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医事件之后：幸存者张卫兵

Photo by JC Gellidon on Unsplash，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医学界（ID：yixuejiezazhi），作者： 界弟，原文标题：《幸存者张卫兵》，

2018年12月14日，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医师张卫兵被患者砍伤，伤势危重。时隔一年，他还好吗？

张卫兵医生面对着办公室大门，静静坐着，上身靠在贴墙的椅背上，腿翘起、平放在小矮凳上。他的手背上贴着针头，医用玻璃瓶里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注入静脉。

因为一年前的那场意外，张卫兵受损的消化功能和免疫功能至今未恢复。如今一场感冒，也要通过静脉滴注进行治疗。

一年前的那场凶案

和大多数医生一样，张卫兵从未想过，死神和屠刀会离自己这么近。

2018年12月14日早上7点多，张卫兵同往常一样在中南医院4号楼9层的泌尿外科查房。为了不耽误8点的专家门诊，他把查房的时间提早了一些。昨天有位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他需要详细询问其术后恢复情况。

8点，张卫兵准时出现在诊室。

泌尿外科诊室在医院门诊楼4楼东南角。诊室外有一排凳子，供病人休息，等待叫号。

10点左右，曾红平从凳子上站起。这一天，武汉是个晴天。他手提一把长伞，走进诊室。

他从伞中抽出长刀，砍向张卫兵。

尖叫声和呼救声随之传来。当同事和保安闻声而来时，张卫兵已身中数刀：脖子、胸部、腹部、右手……最严重的一刀从脖子一侧砍下，长达20多公分。

张卫兵很快被抬上病床，送往抢救室。

当时湖北省医生协会发布的谴责声明中描述：张医生头颈胸部严重损伤，肠道破裂，腹部大血管断裂，生命垂危。

行凶后的曾红平，丢掉长刀，翻身爬出诊室窗户。然后，他双臂抱在胸前，面朝窗户，在一片尖叫声中，向后倒下，当场死亡。

随后，曾红平的尸体被运往武昌区殡仪馆火化。遗体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认领。根据警方信息，曾红平为晚期癌症患者，曾在中南医院泌尿外科就诊，行凶前处于离异状态。他此前并未就治疗状况向医院提出任何异议。

事发当天下午，医院恢复就诊秩序，医生继续手术、看诊，患者继续看病。拿着防暴盾牌和防暴叉的保安在四处巡逻。

鬼门关前的徘徊

抢救持续了137个小时。

事发后，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和中南医院请来不少北京、上海和武汉当地的权威专家，为张卫兵会诊。

情况很不乐观。

张卫兵先后出现失血性休克、感染性休克症状，心脏两次停止跳动。医院启用了人工心肺仪。这是一种体外生命支持的方式，相当于在患者体外设置一个人工心和人工肺，暂代人体的心肺功能。它被称为重症患者的“最后救命稻草”。

由于失血严重，医院血液一时供应不上。全院的微信群在征集O型血。同事纷纷主动报名，要求献血。随后，武汉市紧急调血，手术得以顺利进行。

术后，张卫兵被送进重症监护室（ICU）。泌尿外科的医生和护士们自愿排班，与ICU的同事们一起，24小时轮流守在病床前。

泌尿外科主治医师陈平博士是张卫兵的学生，也是值守ICU的医生之一。为了防止发烧引起的并发症和后遗症，ICU采取低温治疗。

看到病床上的张卫兵一直在发抖，参加工作不到半年的陈平，第一次体会到害怕。他没想到那个平时风趣幽默、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师，被患者伤害至此。

“医生可以痛苦，但不能失掉职业精神”

在陈平眼里，“兵主任”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张卫兵是湖北蕲春人，小时候生活艰苦，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他每天早晨都要起个大早，挑菜去镇上卖，卖完了再去上学。

蕲春县人民医院外一科主任张宏文是张卫兵的高中同学，他记忆中的张卫兵每天很早起床学习，下晚自习后继续挑灯夜读，3年从未间断。

1992年，张卫兵从武汉大学医学院毕业后，进入中南医院工作。由于勤奋好学、技术精湛，他很快成为泌尿外科副主任。为提升老家蕲春的医疗水平，从2017年开始，张卫兵每个周末都会回去一两天，到当地医院坐门诊，参加病例讨论和手术。

可能是因为成长经历相似，张卫兵平时对陈平非常照顾。知道他爱好打篮球，张卫兵送他一个篮球，并叮嘱他：多打打球才会长个子。

张卫兵身高178厘米，是泌尿外科最高的医生。在同事的眼里，如果不是毫无防备，他能很快地制服凶手。

事发三天后，院领导到泌尿外科开会，对医护人员进行心理疏导，要求医生们除急诊手术以外，暂时停掉科室内的择期手术，调整好情绪再上手术台，确保病人的安全。

那次会上，大家大哭一场。

中南医院泌尿外科是国家临床重点专科，也是中南医院的优势学科。

作为泌尿外科的副主任，受伤前，张卫兵带领的小组每个月都会进行六七十台手术，在科室接诊的手术量总是排名靠前。

“伤得远比我预想得严重”

在张卫兵身处ICU期间，他的办公室门口，贴满患者、同事为他折叠的祈福千纸鹤。很多已经康复出院的患者，特地赶到医院看望他。

12月20日中午11时34分，距离事发145小时。张卫兵终于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看清并叫出身边人的名字。

2019年1月16日，在ICU呆了4个星期后，张卫兵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他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的4个星期，总共输血量超过3万毫升。

“2019年6月6日。”张卫兵清楚地记得，这天，自己进行最后一次小肠环纳术。这一次，中南医院从外院请来胃肠外科的专家为他主刀。

此后，张卫兵进入康复期。

康复过程极其漫长，在家人和护理团队帮助下，张卫兵开始慢慢进行四肢功能、手指功能、肠道功能的恢复。同时，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进行心理调节。

张卫兵在病床上，度过了50岁生日。看着在外求学的女儿和五湖四海的朋友发来的祝福消息，张卫兵决定振作起来。

10月，张卫兵在评估了自身情况后，向医院提出希望回到工作岗位的想法。

11月，通过身体和心理评估，张卫兵回到泌尿外科，从查房开始，慢慢恢复工作状态。

在回归后的一次内部会议上，张卫兵告诉同事，“其实我对自己的伤情一直不太了解，清醒之后才一点点听说。受伤的程度远比我预想得严重。”

2019年12月3日，中南医院举办武汉市“1+8城市圈”泌尿外科学会年会，张卫兵作为科室副主任，像以往一样上台，担任主持人。

12月12日，距离事发不到一年，张卫兵顺利完成回归后的第一台微创手术。为患者切除膀胱内直径4厘米的肿瘤，耗时30分钟。

同台的医护人员说，这类手术对手指精细度要求非常高，张卫兵切除精准。这说明他的手指恢复，已没有问题。

“虽然还没有百分百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可以说至少恢复了八成，但回归临床后，仍需一段时间适应，但我相信这个时间不会很长。”张卫兵说。

根据张卫兵对自身状态的评估，完全恢复的时间应该是在2020年的春季，最晚不会超过6月。

“距离最后一次手术一年时间，应该能完全恢复了。”

“我能活着，也不错了。”

“我卧床的那段日子，许多病人来看我，有的是安慰我，希望我早日康复；还有一些是需要我来调整一下治疗方案，希望我能早日返岗。不少朋友和医院的同事也非常关心我的近况。”

“这么多人都在关心我，我说什么也不能垮。”张卫兵说，“早日返岗对重新回归社会、对心理也是一种很好的调节。”

2019年12月24日，北京民航总医院的急诊医生杨文被杀害。“伤医”的话题再次回到舆论中心：有对杨文医生的同情、有对行凶者的愤怒，有对医院安全防护的指责，更多还是质疑——

医生的安全谁来守护？

“医患关系的问题，其实是社会的问题。除了医生之外，包括法官、教师这些群体也时常受到攻击。医患关系的矛盾，不是医生造成的。这与社会的发展、投入、引导都有关系，作为医生，已经尽心尽力了。”张卫兵说。

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罗翔曾在“偶尔治愈”发布的《2009～2019 年杀医案嫌疑人分析》一文中表示，“杀医的背后，是人们对死亡没有一个确切的认识，对医学没有一个确切的认识，对医生的期待很高，在道德上期待高，在技术上期待高。但是客观现实则是，期待越高，失望就会越高。”

“医学就是如此。”张卫兵说：“这次医院为我安排专门的医疗团队和护理团队，对我进行全方位的照护。我能这么快回到工作岗位，团队功不可没。但即便是如此精细的照料，在微量元素、电解质补充方面，还存在一些问题。后期需要继续调整。”

“不是说谁做的不好，而是医疗本身就是这样。如此精细地照料，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对于幸存者的标签，张卫兵不置可否。

“能够高质量地活下去，当然是最好。”张卫兵顿了很久，“我能活着，也不错了。”

“像那种走极端的、不分青红皂白伤医的人，毕竟是少数。但即便是少数，对社会造成的伤害仍然是巨大的。”

“我现在就是面对、承受，忍辱负重。”

如今，在中南医院泌尿外科的排班表上，张卫兵的专家门诊仍然处于停诊状态。不少需要调整治疗方案的患者已经习惯了来病房的科主任办公室找他。

“兵主任能够回到门诊，可能就真的走出来了。”陈平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医学界（yixuejiezazhi），作者： 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