丈母娘也组织起来，反过来瓦解了精英团体，老俞、小董、小孙，原本是伯乐和千里马，好兄弟好同事，都一拍两散，有你没我，精英被原子化了。

草根手里的钱，之前买到的是某个产品，这个产品是被一群人制造出来的。

但今天在直播间里，草根手里的钱，可以直接买定某个人，买的是这个人叫卖的东西，而不是某个企业生产的东西，然后这个人从这个企业，从这个团体被强拆出去。

提供组织工具的平台还是大赢家。

但上面两种平台又是相反的。

低价电商平台是把商品只当作商品，没有品牌，没有意义，没有其它附加的一切，它只是一个可以用的东西而已，才能把价格打到最低。

而直播间里的所有商品，都落脚到一个人格上面，因为这个人格，你每下一次单，每给一次差评，每说一句话，就成为一个投票，一次发泄，甚至一次战斗。

这是电商平台跟内容平台的差别，电商平台上，价格是力量的根源，但内容平台上，情绪是力量的根源，所以总有战争，战争里有最亢奋的情绪。

而小董，成了外力干预内政，舆论驯服企业主权的标志。成了草根组织起来，把精英团体瓦解的标志。

破天荒，史无前例的一幕。权力倒向另一边。

所有企业家都闷在家里头心惊胆颤，内部不敢孵化明星，也不敢惹网红，一看到社会性的情绪，掉头就跑，保命先。

精英被撕裂，被原子化之后，接下来是精英的倒下，倒下的精英不再是精英。

小董忽然爆红，有一票铁粉之后，可以离职自己创业，也可以改投别家，带着粉丝一起走，用实际行动鄙视和削弱你的东家，这是自由，是我可以理解的。

但为什么偏偏不走？

我一度以为，留下来不走，是为了顾全大局，是为了报答老俞知遇之恩，是因为谦谦君子，也是对自己这个人设有清醒认识。

但现在看来，想错了。他和丈母娘这一对搭档的存在，造成了无数的误解，伤害，相当血腥。

而且这些混乱，还是在品牌分拆之后，拿到了独立权力和利润以后，一直在发生。

最后他带走所有的好处，一分钱都没有退让，做了外力绑架企业主权的祖师爷。

这不是一个精英的胜利，是一个假装成精英的草莽的胜利。

精英拜草莽为师，下跪了。钱很多，是出卖灵魂换来的。

我对精英的理解，就是手里有权力，但权力让人腐败，同时家里有余粮，有一天余粮就可以管一天闲事，承担一天的责任。

做企业的精英，拉菲游艇夜总会，后备箱里塞满钱到处找人，是他们的腐败，但最有效率地组织起来一帮人，做成一件事，是他们担起来的责任。

码字的精英，写软文是他们的腐败，但那是他们的活法，同时必须为了公义振臂高呼，否则早就被抛弃。

草根跟精英的区别，他家里没余粮，每一天都要为生活拼尽全力，所以他做什么都是被理解的。

快手刚起来的时候，人往裤裆里扔炮仗，吃活老鼠，他们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取悦人，都是为了生活，都是被理解的。

当权力被草根掌握以后，精英根本挡不住，被各个击破之后，就必须跪舔草根，你必须跟他们一样。

今天还把自己包装成精英的人，就算还没有往裤裆里扔炮仗，没有吃活老鼠，但底子里都是一样，没有责任，都是情绪。

他们高明的是，把这些情绪包装成高大上，穿西装打领带，造出一种幻觉，其实每个人都在为今天的粮食拼命。

他们念几句孔子的话，装成孔子的门徒，其实看看所作所为，全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反面。

都是短期主义，游牧文化，能割就割，副作用再大，明天再说。

算法➕短视频，何止格式化了人的脑袋，也格式化了人的灵魂。

技术支撑的一场社会运动，大陆板块撕裂，漂移，重置。草根掌握权力之后，把精英阶层原子化，再彻底驯服。

互联网本来是有江湖的。

最早的时候，马云请金庸到西湖来，跟三大门户的掌门坐在一起论剑，大家侃侃而谈，那是这个江湖最敞亮的时候。

江湖是什么？是规矩，是面子，是精英为自己搭的一个戏台。

大家在这里聊天，给人看到，被看到就是一种力量，能反过来制约你。

后来到了乌镇，马云消失了，丁磊扛着他的网易猪肉，在小酒馆里摆一个场子，把大佬们请来吃饭。周鸿祎还调侃说，拿我们给他的猪肉做广告。

这个时候我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好歹还有一个场子，知道他们在一起聊天，举杯给人看到。

再后来是“兴东局”，王兴和刘强东这些被鹅厂投资的老板，把小马哥围在中央。

在丁磊那个场子里，大家还算平等，先到先坐，但在兴东局里，座次一看就是精心安排的，从大到小，左右对称。

然后到今天，连这样的场子都没了。江湖没有了，就算有也不让人看了，暗室操作。规矩和面子也少了，就是直接上手干。

天下大同，大家都差不多。

2016年美国总统竞选辩论，川普和希拉里没握手，指着鼻子骂，说是美国历史上第一回。

川普可以一直撒谎，自认为无所不知，他可以号召人民，直接喝消毒剂杀新冠。但红脖子支持他，恰恰因为你跟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撒谎，都自大。

你可以判他有罪，戴上手铐，但无所谓，我们都有罪，我们知道自己干过什么脏事。

在川普这里，规矩和面子都没了。但很多人发自内心喜欢他，因为他把精英的游戏打翻了，现在开始，我们都是草莽。

但草莽要聚在一起，需要一个工具。

全球化把美国撕裂，川普通过推特把红脖子组织起来，他们送川普上位，去对抗建制派，去侮辱华尔街和硅谷。

川普选举失败，一条推文再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进攻国会。然后推特再把川普干掉，再然后马斯克把推特卖下来，恭请王上回来上班。

反复拉锯的基本盘，是推特这样的平台，把草根组织起来的工具。

老俞和小董，都是川普的影子。

小董和川普都是那颗子弹，丈母娘和红脖子都是扣动扳机的手，而一个前所未有的组织工具是那把枪。

川普是占尽技术的优势，被送上传统体制的王位，两边都赢。但老俞是反过来，一边被技术逼宫，一边被法规怀疑，两头受气。

有一派说，俞敏洪亏负了董宇辉，另外一派说，俞敏洪对董宇辉太软弱，亏负了小股东，应该调查维权。

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创业者动弹不得，前有虎后有狼，那是一种奇怪的遭遇。

当丈母娘在几百个群里组织起来，一窝蜂的出动，去恶意的退货和差评，去网暴每个人，甚至造谣，有谁跑出来保护老俞和他的主播？

交保护费是没商量的，少了一毛钱，继续提着刀在你门前晃，让你破财，让你股价过山车，让你军心不稳。

一旦保护费交完了，这些群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当然，他们在需要的时候又可以一夜之间集结起来。

散则无形，聚起来就是虎狼成群。多么妙不可言的组织能力。

长久而言，我们都是技术的奴隶。

好玩的是，技术精英一直在为“技术平权”努力，我们创造了好玩意儿，人人都买得起，人人都玩的嗨，社会进步，文明发育，这是我们的丰功伟绩。

但最终，技术平权吞掉了精英。社会结构大翻转，谁知道未来如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程苓峰，作者：程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