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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蔚蓝,编辑:黄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3年的年尾消费季,电商都在吐槽销售数字难看。也难怪,这一两年,恐怕没有多少话题,能比消费降级更打动人心。去年冬天,30元军大衣绝杀加大拿鹅,小红书女孩爱上性价比足力健。豆瓣“消费主义逆行者”“极简生活”“断舍离“等小组成员人数一直在爆增,以极简,炫“穷”、抠门为代表的反消费主义渐成显学。
克实而论,这股反消费主义的浪潮,主要源于近年的经济下行,大多数人对于未来都感到不确定,为了应对钱包缩水,“抠门”也好,“极简”也罢,既是务实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同时也表现出人们在面对环境变化时的一种内省。
这几年反消费主义浪潮掀起,日系“断舍离”文化走红全球,这就让很多人经历了“认知觉醒”——从“我买了什么,才算生活得好”变成“什么能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我才买什么。”在他们看来,前者意味着人被消费社会规训,被资本PUA,自我价值、快乐和尊严被商品绑定并异化;后者则意味着个人夺回了自主权,重新拥有了自由意志。
不过很可惜,很多极简主义者并不明白,在很大程度上,抠门、极简主义并不是对消费主义的对抗,相反,宣示“今天又是极简主义(或抠门)的一天”也就等于在宣示“今天又是消费主义的一天”。
关于什么是消费主义,什么又是极简主义,它们对个人生活和社会文化有什么影响,却并不仅仅是多买或少买东西那么简单的。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消费意味着什么:花钱买东西,占有它们,消耗它们,用它们来满足自身的需要,直到它们不复存在——有时候,这些不复存在的是物品本身,比如食物;有时候,不复存在的仅仅是物品的吸引力或符号价值,比如一双前年的爆款马丁靴,已经无法再唤起主人的欲望,它的“时尚”价值也早已扑了街。
但说到“消费主义”,这个词的意思却并非一般人以为的“买买买”那么简单,它的概念实际上非常复杂,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也得具备几个特点:
一是人们对商品的欲望远远超出了传统时代“必需”的水平,而且这种欲望是无限的,永远在不停地渴望新的、更好的商品;
二是“必需品“正在不断增加,而在媒体广告把这些“必需品”创造出来之前,人们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它们。
三是人们必须通过购买和拥有物品,才能定义自己的身份或地位。比如一个人想要拥有名车、豪宅、遍身名牌奢侈品,他所追求的并非这些商品的实际功用,而是看重它们暗示“富贵”的符号价值,希望借此宣示自己属于“上流社会”,好让人仰视。
从根本上来说,消费主义的实质在于,人们购买商品不是为了满足生存、发展等合理的人性需要,而是为了满足不合理的、被异化的欲望。在这样的消费当中,欲望如同海上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消费者们都像患上强迫症一样不由自主,要去不断地看直播、翻杂志、逛网店,主动寻求“被诱惑”。
于是,消费成了人们寻求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方式,成了目的本身。诚如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所言:“寻求自我认同,获得社会地位,以他人认为有意义的方式生活,这些都需要日复一日地到访消费市场。”
在消费主义的结构中,物品和消费被视为幸福和社会地位的源泉;而以“断舍离”为核心精神的极简主义则反其道行之,提倡简化生活,减少物质依赖,鼓励人们重新思考现代生活中“必需品”的定义,从而宣示一种反思、一种挑战。可耐人寻味的是,反制者却和反制的对象共享着同一个根源命脉。那就是:个体身份都必须与物品相关联。
客观说,极简主义生活方式确实能给人带来很多好处,也能令人反思消费主义的祸害,还能赋予人很多能动性,促使人们去觉知那些操控自己心理和行为的无形力量,有意识地拒绝无止境的物质消费,重新定义“必需品”“满足感”,乃至个人价值,从而主动掌控自己的人生。
可是在很多时候,极简主义对消费主义的反制,就好像《天龙八部》里慕容复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的武功——向对方发出的招术最终都回应到自己身上。因为二者用来彰显自己的“武功”系出同门,比划起来就像照镜子。
首先,极简主义者和消费主义者都拥有同一个社会身份:大家都是“消费者”而非“生产者”,都在以消费方式来定义自己的社会身份;其次,二者都是在大众传媒的影响下选择生活方式。“买买买”的是物,“扔扔扔”的还不一样是物?在朋友圈炫三辆豪车的或许是个消费主义者,炫耀衣柜里只有五件衬衫的也是消费主义者,因为二者都只能借着“拥有物品”来获取认同、彰显个人价值。
别看他们一个买一个扔,但都处于同样的焦虑之中——嫌东西少和嫌东西多,都是为物所困。都只消费不创造,既不关心拥有之物从哪里来,也不关心废弃之物到哪里去。何况很多所谓的极简主义者尽管坚持“进一物出一物”,但物品更换进出的频率可能并不亚于繁忙的海关。从这个层面上说,购物狂把东西都囤在自己家,还勉强算是积德;断舍离患者却在不停地扔垃圾,并没考虑这会给环境添多少堵。
仅仅从个人的角度来说,长期践行极简主义也是一件高焦虑、高能耗的事。这要求践行者活得像个看守自己的警察一样,长期严格监控自己,到底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哪些东西是“必需品”?哪些才是“有价值的”?
单纯的“抠门”,在当代年轻人中也很流行。2023年年初,真实故事计划发表了一篇《靠抠门落户北京的年轻夫妻》,讨论非常热烈。文章中,夫妻二人的生活极其节俭,家里大量生活用品来自亲友赠送、积分兑换等“薅羊毛”途径;蒸锅里的馒头干枯发黄,“等待下一餐继续被食用”;坚持烧开水,不买桶装纯净水……这对夫妻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实现了在北京买房的梦想。
虽然当代年轻人常常炫“抠”,但在文章留言区,认可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并不多。
有人认为“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很大健康隐患”;有人觉得“他们始终对钱都是这样紧绷的态度”,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更有人直言“看着都好累”,“当下的生活没有必要品质,存钱又有多大意义?”也有人特别指出,夫妻俩能在北京买房,是因为去北京足够早,并非靠“抠门”实现。
你看,无论是抠门还是极简,要坚持下来,靠的不止是意志力 ,还要不断地进行自我剥削。这与为物所累的消费主义,并无本质区别。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仍然是铺天盖地的直播带货、当季爆款、双十一和黑五,不断在向每个“抠门”“极简”主义者施加消费压力,逼迫他们不停地“狠斗消费欲望一闪念”,让他们生活在无尽的内在压力和情绪劳动当中。就好比周围的人都在大吃大喝,节食者却要整天数着卡路里吃糠咽菜——在短期内或许能瘦一些,时间长了很难不反弹。
在传统的生产社会,人们都知道物是来之不易的,会尽可能把物造得坚固耐用,人与物之间联结会持久而深刻,一件家具能传几代,每一代人都会珍惜它们。
但现下是个消费社会,制造商早已开始故意把物品造得易耗,好让消费者不断升级换代。哪怕物品一点也没有坏,消费者的欲望也永远指向“下一个”东西,“抠门”、极简主义也不例外。
豆瓣有个“不要买|消费主义逆行者”小组,组员发帖把自己渴望购买的商品分享出来,然后等待其他人的劝退,借此打消自己的消费欲。这种三五不时在新的购买欲望中挣扎,等待抓住稻草上岸的“抠门”状态,只怕还谈不上逆行。
《我的家里空无一物》这部剧十分直观地表现了极简主义者与物之间这种浅薄的情缘。女主角麻衣是个扔东西狂人,好好的东西,看不顺眼就扔了,每天都很焦虑,不停检查还有什么要扔的。就算有些舍不得的东西,比如一个名牌手袋,她用想象将其隐喻为情人,但最终还是喜新厌旧抛弃了这个“旧情人”,挽上了“新情人”。看起来仿佛是以人喻物,是对“物化”这个词的反制,结果仍然有点假惺惺——彼此互相感谢陪伴珍重道别,但是旧物在她心里是再不会有半点影子了。
靠着收纳整理出名的麻理惠最近几年火爆全球,欧美的很多人家也专门请她去帮忙整理居所。这些人家无一例外都囤积了无数东西,环境混乱,导致主人心情烦躁。麻理惠每到一户人家,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一堆挑出来要扔的东西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闭眼合十几分钟,最后一次联结它们,感谢它们给予自己的快乐和陪伴,然后把它们送进物之坟场——垃圾箱。
很多人说,这个仪式让他们很感动,但我每次看都觉得尬到不行,感觉那些户主在跟随麻理惠搞这套仪式的时候也都十分装腔作势。何必呢?一个消费者没必要假装感恩,因为如果所有的物品都唾手可得,他们跟物品之间就不可能产生什么真正的联结。
客观说,极简主义确实能促进个人成长,提高生活质量。这在《我的家里空无一物》里也有很好的体现:麻衣一家原本过着极度拥挤混乱的生活,家里杂物堆积如山,找什么都找不到。全家人好像生活在一个巨型垃圾箱里,连祖传的珍贵家具也被埋没其中,丧失了原有的价值。自从践行断舍离之后,麻衣过上了简单而有意义的生活,家里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切都变得整洁有序、易于管理。并且终于和心爱的、珍贵的东西建立起深度的联结。
然而归根结底,极简主义仍然是从消费社会内部孕育出来的,具有先天局限,这就注定它只能依赖现代社会的传播渠道去扩散流行,而这些渠道同样也是消费主义传播的主要途径。于是,极简主义就变成了一种“时尚”或“潮流”,成为另一种“诱惑”,让选择了它的人们自我感觉良好,仿佛超越了庸俗,获取了品味和价值。
有关极简主义、“断舍离”之类的书籍和影片这些年卖得非常火爆,甚至成了热门的网络课程。各路极简教主纷纷出来开培训班、四处演讲,一边教那些城市中产们怎样去过“简单而满足”的生活,一边却大把赚他们钱,让自己过上了奢华的消费主义生活。
极简主义,恐怕也只能走红于中产阶层。在网飞的热门纪录片《极简主义:记录生命中的重要事物》片尾的访谈中对此有所揭示——一名蓝领对影片的两位主角,也就是极简生活的倡导人说:“你们说得都很对,但是这种日子只有你们这些富人才过得起。我们不仅没那么多东西,也没你们那么多时间精力可以放在这上面。”
而“抠神”们的一切腾挪,不过是为了省出足够的钱,从而实现买房,或者随心所欲购买其他东西的理想。也就是说,在这个充满风险的时代里,那些稀缺的安全感仍然来自房子,或其他贵重商品,自身的价值感也仍然依靠别人羡慕的目光。
由此可见,“抠门”、极简主义尽管是一种反消费主义的行为方式,但它恐怕只能是暂时的,或表面上的反抗,很难撼动广泛的、结构性的消费主义文化。我们可以用它们来对抗物欲社会,逃避被消费异化的人生,但这注定只能是个体的行为选择,无法带来真正的社会变革。那些深远的、有益全人类的改变,仍然有赖更深刻的社会认知,以及共同体的协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作者:蔚蓝,编辑:黄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