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虎队和烤饵块

几年前，老马基金会邀请20位乡村校长飞夏威夷游学，我对外说是带队跟踪报道，其实主要是去请校长吃饭。

落地后，和几个校长在酒店门口抽烟，同行的高个飒妹向我借火。

夏威夷风大还乱，火没护牢，把她头发点着了。手忙脚乱地救，还是烧掉一大把，我想这回不赔个几千刀，事儿消不了。结果小姑娘说，浪哥，请我们喝酒就成。

头发怎么办？

她一甩头，说一会回房间，剪一刀就成。

我暗赞，这妞有范儿。后来才知道，她是老马基金会负责校长项目的吕源。

赶紧去酒吧买了几提酒，把刚才抽烟的几位都喊上，好歹攒了一个局。

我和吕源还有好多铁血丹心的故事，去大凉山看绝症孤儿、到安徽怀宁看海子妈妈、走遍西部12省探访乡村教师，这是后话。

她不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啊，今天这没有女主角，我想说的是校长。

酒局里有一个校长，长得黢黑，沉默寡言，云南腾冲人，不喝酒，抽云烟，叫熊国朝。

1

第二天，夏威夷航空邀请我们去他们总部一日游，参观各种型号的古董飞机。

彼时正逢贸易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国内群情激奋，“六公主”炮火连天，隔三差五放《上甘岭》和《英雄儿女》。

如何不卑不亢走访美国航空公司，成为我们和乡村校长们的一个敏感问题。

翌日，航空公司的美国女总裁呼啦啦说了一大堆欢迎，轮到中方代表讲话，没想到憨憨的熊校长抢话，他要发言。

他和吕源说，翻，给我翻译一下，然后从小包里掏出一份礼物送给女总裁——“穆桂英挂帅”的皮影剪纸。

“我来自云南腾冲，是一名乡村小学的校长。二战时期，腾冲人民就和美国人民并肩战斗过，感谢飞虎队一次次拼着性命穿越驼峰航线。腾冲现在的飞机场就叫‘驼峰机场’，无论两国的关系如何，我们腾冲人永远记得这份情谊，谢谢你们。”

全场有那么1～2秒的鸦雀无声。

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都被震住了。

他从腾冲飞到昆明，昆明飞到北京，北京飞到夏威夷，辗转几万里，随身藏着一份小礼物，就为了替家乡的父老说一声迟到的谢谢。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这份格局跨越了民族、国度和时空，有那么一刹那，我看着窗外的碧海蓝天，感觉自己像个傻13。

熬了几天西餐，众人嘴巴都淡出鸟。

我们就住在当地最大的购物中心Ala Moana附近，我四处溜达，找地喝酒，在无数国际大牌中突然发现三个汉字，“小肥羊”。赶紧回马报喜。

第二天所有校长出动，打牙祭。

太平洋夜风浩荡，畅情适意。人均不贵，300元不到，虽然香菜太老、小葱不香、线椒不辣，但谁都挡不住“祖国已多年未亲近，我胃已然是中国胃”的风卷残云。

我特意挪到熊校长身边，火锅好吃啊，有些问题就可以问了。

熊校长，听说腾冲有个国殇园啊，还在不？

在啊，就在腾冲市区里头。

你跟你的学生说这个地方吗？

说啊，我们是中心小学，全校有1万多学生呢，每年清明节，我都带他们去扫墓的。

那你是怎么和学生说的啊，这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我就告诉他们，这里埋的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和民族而死去的人。

回国后，我想来腾冲看看您行不？

欢迎啊，欢迎。

那天晚上，海浪翻滚，火锅沸腾。晚上做梦我都做到往太平洋里倒了一包火锅底料，请大家吃了麻辣鲸鱼。再后来，我在曼哈顿、纽约、休斯顿以及海拉尔、平顶山、日喀则，挨个吃过小肥羊火锅，但都吃不出夏威夷的味道。

关于夏威夷，还有两件小事一直没忘记。

一是美国人把1941年被日本人炸沉的亚利桑那战列舰打捞上来，停在原址，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珍珠港被袭，永世之耻，引以为戒。

另外一件事，张少帅和赵四的坟墓在夏威夷神庙谷，该地鸟语花香，宁静悠远，但吊诡的是，对面赫然就是一座日本人的寺庙。神庙谷，去你的神庙。

我点了三根利群，放在少帅坟前。中国人来看中国人，下辈子寸土不失吧。

2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沉迷于上班赚钱，还没去成腾冲。

2019年的冬天，杭州下雪，我独自在办公室翻《没有回家的士兵》一书，鼻子发酸，给熊校长和吕源分别发短信，问他们身边还有认识的远征军老兵不？我转几万块钱，替我去看一眼。

熊校长回我，聂老师，你自己来看吧。

吕源也说，浪哥，你应该去。

到腾冲界首。天还有点冷，熊校长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好招待。他在学校食堂外边上架了一个火炉，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天，火炉上烤着饵块——就是大块的年糕。

他烤好一块，涮上佐料，递给我们。

“我们本地人烤饵块都用炭火，炭火不能很旺，冒着热，往架子上铺一张饵块，烤得起泡，翻面，再起泡，饵块软了，赶紧拿起，刷一层香辣酱，接着是洋芋丝、豆芽、韭菜、酸菜、花生碎……把饵块塞满。今天我们只有酱了。”

饵块的焦香，调料的酱香，捧在手里，热乎乎。

他感觉招待不周，说等放学了，带大家去泡温泉。我说，野不野？他说，野得很啊。

晚上，他把我们带到一个黑不溜秋的小村子，里面有一个“温泉山庄”。每人一个土坑，人手一个大勺子，拿勺子勺水给自己浇。一个池子25块钱。

众人齐说，野，太野了。

大家欢乐无比地洗了温泉。他却把我拉到一旁，讲了一个我最想听的故事。

“当年，200师从野人山九死一生回来，抬着戴安澜将军的灵柩，就是停在这个村。腾冲县20万老百姓知道了，都跪在这路两边，一路哭，一路送。”

我后来查资料，说戴安澜的女儿戴藩篱，在2011年又去了野人山，发现山高林密，怕父亲回不了家，拿出手抄的《陀罗尼经》焚烧祭拜。

其实，戴安澜早被腾冲的20万百姓接回家了。

3

我和熊校长说，我有个衢州老乡，也姓戴，专门搞情报的。他手下有个女特工，叫姜毅英，也是衢州人，小姑娘侦听敌台，发现日本佬要搞事。戴老板就给美军发去短信，珍珠港要被炸了，你们要做好防备，美国佬不听。多年后，姜毅英的儿子还愤愤不平，“美国人根本不信，你们这些乡下人，能搞什么情报。”

我又和熊校长说，你知道为什么不敢来看你吗？我说我看了十年的书，查了无数的资料，我甚至连来凤山打了几天，南北斋公房的行军路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怕说错了，你们笑话我。

熊校长不喝酒，我就自己喝。我和他讲，珍珠港被偷袭后，美军报复，发动“杜立特行动”。

美国佬也有好汉的，中校军官詹姆斯·杜立特带领80名死士轰炸东京——轰炸机太大，航母上不能降落，去了就回不来，都抱着必死之心。结果有64名飞行员降落在浙江，大部分落在我老家衢州。而我老家最有名的就是三头一掌。

美国飞行员有没有吃过衢州三头一掌？当然没有，三头一掌（兔头、鸭头、鱼头和鸭掌）是上世纪80年代才发明出来的。不过这些飞行员倒是吃了衢州人民不少土鸡蛋和走地鸡。

抗日喜剧《地下交通站》里有这么一个相似的桥段，美国飞行员大山跳伞后被鼎香楼伙计营救了。语言不通，大山拿出缝在夹克里的血横（Blood Chits）：“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水根这才知道是来帮忙打鬼子的，就请大山吃驴肉火烧，自己一群人啃窝头。

前几天，还去刷了这部号称“治愈500万抑郁症患者”的抗日喜剧，到这一集的时候，满屏的“泪目”。

我接着和熊校长讲我早就翻得滚瓜烂熟的资料。

1942年5月15日，日军为了报复衢州百姓营救美军，共出动55个联队、10万士兵，发动“浙赣战役”。

杜立特的回忆录中，特别引述蒋介石给罗斯福的电文:“这些日军屠杀了这些地区的男女老幼。我再重复一次，这些日军屠杀了这些地区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儿童。”

飞虎队的陈纳德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成百的村庄，只要有一点被怀疑是营救过我们飞行员的，都遭洗劫；靠近机场的城镇均被夷为平地……3个月内，25万中国军人和平民惨遭屠杀。”

衢州地方媒体《大明报》曾这样描绘：田野无人迹，午夜多哭声，沿途只见抬棺材……

25万人换了64人。

夏威夷、腾冲、衢州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4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吕源离开了基金会，现在主要工作是“负责清理不良资产”。

每次喝酒，我们都说自己就是不良资产，请求她清理。今年她说，大凉山小孩六一节要买糖，“浪哥，你得支持一下”。

熊校长退居了二线，不当校长当上了调研员，宝刀不老，和我嘟嘟囔囔，向天再借500年。

我也离开了阿里，和一群有才华的同事聚在一起，看书码字喝酒吹牛，只有李白的酒，没有杜甫的愁。

世界本应如此，就像它的记住和遗忘，如风清扬教令狐冲，行云流水，随意而至。

2024年的盛夏，杭州43摄氏度，人间火热。

我突然想，80年前发生过哪些事？80年的夏天热不热？80年前的人们在忙什么？

真正的历史是：

80年前，中国抗战史上最成功的战役，艰苦卓绝、历时47天的衡阳保卫战结束。两年后，国人收集部分将士遗骸，3000个头颅居中，骨殖放置两旁，一张照片震撼世界。

80年前，中国最有知识的十万青年慷慨赴国难，唱着“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平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80年前，腾冲光复，但整个腾冲城打成了齑粉，小日本甚至把自己封在城墙里，躲在大钟里，负隅抵抗。然后就是血流成河的巷战。我采访过宋希濂11集团军的老兵告诉我，你知道吗，收复腾冲，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日本人手里收复国土。

他94岁了，说到宋希濂，啪，立正，以示敬意。

2021年的七一，在老东家钱江晚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杭州萧山人，瞿秋白的女儿瞿独伊获得建党100周年的七一奖章。而宋希濂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杀害了自己的老师——瞿秋白烈士。

多年后，瞿独伊曾去见过宋希濂，宋希濂说：“你的爸爸面对劝降，态度强硬，丝毫没有投降的意思，他是个伟大的英雄。”

当时宋希濂担任36师师长，老师瞿秋白被捕后，他批示“优裕待遇，另辟间室”，给瞿秋白先生以优待。但之后上锋发来密电：就地枪决，照相呈验。

行刑那天，宋希濂给老师递烟、递酒和拍照。瞿秋白慷慨赴死，留下一首诀别词，“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这些故事我本不知道。有一个晚上胡乱翻书，看到韦应物一句“夕阳明灭乱流中”，到处查资料，直到看见瞿秋白的诀别词。再到以上的故事。

那次采访后，我一夜未眠，这是什么样的时空啊，我在我40岁的时候，越过山越过河，穿过云穿过路，真的遇到了1943年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的一位老兵。

我们回到本文最初的美国。

在美国俄亥俄州国家空军博物馆，有一面呈“W”波浪形摆置的陈列架，四扇架面上共陈列着80樽银杯，代表杜立特敢死队80名飞行员。

他们聚会时往往使用刻有他们名字的银杯，辞世后，杯子就扣着摆放。

如今80个杯子都倒扣了。

夏威夷、衢州，腾冲；小肥羊、三头一掌、烤饵块。

就这么凑巧地一起走过80年的逆风沙。

丰子恺有一篇小文，《给我的孩子们》。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这样彻底的真实而纯洁。”

“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

每次看到这，我都会鼻子发酸，

腾冲，国殇园，一进门，四个大字：碧血千秋。

曹操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我认为，这是他写得最好的8个字。

本文图片均由张鹏拍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十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