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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嘉橘,编辑:吴瑶,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片人物与内文无关)
“虽然这么说对小孩子挺残忍的,但人生的容错率本就很低,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想改变命运更难了,如果连认真这最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再资助下去纯属浪费时间,还占用了本该留给认真学习孩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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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希望工程”大眼睛女孩苏明娟一张黑白照片火遍大江南北,不知道成了多少课本的插图。在城市里长大的我,从小到大没少被老师教育“下面农村的孩子没有课外书看,你们应该把读过的书重复利用起来,捐给没有资源的孩子们”。我和同学也曾抚平课外书上的褶皱,一笔一画认真写下信件,将其一起投进捐物箱,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不断想象收到书的会是什么样的孩子,TA会喜欢这本书吗——可惜,直到现在我都没收到一次反馈,从老师搬走捐物箱的一刻起,后面的事和我们再无关系。多年后,我入职S中,成了一名县城高中教师,也算是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捐物箱另一头的群体。
不过,S中在X县的地位尴尬,县里总人口不到70万,最好的一批学生早早被县一中掐尖儿,分数差点意思的,家里但凡能挤出点钱,就会送孩子去另一所升学率不低的私立高中,其他更勉强的孩子,只能被发派去偏远乡镇高中混日子。录取到S中的学生,稍微有点门路的便托关系去其他学校借读,最后留下的经济困难的占了大部分,有上本科的希望,但不多。
十五六岁的孩子,最青春靓丽的年纪,披个麻袋都好看,但在校期间要求统一穿校服,除了脚上五花八门的鞋子,外表上几乎看不出学生家境的差别,直到我帮助班主任整理《学生家庭情况表》的时候,才看到班上这些少男少女背后的阴影——少说有一半的学生家庭不完整。S中要求老师们要清楚记得班里所有学生的家庭背景,尤其是语文老师。所以,我讲课文的时候,得少说“父爱”“母爱”的话题。
2021年10月, S中举行了秋季助学金发放仪式。助学金每年发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按照国家政策,学校再添上一点钱,共为219名同学发放了80200元。
《X县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资助政策》规定,公办高中4类学生免学费:建档立卡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非建档立卡家庭但经济困难的残疾学生,农村低保家庭的学生,农村特困救助供养的学生。其他的经济困难学生可以申请助学金,分为3个档次:特别困难的一学年3000元,困难的2000元,一般困难的1000元。
仪式上,主席台的领导挨个发言,陈词滥调听得人昏昏欲睡,一排排学生挨个上台,接过领导手里印着200元到2000元不等的大数字的红色泡沫板子,茫然又羞涩的面孔,自此定格在学校的宣传报道上。
我站在学生正前方按下快门,台上盯着镜头的孩子中有几个是我的学生,我非常清楚他们从下面乡镇一路来到县城求学至今的不容易,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那是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年,正是把“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的职业理想顶在脑门上的时期。
那天,我在手机上存下一张受资助的学生合照——成绩最好的小雷被安排在C位,小佟挤到他旁边“比了个耶”,欣欣站在边缘,班主任喊了又喊,她才终于在其他班学生的缝隙里,把脸露了出来。
小佟是最早被我记住名字的学生,她矮矮胖胖,皮肤黑黝黝,还有点龅牙,笑起来牙花子呲得就更明显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笑,咧开嘴张扬地大笑。除了大笑,小佟还喜欢上课接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能积极回应两句。
小佟属于一般困难——她家庭完整,父母身体健康,但父母为了有个儿子,足足生了7个孩子。除了成绩差一点,小佟从不捣蛋,作业保质保量完成,与同学关系融洽,完全是一个健康而让老师省心的普通高中生。
而看多了成绩单上60、70的数字,小雷3位数的成绩就显得鹤立鸡群——他是各科老师的宠儿,办公室津津乐道的对象。这个男生属于特别困难,独生子,父亲早亡,母亲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公公,没法离家去工资更高的城市打工,只能守着家里。小雷拖欠了书本费,会大大方方来说明原因:“老师,请你等等我吧,等我家这一季的粮食卖了,有钱了就把书本费补上。”然后向学校交了书面申请——看来,糟糕的家庭环境并没有影响到他成长得自信而乐观。
其实小佟和小雷都算是贫困生中的特例,我观察发现,家里经济困难的孩子大概率会成为班里的“隐形人”,比如欣欣。她爸爸是典型的农村“妻跑族”(妻子生了孩子后就跑掉了),她妈妈还卷走了家里借来开小卖部的钱,她家因而欠下一屁股债。欣欣的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根本没能力也不关心孙女的心理,隔三差五就大骂儿媳妇是天底下最坏最恶毒的女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欣欣,个子有1米7以上,身材却很干瘪,像是在一根麻秆上套了件过大的校服,平日里也总是畏畏缩缩藏在同学们身后,像一只在雪天里冻僵了的小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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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讲课这种事,非常需要人回应,如果课堂上一片死气沉沉,我可能只会单纯地把该讲的知识点讲完,一点拓展的都不想讲。从这个角度来说,上课最给面子的小佟,无疑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然而,其他任课老师跟我观点不一致,她班的物理老师抱怨的次数最多:“那个小佟,一天到晚接话,把其他学生的注意力都转移走了。”
我说:“接话不好吗?学生能主动回答问题,不该鼓励鼓励吗?”
他说:“要是她能说到点子上,我当然会鼓励她,问题是她根本不会,就是在乱答一通。”
我仔细一想,的确,小佟虽然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很积极,但错的多对的少。对于理科老师来说,一直有人在下面乱七八糟地报数,或许真的让人头疼。而我是个教语文的,学生哪怕讲得不对,只要不是哗众取宠,都能得到我的欢迎,小佟也不是那种刻意捣蛋的学生,我更愿意相信她已经努力思考过问题,只是单纯地做错了。
小佟的成绩很稳定,稳定的倒数。倒不是说她不努力,她虽不算特别勤奋,却也不能说懒惰,按时写作业,该背的课文和单词都背了。可是数学和物理这种东西,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天资有限又没有孤注一掷的努力,注定她成绩不是很好。
雪上加霜的是,小佟是个底子本来就比较差的配额生。所谓配额生,就是国家为了向农村地区倾斜教育资源,分配给农村初中的“降分上高中”名额。小佟虽然上了高中后成绩一塌糊涂,但她在初中可是前三名,不过,那个小小的乡下初中总共也就十来个学生。
过去看多了新闻报道上铺天盖地宣传的“某某受资助上名校”“某某大学毕业后回到母校支援当地教育事业”,社会好像默认了贫苦家庭出生的孩子就要比生活条件优越的城里孩子更会读书,其实并不是,无论哪种孩子,很少有人天生就能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S中有大量的留守儿童,他们在缺乏父母关爱的情况下长大,同龄人给出的一点点关心,就足以让他们跳入以爱为名的陷阱。度过最开始相互试探的阶段后,学生之间迅速发展出超越友谊的感情。对此,学校的态度是睁只眼闭只眼——高中生活压抑,要是早恋能减减压,让学生别搞出威胁人身安全的大事,别嗷嗷叫不想念书了也没什么不好。
但若是学生闹得太过火,还是得管一管的。有学生小情侣晚自习结束后不回家,男生把女生按在操场上亲吻,亲着亲着男生的手就伸进女生的衣服里,两人忘情到旁若无人,这一幕正好被校长并几个主任撞个正着——都“舞到脸上”了,不管不行。两个人被送回家反省一个月,流言蜚语满天飞。
一个月后,男生若无其事继续上学,先前的一切成了他一段拿来当谈资的风流韵事;女生上了几天学,再也受不了周围人的眼神,自此离开学校,跟亲戚外出打工去了。感情上,女孩受到的伤害永远比男孩多。
眼看着早恋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不由得担心小佟,原本她读书就吃力,若是早恋,考上大学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小佟看出了我的担忧,在作业中悄悄夹了一封信:“老师,不用担心我早恋,我长得丑嘛,哪有男孩能看上我……好吧,不开玩笑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不学习没出路的,我会好好学习的老师。”
我点点头,夸奖她几句。其实我根本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上一个对我说不谈恋爱只想好好学习的课代表,没到一星期,便被我撞见她和一个黄毛在楼梯间亲嘴。那是去教室的必经之路,我无奈躲起来,等到两个人亲完再继续往前走。这听起来很窝囊,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情况太突然,不能严厉地惩罚他们,学生一冲动做什么也未知,届时不仅作为教师的威严扫地,学生管理起来也会更难,这时候装聋作哑最好。
好在,小佟一直是副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语文成绩一般般,然而想象力却十分出色。下雨了,她写:“昨夜忽逢大雨,恰似王母落泪。悲哀婉转不停,伴有几声呜咽。每至此时,天空放亮。望见无数细珠如帘,竟相下落。试想王母为何那般伤情,莫不撞见那玉帝老儿私会仙娥。”
小佟把这首诗写在周记本上,我看见了,在旁边写了几行鼓励的句子。正巧“必修1”上第一单元的学习任务的第4项是学习写诗,我干脆布置了一项作业,要求全班同学上交一篇诗作,不限形式,不会写,就把句子断开分行,假装它是诗。这项作业纯属自愿,不想写就不写。
我教两个班的语文,最终,收来40多首诗。
小佟很高兴,没过几天又交上来一首诗,写的是食堂:“本在S中中,无意想他中……有个食堂一二层,一层无缝入,二层没有人。琳琅满目的吃食,其实也就那几样。种种都想去尝鲜,奈何卡里没余额。”
这首诗引起了众多学生的共鸣。S中食堂两层,二楼就是个装饰品,只有几张桌子,没有一个柜台。S中不许学生出校门吃晚饭,一律在食堂解决。学生们的晚饭时间只有6点后的40分钟,通常班主任会要求学生在6点25分或者30分就回到班级坐好,因此买饭吃饭的时间极其紧张。每到下午第4节课结束,学生们就会像疯了一样拼命往食堂跑,迟了一步,买不买得到饭不说,还有极大可能被堵在食堂门口。食堂阿姨为了方便学生买了饭提到教室里慢慢吃,早早把吃的打包好,学生刷完饭卡拎着就走,流水线一样,效率很高——当然,可供挑选的种类特别少。
我在班里展示学生们的诗作,念到小佟的,下面爆发出一串串“对对,就是这样”“食堂菜一点油水都没有,真难吃”。小佟一如既往,高高昂起头,“嘿嘿”直笑。
3
我以为小佟会一直嘻嘻哈哈的,保持现在的样子度过高中生涯,大概率毕业后去上个大专,小概率突然开窍或者拼命努力考上本科。然而,我没想到,她居然连高中都没能上完。
11月分科后,拿到新一批学生名单,我一边虔诚地向能想到的所有神明祈祷,一边从上往下一个个看过去。看到最后,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之前班里最能惹事的几个刺头都不在。我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溜了一圈,再看看别人的名单,曾经教过的学生以后会在哪个班主任手下。每个班的名单都看了一遍,学生们的名字都出现了,小雷和欣欣依旧在我这里,唯独小佟的名字,哪里都找不到。
我问她之前的班主任:“你知道小佟选了什么科吗?她在哪个班?”
班主任说:“她没选科,分班考都没考,已经退学了。”
班主任给我说,小佟是她家7个孩子中的老三,为了养活这么多孩子,她父母在上海当快递员,一堆孩子都由爷爷奶奶带大。爷爷奶奶没什么文化,管不了小孩学习,小佟的兄弟姐妹们不是初中辍学,就是连高中的边都摸不到,在高中班级里成绩垫底的小佟已经是家里念书最厉害的人了。
半年前,小佟爸爸的腰椎出了问题,坐一会儿都疼得不行,就回家里休养了,小佟妈妈也跟着回来照顾丈夫,家里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小佟爷爷奶奶原本就不打算让孙女继续上学,现在更是催着她出去赚钱养家,只有小佟妈妈坚持让女儿继续上学,她认为念书才能有出息,不然只会重复走老路。分班前不久,小佟妈妈看家里的存款一直被消耗,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要求小佟奶奶来县城陪读,她则重新出门打工。可她前脚刚离开,小佟奶奶就瞒着她给小佟办了退学。
听完前因后果,我只觉得特别荒谬——2018年中考“分流”政策颁布后,每年都会有数百万人上不了高中,据我所知,X县下面的乡镇初中每年只有一两个人能来县城上高中,好不容易走到县城的小佟,怎么说也要混个高中毕业证吧?
班主任却习以为常,他告诉我,这年头上高中的开支甚至比上大学还大,早读、晚自习、周末的考试都要另收费,外包出去的食堂又贵又难吃。小佟的情况只能被认定为一般贫困,国家给的钱远远不够覆盖她上高中的支出,再加上当地普遍重男轻女,小佟成绩不行,上本科的概率不大,家里不会砸锅卖铁支持她上学,她会退学早在班主任意料之中。
末了,我问:“小佟还没成年,她能去哪打工?”
班主任说:“当服务员端盘子,或者进厂,她满16岁了,不小了,能打工了。”
X县是有名的贫困县,没有支柱性产业,工厂不多,财政收入入不敷出,在编老师的工资都经常拖欠,不说绩效能拖个一整年,就连每个月的基础工资都常常发不下来。老师们自己的嘴糊不上了,哪还有心思再去关注学生的经济问题?小佟父母有劳动能力,爷爷奶奶只有老年人的常见病,小佟的大姐已经去打工赚钱了,她家经济困难只是因为孩子太多。小佟成绩垫底,显然拿不到奖学金,学费加上生活费,国家给的1000块钱杯水车薪。
我无法责怪小佟奶奶的短视,可能对她来说,当前的困难已经跨越不过去了,她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思考以后的事。怪没有尽力为小佟争取更多资助的老师吗,同样不可能,老师职责范围内的事都做了,再多的,没有义务。
当我再一次站上讲台,学生有的沉默,有的如小佟一样喜欢接话。我偶尔会想起小佟,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不知道走入社会以后,她会不会怀念曾经坐在教室里咯咯笑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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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暑假,S中会安排一次教师家访,不是实地考察学生家庭背景,而是宣传防溺水——防溺水日日宣传,月月宣传,年年宣传,开班会宣传,挂横幅宣传,打电话宣传,县里组织老师去水库边上巡逻,即使如此,每年都还有溺死的学生。
这次,学校要求每个家长手写一份《保证书》,保证自家孩子绝不靠近水域。我不是班主任,只需要负责5个学生,都是我自己选的、在我眼里还算舒心的孩子。
5个学生里,最远的是欣欣家,我请住在她家附近的同事回家时带我一起去。同事带我走到县城边缘等着坐城乡公交,我们和背着大蛇皮袋子、拎着活鸡、用两升矿泉水瓶塞满鸡蛋的叔叔阿姨们挤在一起。座位是必然没有的,车上挤得像早高峰时的北京地铁。
摇摇晃晃半个小时后,我们从公交上下来,到了下一级的镇上,同事又把我带上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自己在外面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跟人砍价,从一个人10块钱砍成了8块钱。同事说:“现在有面包车坐,前两年只能坐拖拉机呢。”
面包车沿途不断上人、下人,又过了半个小时,同事喊我下车。欣欣家就在公路边,是一栋两层的自建房,从外表看与路边的其他自建房没有区别。欣欣早早在门口等着——只有她一个人,奶奶下地去了。
踏进门,几只鸡冲我“咕咕”了一阵,我吓了一跳,一楼脏兮兮的,鸡屎一层又一层,黑色的污垢几乎充斥着每一块地面。
“一楼是养鸡的,二楼住人。”欣欣把我带到二楼,二楼依旧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装修的迹象,角落里放了只老式印花痰盂。
她尴尬地笑了笑,快速看我一眼,低下头——她面对我时总是低头:“房子是爸爸讨媳妇的时候建的,当时没钱装修了,后来,嗯……反正,不装修也能住。”
我接过她递来的《保证书》,提醒道:“按学校的要求,家长必须当老师的面写好。”
“这是请邻居叔叔写的,我爸爸两年没回家了,奶奶不识字。”欣欣拿出一支看不出牌子的手机,给我发了段视频,“老师,不会让你为难的。这是我给奶奶录的,她说自己知道防溺水宣传的视频。我问过班主任了,录了视频是可以不用当场写的。”
本来以为要花大把的时间和欣欣的家长交涉,没想到10分钟的工夫家访就结束了。我拒绝了欣欣生涩的“坐一会儿,喝口水”的邀请,表示想尽快离开。敞开的门口时不时路过向里面探头探脑的男女老少,欣欣陪我在家门口的路边等路过的、能把我捎去镇上的小汽车,突然,一个大妈走上前向我发问:“小姑娘是欣欣的老师?厉害啊,年纪轻轻就能在S中当老师了。结婚了吗?阿姨给你介绍个对象……不是本地人?没事,结婚了不就留在我们这儿了吗?我跟你说,我儿子可优秀了……”
眼看大妈越讲越激动,甚至凑上前抓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求助似地去看欣欣,没承想,欣欣说:“老师,这是我二舅妈,你考虑考虑我表哥吧,我想和你做一家人。”
那天,我是落荒而逃的,欣欣以及她周围的人捕猎似的目光让我特别难受。
和住校的欣欣不同,小雷妈妈在校门口的自建房里给儿子租了个房间,每个月只要100块,比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租客便宜了不少。小雷骄傲地说:“因为我成绩好啊,这个院子里除了我之外,其他学生的成绩都在中下层,考不上好学校。等我毕业了,‘这间房的上一个住户上了一本!’多好的宣传材料,肯定有很多家长想讨好彩头租我住过的地方。房东应该感谢我才对,我让他的房子不愁租了。”
学校的住宿条件特别差,但凡家长稍微重视孩子学习一点,都会挤出点钱,不会让学生住校。小雷的房东把房子隔了18间,全部住满了,都是S中的学生和家长。他们一家靠收租吃饭,当收租公的时间和S中存在的时间平齐。小雷的房间小得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若想在出租屋学习,只能清掉堆了半张床的杂物,把小桌板支起来。
原则上,如果学生一个人租房住没有家长陪读,学校不会同意TA不住校,毕竟,以高中生的自制力,没有家长管着,十个有九个都得废。小雷大概属于那唯一一个例外:他妈妈每3天就将家里老人拜托给邻居照看,然后来看儿子一次,她来送点肉菜,洗洗小雷积攒的脏衣服。得知要家访,她提前从老家赶来出租屋等我,省了我不少事。
小雷妈妈穿着老气,脸上的皱纹里凝固着洗不掉的泥土。她相当配合,我的工作顺利完成,表扬了几句小雷在校的表现,就准备离开了。我不喜欢这院子里的环境,室内空间太小了,家家户户置办的煤气罐堆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总让我疑心会不会存在安全隐患。
临走,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拦住了我,告诉我他是个搬家师傅,有两个孩子,都在S中读书,老大高考400多分,暑假没空休息,复读班已经开课,老二刚上高中:“老师,我家老大班主任说他很聪明,就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以他的成绩,今年还是考不上大学,我都快急死了,他还是一有空就躺床上玩手机。”
我只好给出点万金油的回应:“高中阶段怎么能让孩子拿到手机呢?家长把手机收好吧。”
他回答:“一把手机收走,老大就不吃饭了。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怎么行?”
“送去住校?虽然住宿条件差点,但有宿管和老师管着,孩子好歹能自觉点。”
“不行,孩子说要是逼他去住校,他就不念书了。”
我又提出:“送孩子去外面打打工?或者让他跟你一起去搬两天家具?离开学还早,有的是时间。在外面吃点生活的苦,说不定就会回来好好念书了。”
他再次拒绝:“这大热天的,孩子细皮嫩肉的,我哪舍得他在外面吃苦,不成不成。”
“嗯……其实上不了本科,孩子也有其他出路……”
中年男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不行,不上大学将来哪可能坐办公室像你一样天天吹空调,冬天冷不着夏天热不着,舒舒服服生活。我没念过多少书,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不能让孩子走我的老路。”
我忍下了骂人的冲动,敷衍几句:“说不定孩子很快就能自己开窍,好好学习了呢。一年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中年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连连点头:“没错,孩子班主任说复读一年涨100来分都是正常的。当父母的,都是欠了孩子的……”
他手机响了,是需要搬家的客人——从原来住的4楼搬到另一个小区的5楼。中年男人开价300块,对面的人嫌贵,想砍价。
我冲他点点头权当道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背后依旧传来激烈的围绕“能不能便宜50块钱”的辩论。
我回头看了一眼大院,太阳快要下山,天气依旧闷热,小雷趴在板凳上写作业,他妈妈给他拿来了台灯。中年男人的孩子我自始至终都没见到,也许上补习班去了,也许出门和朋友玩去了,也许又躺在床上玩手机去了,但愿不是最后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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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开学收费都是个难题,各种巧立名目的收费,势必榨干贫困家庭的每一分钱。S中已经是县里收费最低的高中了,一中二中常推荐的研学项目,像北京4日游8000块,S中从没组织过。
贫困生们也是将每学年开学视为一场大战——申请助学金的人数远远超过给予的名额。贫穷太主观了,吃不上饭是穷,买不起衣服也是穷,人人都觉得自己困难,学校也做不到一个个地实地考察,比较谁更困难是不可能的,用来决定贫困生名额的依据,终归还是要能量化到纸面上的证据,比如低保证和孤儿证。
国家盖章认定的贫困,不需要自己申请,学校会自动把他们的费用全免。这些学生的情况个个听着都觉得可怜。
女生A父亲5年前和村里的人因为抢地打了起来,失手把同村人给打死了,家里没钱赔给受害者一家求和解,于是被判了无期徒刑,后她妈妈出门打工赚钱,从此杳无音信。她爷爷早就死了,她和上初中的妹妹跟着奶奶过日子,祖孙的生活全靠奶奶种地的微薄收入和国家提供的低保。
我室友是A的语文老师,谈论起A,她说:“小姑娘学习挺努力的,作业写得很认真,成绩在班里一直是中等,上个本科应该没问题。”
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带我去远远观察A。正巧班级解散队伍自由活动,学生三三两两结伴去玩,她示意我看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女孩:“她很自卑,看人的眼神总是怯怯的,不敢跟人交流,没有朋友。”
我问:“其他同学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吗?”
室友回答:“这种事必然瞒得死死的,从学校知道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们有没有从外面听到风声就不好说了。”
体育课自由活动期间,大部分学生会跑到食堂吃吃喝喝,A没有去,从口袋里掏出手抄的单词册子,围着一棵树打圈儿地背。即使家庭十分困难,她奶奶还愿意支持她好好上学,这可能是少有的幸运的事了。
还有男生B,不到10岁,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爷爷一个人把他养大,最近他爷爷被查出直肠癌晚期,最多还能活3个月,爷爷走之后B就没有亲人了,以后的日子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类特别困难的学生,除了国家免学费外,助学金必然有他们的一份,而且学校也会把住宿费和晚自习钱抹去,再给他们的饭卡上定时打点钱,这样,家里不需要出额外的钱,学生本人紧巴紧巴,也能顺利念完高中。家庭贫困本身不可怕,想学下去总有办法。学生愿意学,家长支持学,对学生对老师都是幸事。
除了国家和学校的资助,学生偶尔还能得到些私人渠道的帮助。和我搭班的数学老师是个热心肠,虽然不是能上新闻的那种压缩自身生活开支、倾家荡产支持贫困学子的无私奉献之人,却也实实在在帮助了许多人。他有个做生意的朋友,每年都拜托他在学校里物色几个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进行资助。同时,他自己也会再资助一个。
当老师的天天要和学生近距离接触,学生的经济状况在老师眼里做不了假,有的学生桌子上各种颜色的百乐、三菱笔,每天提着奶茶进门;有人的文具印花早被磨光了,外套拉链坏了,用夹子夹起来凑合着过。谁更需要帮助,一目了然。
数学老师做的这些事完全不会告诉被资助者本人,学生只以为多出来的钱是助学金的一部分。做好事全部要在背地里进行,这意味着不可能得到被资助者的感激,这位同事解释说:
“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很强,要是被他们知道是身边的人在资助自己,很容易受到打击的。再说了,资助他们只是不忍心看到成绩好的孩子因为经济问题受苦,不指望他们多感激。”
“而且,贫困生很多,我只资助了个别,如果其他贫困生知道了,跑来找我要资助怎么办?如果我哪天停止资助了,他对我有怨气怎么办?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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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天气回暖,温度回升到5度以上后,S中又开始组织学生跑操。按规定,必须有一个老师在旁边全程陪同,这个角色正常情况下由班主任充当,班主任有事脱不开身的时候就是我去。分科后,新的搭班班主任宋老师和我是同一批进入学校的,我俩经常凑在一块各自诉苦,我很乐意帮她的忙。
学生们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龟速前进,像一团挤在一起的沙丁鱼,我在旁边慢慢跟着。突然,我注意到跑道上学生跑过的位置多了个不明物体,我以为是学生掉了东西,跑过去把它提到跑道边,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个完整的鞋底,估计是后排的同学一脚把这假冒伪劣产品给踩掉了。
跑操结束后,小雷笑嘻嘻地跑来认领他的鞋底,我问他拿回去之后怎么办,他说:“用胶水粘上呗,我这鞋才穿了两个月,总不能扔了吧。”
过了一周,我发现小雷走路歪歪斜斜,显然不太正常,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他的鞋底并没有粘上,两条腿一边高一边低,走起路就跟瘸了一样。
我给宋老师转了100块钱,让她找个理由给小雷送双新鞋子。第二天她还给我60块,说小雷平常穿的都是地摊货,40块够了,没必要给他买太好的东西。闻言,我吃了一惊,心里一下明白了怪不得小雷的位置附近总有股除不掉的脚臭味。不过,我也能理解,他一个月100块的房租钱都是从牙缝儿里抠出来的,不大可能舍得花大价钱买鞋子。
第二天,小雷趁休息时间找上我,开门见山:“老师,是你送我鞋子的吧?”
听他语气肯定,我问:“是班主任告诉你的吗?”
他摇头:“班主任只说是某个老师好心借我的,我感觉这个好心老师是你。老师,你是所有任课老师中最容易心软的,除了你,还有谁会关心我鞋底掉了的问题?”
我感觉我被内涵了,什么叫“最容易心软的”?我居然就这个形象?
小雷又说:“好心的老师,你能送我一本物理‘必修一’的资料吗?上个学期的资料,书店已经买不到了。”
我说:“少得寸进尺,哪有理直气壮要求语文老师买物理资料的人。”
他换了种语气:“老师,求你借我一本物理‘必修一’的资料,我保证一个月后还你。”
我觉得他简直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但转念一想,学生主动要学习,作为老师我得支持一下:“好,我给你买,你必须全写完。”
我在拼多多上花了20多块买了套卷子给他。一个月后,小雷带着写完的卷子来到我面前,自豪地给我展示他的成果:“每道题都写了,不会的去问物理老师了,每道题都弄懂了。”
他的字很丑,像鸡爪子一道道抓在卷子上,然而每道题都写得很认真,黑色与红色交错布满纸张。小雷得意地向我宣布:“老师,这次月考第1名又是我,其他人都太菜了,无敌是多么寂寞~”
炫耀完,他又说:“老师,能再借我套卷子吗?”
这次我答应得干脆:“只要你能写得完,买多少套都行。”
从此,我每个月多了一笔20到40元不等的支出,少喝了两杯奶茶。小雷每个月准时把写完的资料拿给我看,这笔钱花得我舒心,比奶茶更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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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赚得比我多多了,尽管我已经工作拿工资了,他们还是时不时给我发点红包,不需要我拿钱回家。我本身活得比较糙,不在意吃穿,没有特别花钱的爱好,每个月多少能攒点钱。小雷那边每个月花得很少,我还有余力再拿一部分出来资助一个贫困生。
我知道大部分人一般会选择资助成绩好的学生,但我更倾向于帮助成绩差点但一直在认真学习的孩子,因为我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成绩就不是很行。成绩好的学生有更多得到帮助的机会,我希望能注意到那些中等成绩、不活跃的班级“隐形人”——这些内向又敏感的孩子很少表现出心情不好,对某些人某些事不满,周围人很难察觉到他们正处于危险的边缘。
经历了凌晨火急火燎满县城寻找受不了宿舍室友大半夜聊天、不声不响玩失踪的学生后,宋老师痛定思痛,花了时间和学生谈心。她累,学生也烦,但这事不得不做,即使没什么效果,也必须“留痕”,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事,才好“甩锅”。
普遍缺乏爱与陪伴的留守儿童,身上被标上一个大大的“危”字。欣欣就没少被宋老师找去谈话,一沓厚厚的谈话记录都放进了她的《学生成长记录册》。实际上,这种谈话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地问一问:“最近心情如何?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学习和生活上有遇到困难吗?”欣欣一般会回答:“心情很好,交到了很棒的朋友,没有困难。”
欣欣这般沉默寡言的孩子,必然不可能轻易向宋老师将心事和盘托出,大多数时间里,想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只有靠语文作业的周记掀起的那一个角。
我布置了一篇“美食”主题的周记,欣欣写了学校食堂自营的巧克力蛋糕。她从刚入学就开始馋那块蛋糕,但是蛋糕12元一块,太贵了,她买不起。巧克力蛋糕散发着诱人的甜味,隔着柜台精准地钻进她的鼻腔,蓬松的黑色蛋糕胚配着黑白相间的奶油,她每次路过,目光都会不由自主被吸引走。一节体育课上,她的朋友买了一块蛋糕,分了她一半。欣欣虔诚地一口一口慢慢品完了蛋糕,甚至连包装塑料皮上沾到的那点奶油也舔得一干二净。
她在周记里写:“蛋糕的味道和我想象中一样美妙,从此我梦里的食物终于有了滋味。”我写了几句鼓励她的话,然后拿起饭卡去食堂买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尝尝,说实话,植物奶油而已,能有多好吃,吃多了腻得不行。
分班后两个月,学校通知收晚自习的钱——这是宋老师称之为每学期两次的“渡劫”之一,哪怕99%的家长交钱痛快,剩下1%不交钱的家长造成的麻烦,依旧要花费老师们大把的时间沟通。
欣欣奶奶找来办公室,对着宋老师大吐苦水,说生活不易,自家儿子怎么如此命苦,完全不顾身处学校,孙女就在身边。先是蹦出污秽之语辱骂跑了的儿媳妇,又乱七八糟扯了一通,她总算说到正题:“老师,咱家一时半刻拿不出这么多钱,能不能缓上一缓?”欣欣站在奶奶旁边,始终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原则上,学校不允许欠费。有的学生欠的次数多了,费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家长直接摆烂,无视学校反反复复催缴费用的电话。反正就算欠费,学校也得让学生留在教室继续读书,甚至不能频繁催促学生本人——把学生催出心理问题,那就是学校的不对了。
欣欣奶奶口中的“这么多钱”,只有400块,一个学期不过800块。好心人很少资助非尖子生,再说欣欣爷爷奶奶尚有劳动能力,拿个几百块出来也不是扒皮抽筋的为难事,学校里比欣欣家更穷成绩更好的人家有不少,资助怎么看都轮不到她。
奶奶抹了抹眼泪:“实在拿不出钱,我们欣欣只能退学打工了。我苦命的孙女啊,要不是她狠心的妈跑了……”
我心知她在道德绑架,可到底不忍心看着欣欣的自尊心被她奶奶反复践踏,就和宋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来帮欣欣家付这笔钱。我以学校的名义资助,不会让除了我俩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宋老师提醒我:“别对学生太上心,不然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我思考片刻,觉得自己能接受欣欣最后没考上本科,或者上个大专,至少也算有个出路,最差,她若像小佟一样中途退学了,我也起码尽过一份力,不会像想到小佟时那样难过。
升上高二以后,学校推出了周末补课的业务,时间在周日上午,只有数学和物理两门,分为“提高班”和“基础班”,价格非常实惠,10元一节课,一次上3节课,2节数学、1节物理。老师们能拿到的报酬非常微薄,如果不是领导强制要求,恐怕没几个人自愿去挣这份钱。提高班只收每个班的前5名,基础班则是什么学生都能报,但没有家长的强制要求,S中没几个学生愿意用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去学校上课。
欣欣来到办公室,在宋老师面前哼哼唧唧半天,红着脸说不出话。宋老师问:“你要报基础班吗?”
欣欣不说话。
宋老师继续说:“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欣欣捏着校服袖子搓来揉去,老半天憋出了话:“我想补课……奶奶说补课浪费钱,不让我报……”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宋老师:“老师,我能先欠着吗?等今年过年,我爸爸回来了,我找他要钱……爸爸给我打的生活费都在奶奶手里,她说我净会乱花钱,不给我……”
宋老师说会跟学校说明情况,先打发她回去上课。我从工位间探出头,宋老师立刻出声:“你不会又想帮她掏钱吧?”我说是啊,孩子想上进,我不得鼓励鼓励。一周30元,一个月120到150块,这点钱随手不就出了。宋老师说:“好吧,我会跟她说学校答应先欠着了,以后再还……你别说不用还,别老是惯着学生。”
其后,每当晚自习轮到我值班,我就把饭卡交给欣欣,让她帮我从食堂带晚饭,告诉她可以买一份零食当跑腿费。英语老师曾跟我抱怨过,她找的代跑腿男生一口气给自己买了20多块钱的鸡柳,但欣欣向来很克制,她通常会买2根棒棒糖或者1根烤肠,花的最多的一次,不过买了听可乐。
我有时带水果来办公室,也会找个理由分给欣欣一点——让她帮我数试卷,或者把我的工位擦一下,又或者直接说今天背书背得很熟,奖励一个黑加仑。宋老师看到了又想说话,我在她桌子上放了一盒车厘子,附上纸条:“工作辛苦了,甜蜜的车厘子属于努力的姑娘。”她脸一红,瞬间忘了想说什么。
8
高中生的生活无疑是枯燥的,每天6点50分到校早读,晚上10点50分结束一天的学习,每个星期只有周日上午休息。
欣欣的成绩一直没什么起色,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反而退步了。学生成绩波动很正常,一开始我没当回事。可渐渐的,她上课睡觉的频率越来越高,任课老师叫她,她翻个身继续睡。她的周记从认认真真写,变成从作文书上随手摘抄,再到催几次才慌慌张张抄得乱成一团交差,最后干脆怎么催也不交了。不只是我这门语文课,其他老师也纷纷向宋老师数落欣欣“懒了”“变了”。
宋老师给我讲,欣欣谈恋爱了,又说了那个男生的名字。我狠狠吃了一惊,倒不是为她早恋——青春期的孩子情窦初开很正常,天天看都习惯了——是因为这个男生身高只有1米6,比欣欣足足矮一大截,两个人站在一起,像年长的姐姐拽着不听话的弟弟。
然而,事实由不得我不信。没过几天,放学后我在校门口买奶茶,拎着奶茶袋子一出门,迎面撞上欣欣和她的小男友手拉手路过,男孩看见我,触电一样甩开欣欣的手,移开视线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欣欣则低下头,追着男孩也走远了。
宋老师说:“你猜我怎么知道他俩谈恋爱的?他俩能上天了,大中午不回去休息,搁教室里亲嘴,还是坐到对象怀里的亲法。年级主任中午巡逻,从监控里正好看到,把这段视频截下来发我手机里了。”
她把手机打开让我看,视频里两个人的动作非常露骨,根本没有误会的可能。我问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宋老师表示,准备约两方家长谈谈,感情的事不好处理。
欣欣家没人来,她奶奶说农忙没空,而且不让老师找她爸爸,理由是自己儿子在外面打工本来就累,不应该为家里的事分心,万一一个心急,出事了怎么办?男孩的妈妈倒是来了,态度很诚恳,再三保证一定会和儿子好好谈谈。两个孩子被提溜到办公室,男孩疯狂点头,保证一定把学习放在首位,再也不会分心了。欣欣还是老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从后续看,几次谈话完全没起到作用,两个孩子该谈还是谈。男孩被家里人打了很多次,反反复复抱怨不想上学了,憋在家拒绝出门,然后又回来上学。欣欣的成绩原本属于垫垫脚能上本科,现在已经退步到考300分都难。按理说,有之前的底子在,就算现在不用心,也不至于下降得这么快,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连考试都不想好好答题了。我尝试跟她聊,问她为什么喜欢对方,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和男朋友分享生活、互相鼓励没问题,别做出格的事情。欣欣依旧低头、沉默。
又过了几周,我发现欣欣没来上课,问宋老师她去哪了。宋老师非常恼火,告诉我早上升旗的时候,她发现欣欣一脸煞白,摇摇欲坠,赶紧带着几个女生把欣欣搀扶到边上休息。她以为欣欣得了什么急病,紧张得要命,喊年级主任开车把她火速送去医院。医生检查完,说姑娘只是早饭没吃,低血糖了。还没等宋老师问欣欣为什么不吃早饭,旁边陪着一起来、被吓到的欣欣朋友就主动交代:欣欣的男友想要名牌运动鞋,她正在努力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
宋老师沉默一会,对我说:“别再管欣欣了,她已经没希望了。”
其实早该放弃了,什么“好好学习,一起考进大学”“共同进步,成就更好的自己”,都是大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正处于叛逆的时期,越是强调不能做的事,做起来越刺激。也可能他们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想在一起。
我从空中截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宝宝,我爱你”“你的体香,让我痴迷,我在家等你”,翻到背面,全是辱骂我、宋老师以及骂天骂地的话。
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完全没有生气。时代早就变了,过去那些被夸赞为认真负责的老师所用的教育方法,放到现在,恐怕早早就要被投诉举报了。现在,只能说一句“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避免自我感动”。我在欣欣身上投入了过多的时间、精力、金钱,感情上让我不愿意看到她未来的人生变成烂泥,可是说到底,这种想法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去帮助别人,是从我的视角出发,判断对方需要帮助。可是我不是她本人,我没法理解她真正的需求。我做的事真的是对的吗?我真的没有好心办坏事吗?我觉得我为她好,难道不是一种自视甚高的傲慢吗?我做了多余的事情,被反噬、被消耗,是我自找的。我以为我的心态和上高中时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我早就变成了无趣又古板的大人。
作出放弃给欣欣继续交补习费和晚自习费的决定时,我有些轻松,反正,助学助学,帮助的是愿意学习的孩子,对于不愿意学习的孩子,交钱看她谈恋爱吗?
9
但短暂的自我安慰后,是长久的难过,投入的感情一时半刻收不回来,我便去找了学校的心理老师。
平时很少有学生主动预约心理咨询,可能是高中生太忙了,实在没时间,也可能是小县城的人对心理咨询的接受度实在是不高。我伸手随便在沙盘上划拉,跟心理老师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说:“我好难过啊,我帮欣欣付学杂费是为了让她能用学习拼出一条路,可是她学费都付不起了,还要给男孩买东西。”
心理老师思考了一下,说:“你不是我正经的客人,铺垫就不说了,你也是学过心理学的,我就直接上结论吧:人人心中都有完美的标准,你希望资助的学生懂得感恩、努力上进,但现实是,人会自卑、自尊、自负、虚荣,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特点。即使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也有可能出各种问题,何况是没有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们更渴望爱,更愿意献出一切追求虚无缥缈的爱。但没人教他们追求爱之前,要先爱自己。”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教她爱自己?”
“不是,我是想说,不要轻易介入他人因果。真正能在逆境中艰苦读书的孩子少之又少,在恶劣的环境里保持自我太难了,不要苛责她。说到底,人生的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外人再怎么干涉都是白搭。”
最后,她劝告我:“老师只是份工作而已,你这辈子要面对的学生多了去了,你没有义务为他们花钱,不想资助不资助就是了,你只是回到原本该走的路上了。”
“不要轻易介入他人因果”,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我不以为意。在成长过程中,我被无数人帮助过,如果我在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没能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岂不是对不起曾经帮助过我的那些人?以前我觉得,如果事事独善其身,未免太冷漠了一点。
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的心态不够平和,还需要再修炼修炼。如果是自己家的孩子,再怎么差,也不会被家人放弃,花钱帮助别人家的孩子,是想得到回报的。于我而言,我最想得到的回报,就是希望对方成才、优秀,但是,精神回报往往才是最难达成的。
我又问了常年资助学生的数学老师:“如果你资助的学生不再认真学习,你还会继续资助吗?”他笑眯眯地说:“我的挑选标准是成绩,那么学生只能拿出成绩这唯一的筹码交换我的援助。同理,挑选标准是努力程度、人品、长相,都是一样的。资源有限,能资助的人有限,只能向最符合标准的人身上倾斜。虽然这么说对小孩子挺残忍的,但人生的容错率本就很低,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想改变命运更难了,如果连认真这最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再资助下去纯属浪费时间,还占用了本该留给认真学习孩子的机会。”
道理我都懂,可我一时半刻调整不过来:“要是突然停止资助,小孩子更自暴自弃了怎么办?”
“孩子啊,你在我眼里也是个小孩子。你要知道,钱是你自己的,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别说你不想资助一个已经不值得你帮助的孩子,就算是个品学兼优、没有一丝缺点的孩子又怎么样呢?不要被道德绑架,怎么花钱是你的自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之后,欣欣奶奶跑来学校质问宋老师:“凭什么学校突然要我们家交晚自习钱?之前不都是免了的吗?”
宋老师冷静地回答:“学校免的是愿意学习学生的费用,你家欣欣是吗?”
我很内疚,买了两块黑森林蛋糕去找宋老师。她看了看蛋糕,掏出手机又点上两杯奶茶,然后在堆满学生练习册和卷子的办公桌上清出一块桌面,搬来一把椅子,和我坐在一起吃蛋糕。
我说:“对不起,我又给你增加了多余的负担。”
她反而宽慰我:“诶呀,多大事,你平常不也帮我很多吗?再说了,你又没做错什么,当老师也只会对带的第一届学生心软,趁现在多见识一下人类多样性,以后就不会在学生身上浪费你的血汗钱了,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
蛋糕不好吃,食堂里的蛋糕,就算是最贵的一款,还是植物奶油。我心想,等我回去就网购一款动物奶油蛋糕,天天吃食堂,味觉都要退化了。
下课铃快响了,过一会儿就会有大批学生涌进办公室,有人来问问题,有人被提溜到办公室挨批。宋老师把我们吃剩的残渣通通扫进垃圾桶,办公桌恢复原样,摆好姿势等着被学生包围。我也回到工位上坐好,拿出背书名单,思考待会喊谁来。
欣欣名字后面的勾很久没增加了,想起上次找她背书,她一个字都背不出来,末了还对我说:“你很闲吗?能不能别管我了!”
我跳过了这个名字。我什么都不想评价,希望她和男友的爱情能得到一个好结果吧。
学生们塞满办公室时,我感慨了句:“要是所有人都像小雷一样省心就好了。”
在一旁的课代表看着我,欲言又止:“老师,你真觉得小雷是好学生?”
她下定决心,告诉我“另一个小雷”的故事。
小雷也是有女朋友的,尽管他从未对任何同学承认过那女孩女朋友的身份。但如果躺在异性大腿上午休,用同一双筷子吃饭,咬同一根吸管、牵牵小手、随时随地拍屁股都可称之为“同学间纯洁的友谊”,那恐怕没几对关系能被叫做不纯洁了。
小雷的女朋友是养女,家里老人收养的,她名义上的父母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一丝一毫的父母之爱都不曾给过她。那女孩原本有个从初中就开始谈的男友,男孩花心和其他女生搞暧昧,两人吵架要分手,小雷抓住机会向女孩献殷勤,成功把她变成了自己女朋友。学生时代的感情很简单,一句“TA对我好”,再加一句“谈不谈”,一段新的感情就开始了。
在课代表的叙述中,小雷是个板上钉钉的家暴男预备役——他常常上一秒还在说说笑笑,下一秒拳头就重重打在女朋友身上。女孩被按在地上打,小雷那架势像攻击杀父仇人,双眼通红,周围人拉都拉不开。
“女孩子这都不分手,打完又若无其事该干啥干啥,祝他们‘锁死’,家暴男别放社会上祸害人了。”课代表评价道。
课代表还说:“她很可怜的,我妈妈接我回家,她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太缺爱了,小雷打她归打她,从不跟其他女孩不清不楚,一直跟她同进同出,还把她带回家吃饭,她可能喜欢这种感觉吧。”
一时间,我心情无比复杂,以我挑选学生认真学习的标准看,小雷完美符合标准。但以人品的角度看,他显然不合格。
“收收你多余的同情吧。”宋老师走过来说,“听着可怜是吧?班里已经有好几个女孩反映,说她们妈妈但凡向小雷的女朋友释放点善意,那孩子就眼睛一亮粘上去追着问:‘阿姨,你能做我妈妈吗?’还有小雷,他初中的时候就无缘无故打人被记了几次过,现在好歹只打特定的人了……”
后记
今年6月25日,我用心教了3年的学生们,迎来了最终的成果结算。
小雷的成绩比本科线高了80多分,足够把他送进一所不错的大学,他女友离本科线差了几分。
欣欣考了368分,这个分数连个好一点的大专都上不了,她奶奶的意思是上个卫校,念出来回老家卫生院当护士,她不愿意,奶奶愤怒之下让亲戚带上她去苏州打工。欣欣的男友同样离本科线有些距离,分数一出来,家里就带他交钱报了复读班。
填志愿当天,小雷笑嘻嘻拿给我两杯奶茶:“给,老师,你最爱的‘国乙(国产乙女游戏)’联名款。”
除了奶茶外,他还给我带来了小佟的消息。
两年前,小佟辍学后,去上海跟亲戚一起摆套圈地摊,有亲戚带着,少走了不少弯路,赚了点钱。最近,小佟奶奶相中了一户人家,想把小佟嫁过去。她姐姐也是在这个年纪轻易地嫁了人,现在轮到了小佟。可一向平静接受家人决定的小佟,这次不想继续顺从下去了,她不想过早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或几个孩子的母亲,以及只能在朋友圈旁观曾经坐在一个教室里打闹的同学们的精彩人生。她和家里拼命抗争,绝食、自残、离家出走,能想到的办法用了个遍,终于让她妈妈心软,帮她分担来自各方的压力,赢得了回到学校重新念书的机会。不出意外的话,下个学期,小佟就能回到S中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天空都好像明亮了几分。小佟,那个笑容灿烂,“小太阳”一样的女孩没有随波逐流,她还想继续攀登,没有放弃追求更好的人生。
填完志愿,我和同事站在门口,目送毕业生们说说笑笑离开校园,奔向新的人生旅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嘉橘,编辑:吴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