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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张悦然,原文标题:《一桩绑架案的落空,一个女人的重生》,题图来源:《分手的决心》
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春游,这是一桩罪案的序幕。
七岁的男孩宽宽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他家的保姆于玲坐在副驾驶,开车的是于玲的男朋友,陈东虎。宽宽对春游充满期待,还在途中救下一只送往菜市场的鹅。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春游驶向的不单是露营地。
陈东虎欠下了高利贷,于是撺掇于玲绑架宽宽——宽宽的姥爷是省部级官员秦心伟,母亲是画家秦文——以换得大量的赎金:“他们家的钱本来都是老百姓的,我们就是老百姓,拿走点有什么问题吗?”
然而,在途中,于玲和陈东虎得知了男孩一家因贪腐而受审的消息。此外,于玲在陈东虎的后备箱里发现了乙醚、麻绳、弹簧刀,还有一把铁锹。这次绑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决定离开陈东虎,带着宽宽回家。在那里,宽宽搭建了他的“天鹅旅馆”。但是,生活将以怎样的方式持续下去?有一天,于玲发现后院的瓦片碎了,鹅受惊,摄像头也不见了。是谁闯进来了?本应象征着童真的天鹅旅馆,最终迎接的是救赎还是罪恶?
我们将在张悦然的全新长篇小说《天鹅旅馆》中,发现于玲的命运走向,揭穿这些复杂秘密的始末。《天鹅旅馆》并不只是一个关于绑架的故事,它着重书写的女性所面临的诱惑、困境与突围,以及贯穿小说的善与恶、爱与罪、友谊与成长,都值得我们去探索。
今天,我们节选了小说的前半部分、于玲罪念的起始与挣扎的过程。当绑架计划包含着谋杀,她将如何抉择?
以下内容选自《天鹅旅馆》。
设想
在梦里,她相信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其他人好像不过是老天爷派送来的家具,可以退回和更换。只有她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念头的人。
后来她当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很幼稚,不过梦的确提供给她一种尊贵的感觉,在梦里你再穷困潦倒,也是主人公,你对面的国王坐拥整座城池,依然单薄如纸,随时有可能消失。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现在都已经不知去向,她们总是喜欢不停地换地方,有时打一份工连月底都干不到,这样做并非出于对现状的某种具体的不满,也不是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就只是得一直走。
于玲想,也许她们都做过那种梦,周围的人消失的梦。但在现实中周围的人不可能消失,你只能让自己消失。通过不停地换地方,得到生活的主动性,这是她们做主人公的唯一方式。
于玲必须承认,陈冬虎的计划里,一个很诱人的地方在于,他能把她从这里带走,以一种不能反悔的方式。她被困在这里了——被什么困住?丰厚的薪水?合得来的孩子?还是生活的巨大惯性?今天你把几根黄瓜封进密封罐,明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拿出它们看看有没有腌好。整理换季的衣服,给孩子预约龋齿检查,你今天做的很多事,都在为明天做准备,如果你不过明天,等于今天也浪费了。就再干一年,每次于玲都这么对自己说,她必须着手建造自己的生活。这些年除了攒下一点钱,她什么都没有。
然而现在,消失的是他们,是那些环绕在她周围,无时无刻不在挤压她的人。她和其他保姆交流过,她们都承认,雇主不在家的时候是最惬意的时候。她们希望雇主出门应酬,希望他们喝醉、迷路、找情人。没有保姆不喜欢空房子。
于玲经常感觉到,这些周围的人在她的屋子外面走来走去,每次脚步离近,她的心脏都会感觉受到压迫。然后就会有人喊她的名字。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间,她都得马上答应,然后拉开门走出去。这扇门上有一个旋钮的锁,但是她从来不用。要是他们看到她锁门,一定会问,为什么要锁门呢?当她说这个房间很舒适的时候,是在她听不到外面有脚步声的时候,就像今晚。她想到那只鹅,她应该把它抓起来,防止它在地毯上拉屎。是的,地毯很贵。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舛错
男人相信,无论如何,他们不可能不管这个孩子。所以现在到底是等秦文联系他们,还是主动联系奶奶,他也有点拿不定主意。男人叼着烟在大树下来回踱步。于玲看着剩下的食物发呆,变冷的肉串,蜷缩起身体的红魔虾。春游结束了,她长呼一口气,起身收拾东西。同时,她意识到孩子离开了她的视线。
“宽宽——”她喊道。孩子在很远的地方应了一声,她往那个方向看了看,只有一片树林,没有水塘之类危险的地方。她继续干活,将烧烤架折叠,把推车拉到面包车跟前。有一只编织袋塞了太多东西,她使劲拽住拉锁,想把它合拢,拉锁却掉下来,袋子整个被撑开,再也合不上了。她看到后备厢里垫着一块沾满泥巴的白色毯子,决定用它包住散架的编织袋。
于玲把毯子拽出来,发现它比想象的要大,而且有个角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用力一扯,毯子出来了,下面露出一个黑色的尼龙背包。于玲把它勾出来,很沉,拉锁封得严严实实。于玲打开了它,里面有一把锤子、一把弹簧刀、一卷很粗的麻绳,还有个玻璃瓶,她剥掉外面缠着的毛巾,是乙醚溶液。她把东西塞回包里,推进那个角落。尼龙包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下,她低头朝车座底下看,那里横着一把铁锹。她打了个寒战。
她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在小舅舅的养鸡场干过几个月。他们对她很照顾,没让她杀过一只鸡。她只是负责冲洗。她攥着鸡脖子,感觉到鸡皮在手心滑动,那些时候,她总在担心一件事,就是手中握着的鸡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她。她的数学不错,知道有种东西叫概率,她相信如果你经手足够多的鸡,这样的事早晚会发生一次。既然人们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奇迹,谁能保证在这件事上就不会出现奇迹呢?一只没死透的鸡,一只从死里活过来的鸡?
随着年龄增长,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死亡很彻底。那里有一条清晰的界线,你可以尽情地在生这一边挣扎和反抗,可是一旦死亡降临,把你带过那条界线,你就绝对不可能再回到这一边了。
她拉起宽宽往回走。宽宽挣开了她的手。“不能这样把它留下。”
她问宽宽想怎么样。宽宽沉思了一下,“我们应该埋葬了它。”
“动物不需要埋葬。”
“为什么?那样会让它睡得更舒服一点。”这是有一天讲故事的时候,宽宽追问为什么要埋葬死者时,于玲给出的答案。有时候,你需要给孩子一些简单又不算太离谱的答案。她当时对自己的回答挺满意,现在却发现它给自己添了个大麻烦。
于玲回到车边,从后备厢里拿出铁锹,返回树林。男人还在草丛那边打电话,他挥动着手臂,看起来像是在极力辩解着什么。
于玲走到男孩旁边,开始用铁锹挖土。男孩神情肃穆地看着她。铁锹戗在没有松动的泥土上,每一下都很刺耳,揪得于玲的头皮生疼。但她还是抡得很用力,像是要让自己记住这种声音,记住这把铁锹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备厢里。她双手托起猫的身体,把它放到坑里。猫的身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硬,在她松开一只手的时候,它的身体甚至打了个弯。男孩帮她一起把土推进去。多出来的盖在上面,拢成小山的形状。
转变
去年过年,于玲开始包饺子的时候,冬虎打过来电话,说他迷路了。车子开到了一条死路上,周围漆黑一片,面包车有一边的车灯也不亮了。“我就是这么倒霉,你看见了吗,这一年都到头了,老天爷也不让我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听筒里传来冬虎用力捶打方向盘的声音,喇叭一下下地叫起来。
过了一会儿,刺耳的响声停止,听筒里一片安静。于玲一度以为电话断了,直到那边传来一阵很轻的呜咽。她歪头用肩膀夹住手机,听着时断时续的抽泣声,还有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悲鸣。他们在一起一年多,于玲从来没有见过冬虎有过那么脆弱的时候。宽宽和几个孩子跑进了餐厅,他们的叫嚷把那个声音盖住了。
于玲洗掉手上的面粉,握着手机走到窗前,另一只手撑在窗台上,分担着身体的重量。她受不了男人哭,每次听到男人哭,都感到非常痛苦。好像她能从中听出一种发生在他们身体里的断裂声,有些东西被损坏了,不可逆转。
“好了,好了,”她轻声说,“我答应你,我跟你离开这儿。”
他们都很清楚,她所说的“离开这儿”的意思是什么。在这之前他们经常半开玩笑地讨论那个计划。对她是玩笑,对冬虎不是。冬虎急需还上他欠的高利贷,把那个计划看成救命稻草。或许她没说一定那么执行,但她给了冬虎某种信心,就是有很大把握能从这户人家弄到那笔钱。
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把冬虎留在自己身边,同时,畅想那个邪恶的计划,能够排解掉她内心的怨气。但是在除夕夜冬虎让人难以忍受的哭泣里,她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她对他身体里正在发生的、不可逆转的断裂负有责任。
冬虎赶到碧湖山庄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他把车停在外面,跟着她走进来。路的两边都是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气味。天空适时地飘下小雪,明亮的雪花消失在松树尖塔状的树冠中。她拉着精疲力尽的冬虎一路小跑,来到宽宽家门口。他们经由车库的后门进入院子,顺着石板小路下到酒窖。
除了不算暖和,那里没有别的缺点。柔和的射灯、暄软的皮质沙发,还有数不尽的酒。他们随便从格子里拿下一瓶打开,于玲去厨房煮了两盘饺子,还带回一瓶半个月前泡的腊八蒜。
升腾的热气濡着冬虎的眼窝,让他的睫毛变得毛茸茸的。“从此我们两个一条心。”他把手中那只水晶杯举得很高,好像它是他刚赢得的奖杯。那晚他们都喝多了,躺在一张羊毛毯上亲热。冬虎的身体又宽又厚,像个暖炉,驱走了他们周围那些湿冷的空气。
初五那天,于玲在另外一家银行开了个账户,并把全部积蓄转了进去。因为冬虎说,等到他们实施计划的时候,胡亚飞有可能会让银行冻结她接收工资的账户。那天从银行出来,她走在冬天干燥而明亮的阳光里,拨通了冬虎的电话,告诉他新卡已经办好。她还忍不住提到,自己把密码设成了两人的生日。这是一句完整的祝福语。
“谁的生日在前面啊?”冬虎问。
多美走后,于玲回到餐厅。桌上放着那个蓝色茶包。现在它看起来蓝得那么确凿。她撕开它,泡了一杯茶。拉出一把椅子,在中岛台边坐下。她拿起手机登录银行,账户显示她还有二百零七元四毛。这次银行没有像以往那样,热心地给她列出一些可供选择的理财项目。页面上空空荡荡的——她乐意拿着这二百零七元四毛干点什么,就干什么吧。
转账发生在昨晚九点五十一分。他们回到这里以后,冬虎拿着她的手机捣鼓了半天,应该就是在做这个。而他让她暂时不要开机,也就避免了她接到银行打来的核实信息的电话。她想了一下,除了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发生了变化之外,冬虎所执行的计划基本和原来一样,拿到钱之后连夜跑路,甚至连跑路的路线,或许都没有变化。
先坐长途汽车到武汉,从那里再去云南,他赌玉认识的当地人可以帮他安顿,还可以把他送到缅甸。他向于玲保证,只要他们到了云南,后面的事就不用操心了。所以于玲对于他们去了云南要找谁,具体是去哪里,一概不知。冬虎提到过大理,也提到过瑞丽,她以为瑞丽是大理的一部分,现在她搜索地图,才发现它们离得很远。
她盯着那张地图,好像在等着某个地名凸显出来,告诉她冬虎现在到哪里了。过了一会儿,她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想知道他的行踪了,就关掉了网页。昨天她还是罪犯的同谋,今天就变成了受害者。冬虎挥舞着的拳头,谁也没打到,最后抡到了她的脸上。
可她忽然觉得这样挺好,她不是本来就打算用上自己的那笔钱了吗?她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对冬虎的承诺,只是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而已。现在那笔钱平了冬虎的麻烦,事情得到了了结。如果她一开始就愿意拿出它,也许就不会有这次“春游”。但当时她认定那笔钱只有一个用途:在她结婚时盖一座房子。她太执着于结婚的事,甚至把它看得比宽宽的安危更重要。
她想起冬虎放在后备厢的麻绳和乙醚。铁锹戗在泥土上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与那个可怕的后果相比,失去这些年的一点存款也就算不了什么了。她把它当作一种必要的牺牲,一种不良欲望的纠正。而现在,她也终于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先前不愿承认的事实,她和冬虎结婚是不会幸福的,他只会把她带入巨大的危险之中。可她还是很怀念他敦实的身体,用那两只健壮的手臂将她揽在怀里,看起来就像一座永远不会散架的房子。
于玲捧着杯子,提拉了几下茶袋上的线绳,让它释放出最后一点滋味。然后她将它拎起,扔进了垃圾桶。现在她应该给那最后的二百零七元四毛寻找一个新的密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