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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2 20:28

我在游戏共号圈,看见底层孩子们的残酷青春(下篇)

本文为系列第三篇,承接第一篇《我在游戏共号圈,看见底层孩子们的残酷青春(上篇)》,第二篇《我在游戏共号圈,看见底层孩子们的残酷青春 (中篇)》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普通猫,编辑:吴瑶,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在游戏共号圈中,底层孩子们的残酷青春现状,揭露了他们与网络游戏的不健康关系。

• 💔 小学生为了游戏皮肤被引领进共号圈,家庭背景和现实生活状况影响着他们的行为。

• 😢 成年共号玩家面临的心理困境,社交孤独和网络游戏成瘾带来的负面影响。

• 💰 经济拮据的底层群体在游戏中寻找慰藉,但却被网络泡沫和欺骗所困扰。

成年人共号,有时是和未成年人一样,刚好进了共号的圈子,上了瘾,解完瘾后就会寻找下一个圈子。看似不断换圈,实际还是陷在网络的泡沫中,不能指望她们回归现实,因为2000元一个月更加无力。


1


从二叔那里离开后,回到家乡小城,我经常能够在小学附近的巷子里看到一群群围在文具店外的小学生。他们对当下正火的烟牌早已失去兴趣,会用各种渠道弄到能够打游戏的手机,然后聚集在一起“开黑”。有手机的那个孩子往往会被同伴们簇拥在中间,我观察他们的手机屏幕,会看到游戏里新出的皮肤,点进个人主页,甚至能看到数量高达300到400款的皮肤。


我曾问过一个领头的小学生,问他“王者”里的462个游戏皮肤是怎么来的,他闪烁其辞,要么说是用零花钱买的,要么说是在快手找主播领的。他讲了很多个来历,被我一个个拆穿,在他恼怒不已的时候,我用一塑料袋的零食收买了他,他这才告诉我,是他哥哥教他共号的。他哥哥是一名住校的初中生,每天晚上回寝室后都要熬夜打游戏,因为想要玩新皮肤,所以接触了共号,并把找号主的方法教给了弟弟。现在兄弟俩玩的号都是从微博上共的,如果弟弟没号玩了,哥哥会骗号主给自己弟弟扫号。因为拥有“v10贵族”的“王者”号,让弟弟成为了班级里的明星人物。


下课期间,我母亲作为一名细心严谨的小学班主任,也注意到了她所带的班级里那个被簇拥着的“小皇帝”。只要下课放学,“小皇帝”身边就会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小皇帝”那叫一个飞扬跋扈。但是一旦上课,“小皇帝”就哈欠连天、心不在焉,有时候心血来潮涂涂写写,凑近一看,都是一些奇怪的攻略。


(英雄)铠要出肉,买肉刀、黄盾(《王者荣耀》里的游戏装备)。”这个真名叫芮芮的小学生在本子上写道,“后期要出霸者重装(装备),加上不死鸟之眼(装备),才能无限续航。”他还在一旁描绘出这些游戏装备的相应形象。


下课铃响之前,芮芮已经偷偷摸摸从抽屉最深处掏出手机打开,却没想到忘记静音,那声清脆的“TiMi~”响彻整个教室,孩子们的笑声和下课铃声一同响起。


可是我母亲却笑不出来——哪有小学生带手机上学的?回想起之前家访了解的情况——芮芮和哥哥、母亲、奶奶、生活在一起,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每天加班,奶奶卧病在床——我母亲只能叹了口气,她十分清楚这事并不好办。


按照之前的经验,芮芮母亲在上班期间接不了电话,我母亲就先给芮芮父亲打了电话:“喂,您好,是芮芮的家长吗?”对面传来嘈杂的噪音,隐约听见对方回复后,我母亲开始说明情况:“是这样的,我是您孩子的班主任,您孩子上学带了手机过来,是您给他买的吗?”


“没有,应该是他妈妈给他买的。”


“那您能跟他妈妈说,让她把孩子的手机收起来吗?”


“讲了也不会听的。”


“那您要教育好自己家孩子啊。”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我人在外地,天天忙得要死,他要是再玩手机,你就把手机收起来,就这样吧!”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无奈之下,我母亲只好再次家访。芮芮家是老居民楼,就在一楼,门是开着的,进去之后,一种木头发霉和食物腐烂混在一起的味道扑鼻而来,浓郁粘稠,混入回南天墙壁上的水珠一起滑落下来,为没有灯光的客厅更添一份潮湿阴郁。


“……谁啊?”听见脚步声,卧室内传来问话声。


我母亲就打招呼做自我介绍。芮芮的奶奶走出房间,她几乎干枯到不成人形,我母亲问她话,她回得有气无力,只能从寥寥几句中总结出大致意思——手机是芮芮父亲给她买的,让她觉得身子痛就打电话,但是孙子吵着要玩手机,不给就不上学,也就给他了。


“那手机还给您,您藏起来别让他看见好吗?”我母亲把没收的手机还给芮芮奶奶,老人却表示做不到,说无论手机藏在哪里,孙子都能找到。


我母亲也头疼,只好说:“那我给您买个老人机,通讯录都转到上面,这个手机就暂时在我那里保管,可以吗?”


“不行!”老人铿锵的一句话,吓了我母亲一跳,这句话像是用尽老人大半的力气,后面的话音越来越微弱——之所以说“不行”,一是她觉得不能让老师破费,而且老人机她也用不到,说到二,她露出痛苦的神色——如若芮芮拿不到能玩游戏的手机,孩子就会跟“大神”上身了一样,癫狂不已,她害怕。


我母亲跟我说,不只芮芮奶奶害怕,她也害怕。在她将手机没收后,芮芮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对待仇人的、憎恨的眼神,而且,他在学校里还会把不满发泄到其他同学身上。在体育课期间,一群小孩跑到她办公室求情,让她把手机还给芮芮。


“他有400多个皮肤,是个超级大土豪!”其中一个小孩说道,还展开双臂试图展示“400”这个数字有多大。那孩子说,“王者”里面一个“史诗皮肤”需要88元,“传说皮肤”则要168元,400多个皮肤,这么计下来,怎么算都上万了。


可是我母亲通过家访已经了解了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个连灯都不舍得开的家,能拿出400多个皮肤的钱吗?她让这帮小孩把芮芮叫到她办公室来,她要问询事情的真相。


芮芮被喊过来时,一脸不情不愿,见他在门口徘徊了好久,一个要进门的老师就把他推到我母亲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办公桌看。


“你在找什么?”我母亲问他。


芮芮这才开口:“老师,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


“你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吗?”我母亲把手机从抽屉里面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你把手机带到学校,还上课玩游戏,谁教你这么做的?”


芮芮露出焦急的神情:“已经两天没做任务了,如果不做今天的任务,这个号就不给我共了。”


“共?”我母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原以为芮芮是不是偷家里的钱或者是借钱充值游戏了。现在听芮芮解释,原来“共”就是玩别人的账号,但是要帮忙做任务,他现在玩的这个号是他哥哥帮他“蹲”来的,如果一周打不到5个“紫星币”,就会“停共”。


原来是“共号”,这个词,我母亲听我说过。


“为什么要玩别人的号?”我母亲问他。


“我自己的号有‘防沉迷(系统)’,共到的号不仅没有‘防沉迷’,还是v10,有我要玩的‘铠’的‘荣耀典藏皮肤’,可以把皮肤共享给陈——”说到这里,芮芮捂住了嘴,可是我母亲知道他想说的是陈豪——他的小跟班。


“陈豪天天和你一起打《王者荣耀》?还有别的人吗?”我母亲本想一网打尽,奈何芮芮很讲义气,没再开口。


慢慢来吧,我母亲想。她将一个未拆封的新老年机递给芮芮:“你把这个手机带回去交给奶奶。”还提醒他:“你就不要想着中途拆开来了,这个老年机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没有游戏功能。”


“好。”芮芮嘴上说着话,假装要接过老人机,手却在将碰到盒子时将其打在地上,然后拿起桌上的手机就跑。他没跑几步,就被体育老师追上,被抓住了。他激烈挣扎,眼看力气远不敌体育老师的大手,干脆狠狠一口咬在老师手上,老师吃痛松手,他立刻抓住机会一溜烟逃走了。


“王老师别追了,先看看手有没有被咬破。”我母亲喊住正要追赶芮芮的体育老师——如果这时追上去,后果会更恶劣,她教书20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桀骜不驯的小孩。


2


我母亲已让她已经退休的姐姐帮忙去芮芮家照顾他奶奶,当晚再去芮芮家做家访时,她先给我姨妈打了电话,问芮芮有没有回家,姨妈回答说孩子没有回来。我母亲把学校旁的小店都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又去芮芮家所在的小区搜寻,最后在一个凉亭那里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围着什么,就凑了上去。


结果,她看到芮芮正全神贯注盯着手机在“王者峡谷”里厮杀,周围的小孩,包括他的跟班陈豪在内,都在叫好,还有一个小孩爬到长凳上抱着他的手恳求他:“求求你了,借我玩一把!”


“滚开!”芮芮甩开他的手,接着打游戏,但是手臂上的触感还在,他愤怒地抬头,接着就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面孔——班主任。陈豪见状赶紧跑了,芮芮也想跑,可是我母亲抓得很紧:“你别跑,你要是跑了,我就要警察把你抓起来坐牢。”


这句话吓唬小孩子很有威力,芮芮不再挣扎,乖乖低下头来认错。


“你先跟我回你家,我再和你问问你的那些事。”我母亲带着芮芮回到他家,我姨妈已经做好饭了,厨房里传来阵阵香气。


“先吃饭。”我母亲让芮芮坐在桌边,随后到厨房和姨妈盛菜上桌。


芮芮才扒了一口饭,眼泪就从眼角滚落下来。


“知道错了?”我母亲拍拍他。


芮芮哽咽着说:“爸爸不管我们了。”


芮芮的父亲已经一年没回来了,生活费倒是还每月按时打来。我母亲叹了口气,拿来纸巾帮芮芮擦干眼泪,吃不下去,就一勺一勺喂给他:“平常怎么吃饭的?”


“妈妈……妈妈会回来做。”


“那今天她怎么没回来?”


“她在手机上跟我说了,今天加班。”


“平常早饭怎么办?”


“微信里面有钱,自己买。”


看着干瘦的芮芮,我母亲怎么也不信他的话:“你把手机给我看。”


芮芮不愿给,直到我母亲说:“你给我看,我就有办法让你爸爸回家。”他这才递过来。


我母亲翻了翻,看到他手机上的游戏除了《王者荣耀》,还有《和平精英》和《蛋仔派对》。再打开微信,零钱里只有“0.23元”。


“你微信里的钱哪去了?”我母亲边翻微信钱包账单边问芮芮,芮芮没有回答,但账单上异常的红包记录回答了她的问题——去年7月到8月,几乎每天都有一笔5元的红包发送给同一个人,9月份以后,每隔一段日子,与这个人之间也会有一两笔小额转账。


既然芮芮不回答,我母亲就去聊天记录中找答案,根据微信名找到了对应的人——就在聊天列表前列,每次发红包,他都会备注一句“今天的日保”。


“这个日保是什么?”我母亲指着一个红包问芮芮。


他低下头:“是给《蛋仔派对》号主的。”


“是他强迫你给他钱的吗?”


“不是,这是我自己找的号,我自愿给的。”


我母亲问了日保的意思,也是似懂非懂:“你玩别人的号,然后每天还要付给他钱对吗?”


“对。”


我母亲往上翻聊天记录,直到翻到有对话的一页,皱起了眉头——从这段聊天记录看来,后期芮芮交日保并不是自愿的。他有表示过自己要“停共”了,可是对方说他之前明明保证过是“长共”,现在才玩没到一个月就不共,等于背弃诺言,要到“共号超话”“避雷”他。对方还自称是“仙家军”的一员,有“开盒”的渠道,不继续交日保,就给他父母打电话,芮芮害怕母亲打骂他,所以才被迫继续共号的。


(注:“仙家军”是沪圈游戏厂商为了控制舆论而雇佣的“开盒军团”,以未成年人为主体,如有网友针对沪圈游戏发表不好的言论,就会对其进行“正义开盒”,因为得到后台支持,享受到开盒所带来的红利,这些孩子后期泛滥逐渐演变为“无差别开盒”,最终触及到了法律红线,遭到了重拳整治。)


聊天记录中共号圈的黑话很多,“长共”“停共”“共超”“避雷”“开盒”“日保”,再加上糅合着的年轻人的说话方式,对于一位50多岁的语文教师来说,完全就是进入了另一个语言空间。但我母亲是有备而来的,因为芮芮的事,她总算相信了共号的存在,在家访前主动和我交流了共号的事,我也将共号圈的黑话一个个教给了她。既然芮芮是她的学生,就是她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管他,那么她这个班主任就要接替责任。即使学习和理解共号圈的相关知识要跨越一条条根深蒂固的代沟,可她不去跨越的话,还有谁能把这些荒唐恶臭的病灶从孩子们的身上拔除?


“现在还有交日保吗?”我母亲继续问。


“没有了,那人找了新共。”


“之前这微信上的钱,有一分用在吃饭上吗?”


芮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显得局促不安。


“你现在的问题很严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碰游戏,这个手机我必须收下,以后不要再玩了。”江老师将手机揣进包里,她清楚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要和芮芮母亲谈谈这件事。


在等待芮芮母亲回家期间,我母亲转了转这个学生的房间,在角落发现了一个纸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快熟食品,以快熟米饭居多。那是一种只要用开水浸泡、就能在8分钟内熟透的米饭,在他家的冰箱里,还有配合食用的预制菜包,同样只用开水加热后就能吃,还有速食食品提供了塑料碗筷,加热和食用可以全程在包装盒里解决,免去了洗碗的步骤。


“平常你妈妈没时间回来做菜,你就吃这些?”我母亲问芮芮。


“我和奶奶都吃这个。”


“你家有电饭煲和大米啊,煮饭你会不会?”


“会,但是妈妈不让我用电器。”


我母亲心想,难怪姨妈说她进厨房时发现里面所有电器的插头都被拔掉了。除此之外,客厅里高度较低的插座都被透明胶封了起来,家里三个开水瓶,两瓶装满了热水,这也就意味着在芮芮妈妈回来之前,电热水壶的插头不用插上。


芮芮妈妈刚进门时,看到我母亲坐在沙发上,却一点表示都没有,而是先去厨房卫生间都检查了一下,然后才停了下来,呆滞站立了片刻,才像意识到我母亲的存在,看向我母亲开口说:“不好意思啊江老师,我去给你倒茶。”


“不用,您坐下来,我想和您聊聊您孩子的事。”


没承想,芮芮妈妈果断拒绝了:“今天太晚了,老师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马上也要睡觉了。”


我母亲可不打算就这么离开:“芮芮把手机带到学校去了,在上课期间玩游戏,他还把微信上的钱转给别人。”


“把钱给别人?”芮芮妈妈直到听到这句才有反应,她怒气冲冲地要去儿子房间。


我母亲拦住了她:“我已经把他哄睡了,芮芮妈妈,您坐过来,我和您详细聊聊。”


芮芮妈妈这才坐下,我母亲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盘托出,听完,芮芮妈妈喃喃道:“他微信上的钱是让他买早点和文具用的……”


“关键问题是,他作为一个小学生,身上带手机是十分不正常的,他同学最多也就戴上电话手表。”


“手表不能拿来支付啊,我平常很忙,不能顾到他方方面面,给他手机本意是让他自己买东西的。”


“但是他奶奶说,手机是他爸爸给她的啊。”


芮芮妈妈脸色一变:“他都睡了,我们讲话会吵到他,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我母亲本想追问,可是那双冰冷的眼睛将她推出了门。


3


芮芮的手机还是被我母亲坚持收走了,之后,芮芮上课,要不发呆,要不就盯着一个厚厚的像饭卡一样的东西,光是用手摩挲把玩就能玩上一整节课。他还戴上了眼镜。小学里没有食堂,我母亲以为他手里把玩着的卡片是个玩具,可拿过饭卡,发现背面写着“S中”。这东西看着确实是一张饭卡,但是重量却比饭卡重得多,外壳上还有突出的按钮,按一下,饭卡居然亮了起来,明显不对劲。


隔壁班班主任也查到了同样的东西,她告诉我母亲,这是“饭卡手机”,是用iPhone5改造而成的。她问过被没收手机的学生,说是只要花上两三百,就能在“闲鱼”上买到这种特制手机,还赠送配套的眼镜。饭卡手机在改造时去除了摄像和音频功能,只保留了核心部件,可以用来看小说、视频,甚至打游戏,由于偏光片被取下,想要正常使用这种手机,必须佩戴特制的眼镜。


我母亲恍然大悟——难怪芮芮戴上了眼镜。下课期间,她再来到芮芮座位上,芮芮人不在,眼镜就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眼镜放在手机屏幕上,主界面显现出来,未和眼镜贴合的部分仍然是一片空白。


我母亲又将芮芮拉到办公室谈话,他死不承认,一口咬定这就是一张普通的饭卡。


于是我母亲问:“你这饭卡在哪能刷?”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把眼镜贴到饭卡手机上,屏幕上多彩多样的APP可不会说假话。


“小小年纪满口都是谎话,你说句真话,这个饭卡手机谁给你的?”


“我哥哥给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不是害你吗?”


“他共多个号玩不过来,要我帮他打,我说手机被没收了,他就给了我一个。”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再玩手机的,这个饭卡手机我也没收了,以后只要你妈妈加班,你放学后就必须来我办公室写作业,写完才能回——”


“把手机给我!”芮芮以尖锐的叫声打断她,“把手机还给我!”


我母亲懵了,下意识把手机举过头顶,芮芮跳起来要拿,将桌上的茶杯碰倒,茶杯滚落到地上,和他的理智一起崩碎了。他用雨点般的拳头捶打我母亲的手臂,吼叫着,直到被办公室其他老师控制住,他的手脚还是在乱舞。


“这小孩大脑有问题吧?”抓住他的男老师问我母亲,“上次就这么胡闹过一次了,这次还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母亲苦笑——这种情况她真没见过,脑子里乱如麻。但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芮芮突然爆发——他把老师当傻子,以为老师将这特制手机收走检查后,会以为是一张饭卡,就能还给他。可是她刚刚那句话打碎了他的侥幸心理。


我母亲安抚住芮芮,将自己的猜想传达给他,他听完就哭了,跪在地上哀求:“老师,把手机还给我吧,那是我哥哥借我的,如果不还给他,他会揍我的!”


“他敢揍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教训他!”我母亲对芮芮承诺道,“你以后乖乖在我办公室写作业,老师们会保护你,你表现好的话,就让你玩一会儿游戏。”


自此后,芮芮每天早上来我母亲办公室吃早点,放学后就来办公室写作业,写完后,我母亲骑电动车带他回家。饭卡手机有一天拨来电话,我母亲接通后,一听对方是芮芮的哥哥,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还说因为他给芮芮手机逼迫芮芮玩游戏,要到他学校找他老师告状,对方吓得立马挂断了电话,我母亲也将手机关机。


“闲鱼”上随处可搜到的“饭卡手机”


芮芮的生活日渐步入正轨,也让我母亲明白,这个孩子并不是一个网瘾少年,只不过是被共号这件事牵制住了。在他考试取得不错的成绩时,我母亲并没有让他重新拾起手机,而是送了他一个地鼠机和一套卫斯理科幻小说。


“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接触的,手机和共号只会害你。”我母亲教育他,她能够清晰看到芮芮的改变。


芮芮接受了老师对他无私的爱,眼神变得温柔,学会了说真话:“知道了老师,我以后不会再玩手机了,也不会再共号了。”


这是一对一关怀的效果,可惜的是光是为了照顾芮芮一个人,我母亲就耗尽了精力,如果再来一个类似的问题学生,她真就兼顾不到了。通过与其他班级、其他学校的老师交流,我母亲得知了一个可怖的真相:住宿学校才是共号重灾区。


共号的问题总是被网瘾所掩盖,共号并不一定是因为有网瘾,还可能是交了“三押”以后的被迫行为,交了月保不玩太亏,或是畏惧“断共”后被“开盒”、“避雷”,所以,孩子们会强制自己打游戏。


4


5月10日,我认识了一个来自黑龙江,网名叫“樱花飘落”的共号,她在“王者共号吧”里寻找“荣耀v10”号主。


“荣耀v10贵族”是全服“贵族积分榜”前2万名才能获得的身份,但这个共号并不是异想天开,她也讲出了自己能做到的事:每个月为号主的账号增添3个“传说皮肤”,算是一个实打实的“氪共”——每月3个“传说皮肤”,至少也要花400多元,如果一直攒下来,她完全可以在平台上买到一个像模像样的账号。


我觉得樱花是一个共号小白,就想去提醒一下她,和她聊了聊,还加了联系方式。樱花是高中生,能玩游戏的时间并不多,找“荣耀v10贵族”,还是为了吸引别人和她一起玩游戏。我好奇樱花的买皮肤的钱从哪里来,她对我的质疑感到不高兴,发来一张“闲鱼”的交易记录截图,里面多笔交易金额上千:“我可是有生活费的啊。”


一个高中生能有多少生活费?我满腹狐疑。樱花的发帖记录和关注的贴吧都是公开的,我看到她关注了“找兼职吧”和“网络赚钱吧”,还有多个游戏的“卖号吧”,这些贴吧往往是缺钱又想赚快钱的人才会关注的。结合樱花发的交易记录来看,她还经常买卖《王者荣耀》的ID,上万的“正版单字”ID,她不眨眼就付款,3块钱还包改名卡的普通ID,她却卑微地卖。


这种强烈反差,让我意识到这个看似诚实的女孩,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相很快揭幕。


5月14日晚上8点,樱花的家长用女儿的QQ发来消息:“你是不是把号给她玩还要钱的?你把钱退来,不然报警了。”


我和樱花的家长解释,我只是加了她QQ,并没有把游戏账号给她玩。可我的消息送出后,对方就没有再回复我。直到凌晨4点,我又被QQ消息吵醒,看到她家长回复了一条:“对不起,群发的,你不是就好,打扰了。”


我好奇具体是什么情况,就多问了一嘴,可能她家长因为对打扰到我感到抱歉,发来语音条给我,我再追问,才得知事情的全貌。


原来,樱花的家长发现女儿的生活费使用不对劲:她在学校有饭卡,饭卡里充的钱够她吃两学期了,但每月400块的生活费还用得精光。而樱花刚上高中那会儿,虽然要买的东西很多,但每月月底生活费还能剩下一半多。


樱花不仅用光了生活费,还跟家长要求预支下个月的钱,理由是买辅导用书。家长戳穿了她的谎言,说她要是真那么好学,也不至于在班里成绩垫底。预支生活费的请求被拒绝后,樱花回家的频次变高了,理由是“为了省钱”,她爸爸妈妈忙着做生意,也就没管她。直到有天樱花奶奶生病,爸爸想从床垫下拿点备用钱救急,才发现在垫子下藏了两年的5万块钱以及2张银行卡不翼而飞了。他以为是妻子将钱换了位置,一问,樱花妈妈也是一头雾水,讨论了一会儿后,两人将怀疑的眼神投向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女儿。


“所以现在,我和她妈还在地上坐着,我觉得天塌了。”凌晨4点多,樱花的爸爸和我说。


在父母的拷问下,樱花承认自己关闭了家长手机的“动账短信”通知,将5万元存入银行,和银行卡里原有的钱一起转到了自己的微信钱包里,共计73800元。因为未成年人不能使用“闲鱼”这类二手交易平台还有“螃蟹”、“盼之”等游戏账号交易平台,樱花就将钱分多笔转给经常和自己换钱的成年朋友,让他帮忙购买自己想要的账号(“换钱”是和别人将微信的钱和支付宝的钱进行交换,例如闲鱼和淘宝只能用支付宝支付,拼多多只能用微信支付,为了购买商品,没有银行卡的未成年人会将微信的钱和支付宝的钱和成年人互换使用)。溢价严重的单字ID,也就是她爸爸口中的“游戏名字”,樱花买了3个,最贵的单字ID“花”,13000元,其余两个ID“笨”和“萝”,分别是6000元和5000元。


单字ID好买不好卖,和二叔一起做过“蹲ID”生意的我深知这一点。这种所谓的“高价值ID”想卖,得碰到有钱无脑、愿意先给钱再改ID的买家才能卖出去,并且得找二叔这样专门“蹲ID”的人代卖,卖的过程还有被虎视眈眈的同行“蹲走”的风险。樱花买单字ID的行为,不好听地说,像是把钱往火堆里扔。


除了买ID,樱花还分期购买了一个9万元的《光遇》账号,已经转了3万“号款”。听到这个数字,我倒吸一口凉气——到底是什么样的账号,能够卖出这么恐怖的价格?樱花又是哪来的自信,能够确保交清“号款”拿到账号?


在游戏交易市场上,“分期购买”一直是未成年人最为追捧的买游戏账号方式,也是风险最高的方式。未成年人分期购买的完单率很低,他们今天着迷这个游戏,明天可能又因为狐朋狗友去玩另一个游戏。因为所有的钱都用于买号了,在此期间,他们身无分文,如果在新上瘾的游戏中有感兴趣的皮肤,他们就会后悔买号,然后要求退款。而卖家之所以能够接受分期,就是因为如果买家反悔,那么TA就可以吞掉买家已出的“号款”,哪怕吞不了,也能收到一笔可观的“鸽子费”(相当于违约金),这是反悔买号的代价,通常为号价的10%。


因为收“鸽子费”而产生的纠纷,多来自于家长的干预。孩子买号的钱一般都是家长的血汗钱,一旦买号的事被家长发现,卖家就会被家长要求全额退款——不理解“交易规则”的家长,当然不能接受这笔“鸽子费”,最终纠纷皆以报警处理为结果。但即使次次分期交易都是不欢而散,还是会有卖家铤而走险,配合“假中介”盯上未成年人“分期交易”游戏账号这块肥肉,樱花这次大额分期,显然凶多吉少。


关键是,除了《光遇》,樱花还玩了很多别的游戏。由于钱大部分用在购买单字ID和《光遇》账号上了,为了在其他游戏里也获得最“尊贵”的体验,樱花便选择了“氪共”这种方式去获得最高级的账号。她加的号主太多,以“包皮肤、礼包、手册、季卡、月卡”名义送出去的钱也杂,大部分的钱难以追回。为了玩游戏,她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钱,然后妄想在网络上做点兼职就能赚回来,补齐《光遇》的“号款”。然而现实很残酷,花钱容易赚钱难,她的账单上,夹在数笔上万上千的消费记录之间的唯一一笔进账,只有她卖掉一个普通ID获得的“3元”。


樱花的爸爸是哭着说完这些的,我听完后,再睡不着,这种身临其境的绝望感,再次让我全身发寒。


我又打开了樱花的贴吧主页,在她最新的一个帖子里,她炫耀说自己刚买了一个“荣耀v10”账号,那必定是她将3张“传说卡”充在了号主的账号上才能得到的。她还说,因为最近沉迷“王者”,所以要将自己刚买的“矮面”、“圣岛”、“三全”、“永无”(以上都是《光遇》里的皮肤)号共出去,对这个号她已经失去兴趣了。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早就将游戏账号共给了自己的闺蜜,还安慰着没有抢到的共号:“老婆们等等我,下次我还会买号给你们共的!”


5


为了共号,这些疯狂的未成年人不是没有可能将目光转向违法的赚“快钱”的渠道,最常见的就是情色交易。


我没进共号圈时,我微博的主页上日常推送的还都是萌宠和美食,和多位共号在微博上互相关注之后,主页推送上,就出现了很多污秽不堪的内容——因为与我“互关”的共号们关注的微博大V发布的微博也会推送到我这里,这些大V为了吸引流量,整日发布打擦边球的软情色内容。谁关注了这些大V并引到我主页上,微博都会注明。其中一位,是我之前的共号,网名“粉色牙印”,从她发布的微博来看,她已经将出卖肉体换取金钱当作是一种可以明目张胆向他人炫耀的资本了。


粉色牙印还发微博倾诉:“做鸡的心酸却没人诉说。关注时间长的老粉都知道去年我在深圳做,年前想多赚点回家,约了客人去开房。洗完澡裹着浴巾刚准备和他前戏,他老婆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于是客人让我去楼道等他。我裹着浴巾,抱着衣服,拿着鞋子在楼道里抽烟,外面气温已经零下,我头发也没吹干,冻得直打哆嗦,那会觉得自己真可笑。”


可隔几天她就又放飞自我了,继续接单:“是的,是的,我想要钱,快把您的粉色人民币给我!”


她的微博文字露骨到不堪入目,在她微博下评论的用户,还有一帮被称为“梦女”的人——从她们的微博主页内容来看,作为共号时,她们幻想着蹲到“情号”,且与号主发展出新的关系;作为梦女时,她们又是对演员、歌手、动漫人物产生关系遐想的“梦想剧本家”。


“和号主共久了,总想和他谈一段甜甜的恋爱。”一位网名“甜甜糕”的共号的微博主页上有着这样一句签名。她之前因为用共的号钓鱼且和别人“卡泡”,被“避雷”过,但是下一任号主并不介意她的黑历史,在她的要求下经常带她一起玩游戏,还给她买她喜欢的皮肤,这让还是高中生的甜甜糕产生了依赖感。


“或许我不再想和奶龙发展关系了。”甜甜糕在微博上发帖道——在遇到这位“宽容理解”她的号主之前,甜甜糕曾将动画角色奶龙当作是自己梦想的对象,幻想与奶龙做同桌,一起上课,在放学后约会,并将这种梦境写成了一篇短文。


“胖猫事件”后,甜甜糕又甩掉了奶龙,将胖猫看作是自己新的“梦对象”。“游戏里的通天代(练),感情中的下等人”,甜甜糕如此形容胖猫。她假设自己是“捞女”,胖猫是她的“舔狗”,在感情中她处于上位,胖猫会玩“梦奇”保护她,赚到的钱会给她花。


(注:“胖猫”事件,是指2024年4月11日凌晨,一网名为“胖猫”的男生(时年20岁,生前为游戏代练)在重庆长江大桥上跳江身亡的事件,事发后引起大量网民关注。


2021年底,“胖猫”在游戏《王者荣耀》中与谭竹相识并确立恋爱关系。2023年10月,“胖猫”赴谭竹所在的重庆生活,独自租房居住。2024年4月,两人争吵,谭竹要求双方“互相冷静一段时间,过自己的生活”。4月10日晚,“胖猫”将6.6万余元人民币转账自愿赠予谭竹,并于11日凌晨跳江自杀。其后“胖猫”父亲与谭竹达成和解,但他姐姐认为弟弟付出太多,欲谭竹付出代价,遂在网络上广泛传播此事,引发网民持续关注。


5月19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区分局发布通报称,对“胖猫”姐姐反映谭竹诈骗的报警不予立案。通报称,“胖猫”生前共向谭竹转账了79.9万余元;而包含在“胖猫”跳江后谭竹转予其父亲的13.6万余元在内,谭竹共向“胖猫”及其亲属转账了46.3万余元。此外,“胖猫”生前在两人的“共同攒钱账户”中共多取了7.5万元。5月20日,因“胖猫”姐姐涉嫌违法行为,其在多个社交平台上的账号遭到封禁。)


做“梦女”久了,梦与现实就分不清了。新号主对甜甜糕的好,让她不知不觉中将号主与胖猫的形象重叠起来,共号期间发生的对话,成为她在平台上分享的“恋爱经历”。


“关于我和号主谈恋爱这件事”——这是甜甜糕首页置顶帖的标题,她通过“评论区抽奖”的方式吸引流量,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她想象中的祝福,反而引发了争议。共号们对于共号与号主之间产生恋爱关系这种事不仅不看好,还表示反对。


“从你的描述可以看出来,你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号主对你好你就喜欢他,你这叫谈恋爱?”一位共号评论道。


“共号就是号主没时间打游戏,你帮号主做任务,你倒好,还叫人家天天陪你玩,甚至谈起恋爱了,你这让我们这些正常共号感觉挺尴尬的。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共号找号主就跟求爱一样……”有人贬损道。


后甜甜糕希望和号主“奔现”,为此她常为自己微胖的身材感到焦虑,在朋友的推荐下,她使用成年II型糖尿病患者控制血糖的药物司美格鲁肽,配合“轻饮食”和运动进行高效减肥,2个月的时间里瘦了25斤。尝到减肥的甜头后,父母给的生活费,添上从朋友那里借的钱,甜甜糕全部用于购买昂贵的司美格鲁肽。减肥得到的成果,是甜甜糕在与号主的聊天记录中晒出苗条的身材照。


回想共号的2年里,我遇到的和号主谈恋爱的事件屈指可数,难怪甜甜糕的行为引起了争议。不过正因为网络上光怪离奇的事情太多,这种新的关系形式还会继续涌现。


6


看共号贴和在共号群里待的时间长了,总会留意到共号们的IP。我大概数算过,最常见的IP是河南、吉林和黑龙江,此外来自甘肃、内蒙古、新疆地区的也不少见。我曾设想,号主会不会多来自相对富裕的省份,可粗略统计之后却发现,大多号主同样也来自月工资水平低于3000元的地区——那是不是意味着,富裕而充实的人并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游戏上,沉迷于游戏而参与共号的,不过是一群对现实失望的穷人,彼此用绚丽的网络泡沫互相欺骗。


共号圈子里也不乏成年人。他们有手有脚,我不理解为什么还要来共号。我将来找我的成年人简单做了画像,概括起来,大致是一群县城失志青年。他们大多来自县城和村镇,生活范围狭窄,人像被困在个小盒子里,每天“三点一线”,拿着微薄的薪水,被各种琐事束住手脚,久而久之,失去了改变现状的志向,又安于现状,只有在游戏中才能得到一点慰藉。


去年4月27日,来自河南焦作的共号心怡,在村里骑车时被老人碰瓷,老人骂她的话太脏,她就和老人打了起来。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什么事,仍然要索赔几万的赔偿费,理由是心怡先出的手。心怡的家庭本就穷困,自然拿不出钱,到城里找了多家律师所都说没有胜算。心怡说:“她是村里的碰瓷专业户,村里人都说我惹错了人。”


心怡被关进看守所蹲了11天。体检之前,她仍然打开手机开了一局《王者荣耀》,还和我吐槽游戏过程中遇到的奇葩队友。心怡不害怕被关进看守所,最难受的是不能带手机,她蛮感谢还能有这种折衷方案,“赔500块就能解决问题”。至于会不会留下案底,不是她会考虑的,她没有走出过焦作,也一辈子不会离开焦作,这是她唯一能够留存的地方,未来在家人的安排下生儿育女,而玩游戏可以逃避压力。


心怡虽然看起来很倒霉,但也还算是有地方可去。来自广东揭阳的花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长期在外打工不回家,将她的监护责任托付给患有精神疾病的大伯。大伯的脾气很差,下手没有轻重,打得花容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肤,事后还会忘记自己的暴行。每次要施暴时,大伯会将门锁起来,这样花容就跑不了,她的哭声,村里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但是没一个人敢进来救她。直到花容长大了,父亲还是对她弃之不顾——因为儿子。花容求她爸给点车票钱,好去江西的奶奶家生活,但是她父亲拒绝了。花容哭着跑出家门,在桥洞底下待了一天,发了几十条朋友圈,痛诉她父亲和大伯带给她的伤害。


即使在这样的情境下,花容还是会打开“王者”——那天是周六,有挑战赛,她用共来的号,还要打“明世隐”和“朵莉亚”的省标。


“我还算幸运,最起码没有和村里其他女孩一样,都起名叫‘招娣’。”花容在朋友圈里自嘲道,“生活输了,巅峰赛也输了,游戏里都失败,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花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购买农药企图自杀的人,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喝下那致命的一口,而在朋友圈里寻找下一个买家:“上次找我买农药的姐妹再私聊我一下,我找不到你了。”


来自河北保定的共号晨光,在县城医院收费室上班,这是家里给她托关系才找到的工作,一个月工资2000元。缺钱是晨光最大的问题,花钱是晨光最大的爱好。她始终口袋空空,日常就是一边向微信列表里的朋友发“拼多多帮砍一刀现金提现”的链接,一边寻找新的花钱渠道。当然,这并不妨碍她说大话,她说自己可以交押金,还可以帮我买一点游戏里的“礼包”,然而在共号第一天,她就用我号上的改名卡改了我账号的ID,还花光了号上的财物。


晨光用新ID“心事咩”,顶着二次元女生头像,在世界频道cpdd(“cp滴滴”的缩写,网络词汇,找对象的意思),有男生被钓上之后,晨光会问人家几岁,年龄合适,就试着谈一谈,但谈不了一天就会分手,然后找下一个“cp”。


多亏了晨光,只用了两天,我那可怜的账号的好友列表就满员了,里面全都是她的“前男友”“现男友”和“备胎”。因为缺人做游戏任务,我容忍了她的折腾,结果晨光又迷上了“美化圈”,一门心思钻研如何进圈,对于游戏再不上心。


今年5月19日,晨光发了一个新微博:“不是,我就这么倒霉吗,刚想入圈就被这个人恶心到了。我一开始是真不了解原创圈,我也不知道私下交易的都是骗子,直到我朋友跟我说了之后我才了解清楚。25块钱至于么,我朋友还说如果我要是用了这个骗子给我的头像,我这辈子都别想进圈了,真是气死我了。”


通过她挂出的聊天记录,我看到她在抖音上找到一个名为“十月的雪”的卖家,以25元的价格购买“原创头像”,并要求卖家帮她打上水印。卖家收款后,在约定的24小时内并未将头像发送过来,晨光要求退款,卖家没有回复,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在质问卖家时被卖家删除,所以到微博上哭诉,这时才有人和她介绍“入圈”的步骤——有“入会”、“扭蛋(抽奖)”、“直购”和“画师公开摸鱼(画师赠送的非盈利图)”,其他任何方式都是骗人的,水印也要自己买自己打,“代打”会被拉入黑名单。


可惜,这些“良言”,对急着交钱买头像的晨光来得太晚。她作为一个成年人,心智年龄还不如初中生,对于网络上认识的人,只要对她好一点,她就可以对人家掏心掏肺,但是只要骂她一句,她也会像个煤气罐子一样爆炸。我责怪她动号上的抽奖代币时,她生气了:“对,我是说了‘手脚干净’,但是你又没有和我说不能动这些东西。”我要求她做任务时,口气重了点,她又破防了:“那你要不去找别人呢,别人全天都有时间做任务,还能帮你打上‘无敌战神’段位呢。”她不想承担责任,却又想得到别人的信任和理解,在被欺骗时,她嘶嚎:“错的不是我,错的是整个世界!”


即使刚进圈就被骗,晨光还是没放弃,“原创头像”里美丽的二次元少女形象是她最为憧憬的网络公主人设。“美化圈”不需要她做共号那般做任务,只需掏钱。考完驾照后,晨光将所剩无几的一点吃饭钱全用来买了“原创头像”和水印。她做我共号也就一周,很快就以“医院要求护士考资格证”为由,结束了共号关系。现在,她还在我的列表里,每天会换一个新的“原创头像”。


被现实中的多座“大山”压迫,长期困于县城和廉租房里,成年共号们正面临着无解的心理困境。来自浙江嘉兴的共号小涛,只有在凌晨2点以后才会上“王者”做任务,7点以后睡觉。这个作息在共号圈里被称为“美国作息”“阴间作息”,从名字来看就知道有多不健康。但小涛也是迫不得已,他上的就是夜班。连续忙碌了10小时后,疲惫地回到出租房里,用共到的“王者v10号”吸引世界频道的女生和他一起组队游戏,是他唯一的娱乐方式。不过,最多也就是和女生聊两句“在吗”“打吗”,跟现实的女生说话就不可能了。为了省钱,小涛已经在这个马桶背对床头的狭窄空间里生活4年了,缺乏运动加上靠外卖草草解决三餐,让他的体态越来越胖,体质则越来越差。


“我已经一个月没回老家了,我每天感觉好累,什么事都不想干。”小涛为自己最近为什么一直没玩“王者”做解释,“连游戏都懒得玩了,每天一回去倒头就睡,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上班时也想睡觉,一点劲儿都没有,经常打瞌睡。”


相比于未成年人的“学校失(去斗)志”,成年人的“县城失志”更加棘手。孤独的成年人没有同学,没有交心朋友,没有引导自己的老师和家长,仅靠自己一个人在茫茫无涯的世界里机械运转,生活已经成了折磨。他们从抖音、小红书上窥探到的大都市上流阶层的高质量生活,与自己的贫乏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时间久了,就会发展出“县城抑郁症”。


即便穿上“氪金皮肤”后可以在网络世界比肩他们羡慕的群体,成为自己幻想的形象,但这也只是死循环。


后记


今年春节,家里亲戚带着孩子来我家做客,姐弟俩看到我手机上有《蛋仔派对》,就欢呼着打开来玩,看到有那么多皮肤,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男孩问我:“叔叔,我以后能玩你的号吗?”


我本来笑着想说可以,话刚要出口,心却一痛,赶紧转口:“好好学习,少玩点游戏。”


小孩的脸立刻就垮了,亲戚听到,过来责怪我:“他还小,学什么啊,游戏给他玩玩得了呗,大过年的。”说完,又给了女儿一个脑崩子:“朱小楠你玩什么?把手机递给弟弟,你快点写作业去!”


后来,弟弟玩了一晚上《蛋仔派对》,姐姐则写了一晚上的作业,家长打了一个通宵麻将。


姐姐在写作业中途玩了会儿游戏,我给她玩的,她说她作业早就写完了,弟弟的作业还一个字没动。


她玩的时候,我在旁边问:“《蛋仔派对》好玩不?”


“好玩。”


“游戏不能上瘾哦。”


“叔叔。”女孩停下游戏拉住我的衣服,“我感觉我上瘾了,真好玩,但是我不能继续打了,妈妈看见会打我……”


她回房间继续写作业的时候,我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啜泣声。


过完年再去到二叔那里时,在喧嚣的烟火中,我看到蹲在门槛前、坐在废弃菌棒上的几个小孩,他们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装着豆角炒肉的瓷碗,而是一部部手机。虽然玩游戏时帧数不高,网络信号也不好,却也是这个破落的村子里寥寥可数的娱乐。


“共享次数没了!”一个小孩哭叫,“你这什么破号,就只能共享那么几次。”


我蹲在最左边的小孩旁边,看到他手机屏幕上是“王者”最新出的皮肤。


“你哪来钱买的啊?”我问他。


小孩头也不抬,答:“共的‘v10(贵族号)’。”


我愕然——看来不只山风和台风,就连共号的风都能吹到这闭塞的地方。


如今,我还是脱不开“干儿子”小星,还有像癞皮狗一样的念儿。小星看似成长了,却仍然赖着我,要是删了,真怕他想不开;念儿就是拉黑了也没用,QQ、微信、贴吧……只要她游戏瘾犯了,就会通过各种渠道骚扰我,用小号加我的社交账号,要求我给她共号。


与此同时,我还在找新的共号。


远处转动着的风能发电机的扇叶,将我的思绪转到了2018年我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们操控着游戏里的英雄,穿着系统的“自带原皮”,都能开心地玩上一整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普通猫,编辑:吴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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