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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原标题:《一个神童,在37岁时决定重新出发》,自述:郎朗,编辑:谭伊白、石鸣,题图来自:东方IC
去年一整年,郎朗都很忙,他完成了好几项大事——
结婚、发了三年以来第一张录音室专辑,与四大顶级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还抽空和妻子吉娜上了次综艺,贡献了若干次热搜。
“2019是我丰收的一年。”
这位钢琴神童3岁开始练琴,13岁摘得国际大赛冠军,成名经历激励了中国一代钢琴琴童,也是中国最早“破圈”的古典音乐家。
他以勤奋、精力充沛著称,别的钢琴家一年的演奏会最多几十场,他长期保持的频率是一年120场~150场。
然而,过去三年,他一直处于蛰伏状态,直到两周前,开启了新一年欧洲巡演,演奏曲目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首曲目被誉为“音乐史上最难、最伟大的变奏曲”,是所有钢琴家的终极挑战,也是郎朗2020年的头等目标。
《纽约时报》评论这是“一个钢琴巨星的成长”,如果你从小就是神童、巨星,到了37岁的时候,还能开拓的空间有多少?
郎朗绝对不甘心就此止步,“37岁的他正处于从神童到成熟、再到元老级艺术家的下一个升华阶段。”
2020年初,一条摄制组跟随郎朗、吉娜,辗转上海、包头,记录了这位神童站在人生门槛上的模样。
37岁的郎朗:神童如何诞生
没见面之前,我们和郎朗团队的沟通周期持续了大半个月,因为郎朗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巡演,常态是两天换一个地方。回国参加综艺拍摄可以说是去年唯一一次“待在一个地儿连续三天”。婚后,他和吉娜依然没有在国内安家,日子是从一个酒店到另一个酒店过的。
身边的人都叫他“大师”,并对他抱有一种骨子里的尊敬。这让通过综艺或者春晚第一次认知到郎朗的人很难想象。在中国普通老百姓眼中,他萌萌的,像熊猫一样可可爱爱,在台下,一口东北话,自带“老铁”的接地气喜感。
他自己录钢琴教学视频,语言表情都非常地放飞自我。别人邀请他到知乎上答题,“一整个交响乐团打群架谁会赢?”他真的去了,很认真地思考后,答案写了好几百字。最近他还回答了“把ACG文化和音乐结合起来会怎样”,61个回答中他的答案被置顶,并且标注了“专业”
高晓松和郎朗是好哥们儿:“如果全世界让别人说出三个中国人的名字,郎朗肯定是其中一个。”
而且不光是知道名字,还能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去年郎朗和吉娜在法国拍摄婚纱照,化妆师说“不敢去室外拍的”,不然会围上来一大帮人,“都认得他”。
高晓松认为,论中国人在国外的刷脸知名度,成龙排第一,郎朗排第二。但其实这个第二比第一要更不容易,因为“成龙是干流行文化的,郎朗是一弹钢琴的。”
郎朗是受聘于世界顶级的柏林爱乐乐团和美国五大交响乐团的第一位中国钢琴家,13岁就拿下了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第一名。
他并没有出身于音乐世家,完全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两岁的时候,就能仅凭听力,在钢琴上复奏出动画片《猫与老鼠》的主题曲旋律。“一个人有没有天分,通常听10秒到30秒就能够知道,郎朗显然是有的。”
郎朗与恩师格拉夫曼
早年在北京求学的时候,郎家因为和体制内意见不一而受到排挤。直到后来郎朗被柯蒂斯音乐学院的格拉夫曼教授看中,给他发了全额奖学金。
这所音乐学院是全美招生条件最苛刻、水平也最顶尖的音乐学院之一。现在大家熟知的几位中国钢琴家——王羽佳、张昊辰,都是这所音乐学院毕业的。欧阳娜娜当初进入的也是这所音乐学院。
在和他同代的中国钢琴家中,郎朗是走得最远的一个。
他出名以后,一开始不受一部分人待见。有些欧洲人认为他的表演风格太浮夸了,甚至评价他是“表演的猴子”,顺便指责了让郎朗一举成名的伯乐艾森巴赫,“怎么选择这样一个钢琴手!”
2003年,他已经成名4年,在伦敦演出,穿的是蓝色唐装、白色裤子,弹奏风格也非常“野”,结果被所有评论家狂嘘。英国媒体说他是一个对自己“伟大天才”夸夸其谈的21岁青年,是中国独生子女中的“小皇帝”典型。
那个时候国内的乐评界,以欧洲为导向,一开始有些人对他也是不接受。偏激一点的人甚至认为,他对待音乐的方式太过夸张而表面,充满了炫耀的土豪感,他是在自我陶醉,而不是服务于音乐,因此不配被称为一个古典音乐家。
郎朗后来也反省过,自己的成名是在美国,习得的也是美国人欣赏的那一套:敢拼敢冲,张扬自我。但是欧洲和美国是非常不同的两种传统,约等于“old money”看“new money”。
如果一开始是在英国和法国打开市场就好了,“古典音乐家可以打开欧洲市场之后再去拿美国,但我是在美国上学的,起步在美国。”
他没有别的办法对抗偏见,唯有不断的努力,把一切留给时间。别的钢琴家一年最多也就开几十场音乐会,他一年要开150场,少一点也要120场。别人一场音乐会弹两首协奏曲,他弹三首。
他的曲目范围极为广泛,德奥、英法、美国作曲家,从文艺复兴到二十世纪,他统统都能上手。与他合作过的乐手发现,他弹琴几乎没有错音,别的钢琴家要小心翼翼、严阵以待的高难度段落,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玩”过去。
他反应也很快,排练时可以迅速地合上乐团,基本上每次都能在规定时间内结束排练。这非常受乐团的欢迎,毕竟谁也不想加班。
有一次音乐会,乐团准备的是莫扎特24号协奏曲,郎朗准备的却是莫扎特17号协奏曲。24号协奏曲第二乐章有一段华彩,是没有固定乐谱的,需要钢琴家和指挥商量确定。当时离音乐会开始已经不到两个小时了,郎朗临时回忆出24号协奏曲的所有谱子并且自己编好了第二乐章的华彩段落,演出最后非常成功。
最关键的是,他不是一场两场音乐会表现好,而是十几、二十年水平一直发挥稳定。世界各地的顶尖乐团都愿意不断地请他回来。
但是,时间流逝,给他带来了另一个问题:神童开始变得越来越老了。2011年,郎朗满29岁,进入“三十而立”的年纪。
那一年的10月15日,钢琴大师内田光子在《金融时报》上说:“十年之后,我们再谈(郎朗现象)吧。也许那时已经消失了。如果没有,我会说,‘郎朗,干得漂亮!’”
这个时候的郎朗,已经是世界著名钢琴家,定期出唱片,有自己的基金会,开始做音乐教育和公益慈善。然后呢?这就是他事业追求的尽头吗?
大家公认的是,郎朗很聪明,很擅于模仿和吸收他所看到的一切,身边的音乐家,都是他艺术养分的来源。但是,什么时候热情广阔能够生长出独一无二?什么时候郎朗能够超越自我,形成一个足以成为历史标点的内核:不是从任何人那里来,也无法被任何人学去?
2017年4月,郎朗取消了一系列音乐会。一开始是取消半年内的,后来一年后的音乐会也取消了。人们听说,郎朗生病了。
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危机。因为感冒加上练习过度,他在弹奏拉威尔的《左手钢琴协奏曲》过程中,不小心导致了左臂发炎。他决定休整一年半,直到2019年7月才正式复出。
一年半里,他完成了结婚这件人生大事。新娘吉娜爱丽丝是漂亮的德韩混血儿,也是钢琴家,而且特别巧合的是,吉娜爱丽丝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郎朗赴德国参加埃特林根国际青少年钢琴大赛得到第一名后返回的那一天。
了解郎朗成长经历的人会知道,这场比赛、这个名次对他有多么重要,在他备受身边人的否定的时候,这是他获得的第一个国际比赛奖项。
结婚之外,他还发了一张很特别的专辑,专辑曲目收录的都是钢琴入门的小品:《致爱丽丝》《少女的祈祷》《梦幻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学过钢琴的人,几乎每个人都会弹,因此也从来没有专业钢琴家专门为这些小曲子录专辑。
我们可以把这张专辑当做他休整一年半的句点,也是重新出发的起点。2019年录制的综艺节目,也同样如此。一年半来,郎朗说,“我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思考了一切。”
接下来,他要重新出发了。他要向一个少有人到达过的山顶攀登。
以下是郎朗的自述:
那个综艺婚后第二天就来找了,我还准备启程去度蜜月呢。我说等我度完蜜月回来研究研究,因为平时我确实没做过这种类型的,而且有时候上综艺最怕的就是没时间练琴,就会感觉最后把自己正事耽误了。
播出来还真的很多人关注,这个我没想到。可能我总觉得所谓的正事是弹音乐会、做大师课,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还真不只是这样,像真人秀这种事儿好像关注的比我跟维也纳、柏林弹多少次还要多。
所以关注古典圈的人还是少。有时候我就在想怎么样能让不是这圈的人也感受高雅艺术,比如说和不同的歌手合作,或者跟不同的品牌尝试跨界,不是说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就干自己的事,所以为什么一直有人说你一个弹钢琴的整天搞这搞那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能让古典乐给更多人听到。
郎朗在B站上的频道有39万粉丝
我也在学着怎么活用社交网络,比如B站上我开了个频道,用视频给大家上钢琴课。之前facebook还有《周一学中文》(教外国人讲普通话)、《郎朗音乐时间》(分享音乐)、《郎朗的窗外》(分享美景)。我不觉得社交媒体该成为人们无聊就上去想说啥说啥的地方,社交网络它得改进,它该把人们的灵魂凝聚在一起,也该变成学新鲜事物的平台。
休整一年半,发现我得补东西
2017年下半年开始我休息了一年半,这一年多时间,我有了更多时间去感受原本没时间经历的人生。复出后,我弹莫扎特感受不一样了,不光莫扎特,所有曲子都有些不一样了,感觉世界重新给我开了一扇窗。
弹钢琴也是全身运动,脚也在踩踏板,手、腕子、脖子、肩膀、胳膊,这就是用得特别多。所以如果不慎不注意的话,肯定会出现些问题。
通过我这段休整我就感觉到,我得补东西。
首先是休息的重要,之前特别讨厌的就是音乐会结束以后总是很饿,音乐会之前不敢吃太多,怕打嗝,弹琴就很不舒服。想睡的时候你感觉特饱,又躺不下去,生物钟有时候有点乱。
读书一直都在不断地读,因为脑子里一旦空了的时候,我就感觉很不自在了。平常的时候可能读新闻类或者是读短篇比较多,这段时间我就读了很多经典文学。
比如读莎士比亚,你就发现这个跟弹琴是一样的,像弹巴赫、贝多芬的慢板、缓板,你都会感觉东西都凝固起来了,越来越缓慢,有时候感觉像雕塑似的,那种感觉特别好。一个小时冥想以后,你再出来,你就感觉看这个世界又不一样了,你的心态会很舒服,不会很急。
(出道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干非常相似的事,比如说音乐会,这一年弹多少音乐会,并没有说很跳出来做一个事情。这个突然一下来个一年半,我就有时间去想,我以后未来怎么来弹音乐会,我未来怎么来生活。
所以这不一出来就结婚了,它肯定是能接上的。(结婚)那天太美好了,一切都很完美。而且我们俩特别互补,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专业上。我急,性子急,吉娜性格就特别好。
一出来就做了挺多事,把《钢琴书》这个专辑给录了。这些曲子我早就想录了,就是因为我担心有人会说,这些曲子太简单了,什么《小星星变奏曲》、《致爱丽斯》,这个小孩都能弹,大家会认为怎么郎朗弹这么简单的曲子。很多职业钢琴家都不爱录的,觉得录这玩意儿给小孩没意思。
到我这年龄了,我想把我从小最美好的回忆或者不是特别好的回忆给留着,比如练车尔尼练习曲,练得我邻居都想揍我的那种。
但后来我发现,这些曲子真想弹好很难的,就像我小时候看霍洛维兹在1986年的莫斯科的音乐会上,阔别他的家乡50年,他演奏的这个舒曼的《童年情景》,他真的把这首曲子弹得,这是我知道的那个舒曼《童年情景》吗?
当时我就觉得,真正的艺术不是说简单与复杂,而是能达到你心灵的什么位置,你什么样的思想程度和你对音色的控制、对音色的悟性。
所以我这次就是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工夫,我怎么能把这首曲子弹到我梦想中的声音,而不是我小时候弹的那个水平,也给很多小朋友们制定了一个新的目标。
还有比如说动画片《麦兜故事》的主题曲、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茉莉花》、《阿里郎》等等,因为我小时候弹琴的时候,亚洲乐曲还少,我就希望在我这个时代,就是中国的作品包括亚洲的作品,它能和这些欧洲的古典的精品能相提并论。
那天我见披头士的主唱保罗麦卡尼,他跟我说,你看现在我都成了“古典”摇滚了,我说对。
但是他在他那个时代却不是,包括很多周杰伦的歌现在也变成了经典,还有张学友、刘德华。所以在这个近20年里面,有很多优秀的新的钢琴作品,一点点也融入到经典这里面来,所以我一定要把它们也放进来。
钢琴教育:不能先苦后甜,那就晚了
看网上大家都很喜欢看我那些教学视频对吧,挺逗的,做的那些效果啊啥的。我对自己要求挺严的,但是我可能对小朋友我会稍微把话收回来,因为老师太严格不好,对小孩会有阴影。
我小时候就有阴影,怕,特别怕,一怕就不敢弹了,一不敢弹了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就先稍微严一下,完事我就开点玩笑,把这个劲拉回来。
郎朗与父亲郎国任
小时候我爸严,他有的严格是对的,但是有的严厉完全是自我陶醉。你不能光苦,光苦谁愿意当钢琴家,苦尽甜来那太晚了,那已经是荒废了很多人的希望。
弹钢琴的人是最需要交流的,弹钢琴的人太孤独了,是所有乐器里最孤独的人。你看我从小,我堂弟吹黑管的,人家每次都是拿着黑管就能出去,随便就吹了,我要出去玩吧,我上哪儿弄琴呢?没琴我哪儿也去不了。
我经常碰到太多有天赋的孩子,都问我:“我以后该怎么走?我下一步该去哪儿学呢?您能给我些建议吗?”但我个人的圈子是有限的,所以我想要有更大的关系网,成立个基金会,就能跟孩子们说,你可以去这个夏令营,我的基金会能给你联系这个机构,来帮助他们练琴甚至经济上的问题。
我的基金会十年前成立的,但在国内成立是非常新,2018年的12月份我们才成立,一年多一点点,已经捐了34所学校了。
我开始建立目标的时候,就是我觉得音乐能改变人生,而不是我去一个地方访问一下就再见了,这一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去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一阵旋风吹过去没了,怎么能扎根?种棵树在那儿,留下一个真正的体系。
就开始研究课程,而且智能钢琴出来了,当地的老师给孩子上课就容易很多。
还是得活儿好,得弹得越来越好
都37(岁)了,在第一阶段必须走完了,再不走完怎么走第二阶段?那肯定是往成熟、往对音乐理解的能力和对自身调整、这个方面去努力。
作为钢琴家你不进步就退步,你可以搞教育,但是问题是你越弹越烂的话,你先教一教你自己吧,所以还是要活好,活儿得越来越好。
今年我就是从3月份以后,全都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它是最传统的,进入到第二阶段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最后还是作品说话,我觉得这个作品就是能代表第二阶段的开始。
今年我还想录制《哥德堡变奏曲》的专辑。我打算30多岁时录一次,50多岁录一次,70多岁争取还能录一次。年轻的时候弹,可能缺少些理解,但总得有个录音先试一下,总比不录强。
有的时候这神童没长大以后,他就永远变成一个儿童,你看很多特别有才能的小孩,到了一定年龄就上不去了。我不敢说弹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快乐的,但我至少有80%都是,所以为什么我还能一直弹下去。
对我来说,弹钢琴的时候,我需要传达超越演奏本身的一切,而不仅仅是演奏。因为我不觉得世界上还需要多一个钢琴家。我不是在演奏曲目,我得演绎出整个宇宙。在艺术里,你怎么能不冒点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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