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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公众号:八点健闻Plus(ID:jianwennews),作者:毛晓琼、谭卓曌、吴靖,题图来自搜狐网
这天上午,李菲(化名)和自己的德国丈夫大吵了三回。
这个远嫁德国的90后女生,第一次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撕裂感”。她多次试图劝说外出上班的丈夫戴上口罩,但得到的回复永远是,why so serious(何必这么认真)?
李菲所生活的锡根市位于德国新冠疫情最严重的北威州。截至发稿时,北威州共计8011例确诊,占德国确诊总数的四分之一以上。尽管德国已于23日起实行最严“禁足令”,但外出上班依然被允许。
“我不明白德国为什么不学习中国,让企业停工,或者让员工在家里办公。”李菲告诉八点健闻,因为丈夫外出时不愿意佩戴口罩,她一直生活在“可能被感染”的恐惧中。除此之外,她的恐惧还来自于家里5岁的儿子和肚子里 4个月的宝宝。
同样的对立情绪也发生在王茜(化名)的家中。作为一名德国企业的中国区负责人,她在汉堡生活了20多年,有一个德国丈夫,还有一个在海德堡大学学医的女儿。
在这个三口之家中,对疫情保持高度警惕的王茜是少数派,因为要求丈夫和女儿回家后必须洗手,给衣服消毒,她被女儿视为“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他们就觉得我是在制造恐慌情绪,我女儿甚至跟我说,妈妈,如果这个病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可怕,你就应该把今天的晚餐当做是最后一餐,享受此时此刻的美好时光,而不是陷入无尽的担忧之中。”
最后,不堪忍受的王茜独自回到了中国,为这场家庭内部的争端暂时划上了句号。
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德国并不是欧洲的幸存之地。在经历了初期的平稳之后,德国的疫情从3月中旬开始爆发。截至发稿前,德国新冠肺炎的累计确诊人数已经超过3万人,在欧洲仅次于意大利和西班牙。
热衷社交的一对夫妇传染了很多人
在李菲的印象中,德国的疫情来得极为突然。
2月初,在老家山东过完春节的她带着儿子返回德国。当时,国内(尤其是武汉)正是最危险的时刻,每天都有两三千例的新增病例,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还在建设当中,医疗资源吃紧,病人一床难求。
而德国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1月27日,德国确诊了首例新冠肺炎患者,并对其进行隔离治疗。此后,德国的确诊人数差不多是以两天新增1个的速度增长。直到2月24日为止,德国全境的确诊人数依然维持在16人,其中有14例位于德国南部的巴伐利亚州。
“当时我还担心能不能顺利入境,毕竟是从中国回来的,但事实上没有任何管制,”李菲说,回家的过程非常顺利,途中没有任何人给她风险提示。但出于安全考虑,她自己在家隔离了14天。
2月25日,是德国疫情爆发的第一个关键点。当天,位于德国北部北威州的海因斯贝格县报告了该县的首例确诊患者,一名47岁的男子。因为本身就患有肺癌,该男子被送到医院时病情已经很危重。第二天,他的妻子也被确诊,症状较轻。此后,新冠疫情在海因斯贝格县爆发,截至3月9日,这个总人口约4万的县确诊了323例新冠病例,占德国同期总数的近三分之一。
一位生活在海因斯贝格县的华裔人士告诉我们,该县早期的确诊病例,大部分都和这对夫妻有过密切接触。这对夫妻热衷社交,曾在2月15日参加了该地区的冈格尔特狂欢节,才导致病毒在人群中大范围传播。
“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北威州以外,其它地方都是零星的病例,所以并没有在德国引起恐慌。即便是在北威州,学校还是正常上课,大型球赛也都照常进行。”上述人士表示,根据她的观察,德国的确诊人数是从3月7日之后慢慢上升的,原因是当天进行的多场德甲联赛,场均观看人次达到了5万人。
根据官方数据,从3月11日开始,德国的单日新增病例从200例左右一下子猛增到800多例,事态迅速升级。3月12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向全体德国民众呼吁,放弃参加不必要的社会活动。3月16日,疫情最严重的北威州发出通告,宣布学校停课,并陆续关闭其它公共场所,餐馆在下午3点前必须关门。
3月18日,默克尔就新冠疫情发表电视讲话,这是她担任总理14年来,首次在传统新年以外发表电视讲话。她表示,这是德国自二战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同时她承认,政府采取的关停性限制措施对民主社会的自我认知带来了冲击,这在德国历史上前所未有,但为了挽救生命,这些措施不可或缺。
撕裂的官方公布和民间认知
尽管国家最高层的立场足够鲜明,但李菲依然觉得“不那么安全”。
在默克尔发表电视讲话的当天,李菲因为突发腹泻被送到锡根当地的医院。这是一家市级医院,医疗条件尚可,她的第一个孩子就在这里出生。疫情爆发后,这里收治了部分北威州的新冠病人。
“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安全,不管是在救护车上,还是到了医院以后,和我接触的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戴口罩,更没有穿防护服。”李菲的担心源于武汉,她从国内早期的报道中得知,武汉多家新冠定点医院都发生了医护人员感染的情况,并且这些医院只收治新冠病人。
事情后来出现反转。在得知她2月初从中国返回的事实后,主治医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开始把她作为新冠疑似病例来处理。医院为李菲单独安排了一间隔离病房,说是隔离病房,其实就是在一间单人病房门口挂上了“不许进入”的标志。因为无法使用公共卫生间,李菲还得到了一把自带便桶的残疾椅。
李菲在医院的“移动厕所” (受访者供图)
3天后,李菲的腹泻症状有所缓解,出院回家。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被安排做核酸检测。“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核酸检测的数量是被严格控制的,会倾向于症状更危重的病人。而且像我这样的情况,即便做出来是阳性,也会被要求回家隔离。”
王茜不认同这项政策,她认为武汉早期的教训就是不科学的居家隔离会导致家属感染,并且德国也已经出现了类似的案例。她所在的汉堡,有25个从意大利滑雪区回来的确诊病人,因为症状较轻,被建议居家隔离,结果这25个人总共感染了86个家属。
起初,她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她看到越来越多类似的状况,比如说学校停课了,学生们就每天坐公交车玩,开PARTY。她所在的公司照常上班,没有人戴口罩,只是在大门口放了一瓶免洗消毒液。还有她那个“意见不合”的女儿,动不动就去超市买点东西,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
后来,她开始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有一天,她的德国同事给她发来一张统计图表,上面显示这个病在20岁以下几乎没有死亡,50岁以下的死亡人数占1.3%,绝大多数的死亡患者都在80岁以上。“意思就是这件事和我们普通人没有任何关系。”
官方发布和民间认知也是撕裂的。王茜告诉八点健闻,德国有多位病毒学家都发出了警告,强调年轻患者也会出现重症和死亡。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赛也在20日的记者会上做了类似的发言,但德国民众依旧不以为然。
“我很苦恼,是不是信息的传播在哪里给堵住了。我们其实不需要吹哨人了,已经有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可为什么他们(德国)那边就一点都不害怕,真的是‘迷之自信’的感觉。”
病死率低至0.4%,有两个关键原因
王茜所说的“迷之自信”,在德国真实存在,这背后有很多原因。
首先,从数据上来看,德国的现存确诊总数虽然达到3万,和意大利西班牙同属欧洲重灾区,但死亡人数却远低于这两个国家。意大利死亡人数已经破6000,西班牙破2000,德国还维持在100多人,病死率为0.4%。
德国病死率低的最直接原因是德国有一套强大的医疗保障体系。这里有两个关键因素,一是疑似病例的高检测率,二是重症病人的高救治率。
根据德国《明镜周刊》的报道,德国在新冠病毒的检测数量上比欧洲其它国家要多得多。以英国为例,英国到3月18日一共检测了大约5.4万人,而德国到3月18日的数据,已经检测了超过10万人。
更关键的是,德国的检测试剂能够在病毒初期(咽喉繁殖时)就检测出阳性,所以德国确诊的80%以上的患者都是轻症,在这个阶段进行治疗,能够显著降低死亡率。
而在重症病人的救治上,德国拥有欧洲最充足的医疗设施储备。根据德国卫生部的数据,德国的重症监护病房约有2.8万张床位,而法国只有7000张,意大利5000张,英国4000多张。另外,德国的呼吸机数量也是冠绝欧洲,目前已有2.5万台,最近又订了1万台,明年可以到货。相比之下,英国只有5000台呼吸机。
除此以外,感染病例的年龄偏小也是德国能够控制死亡率的重要因素。根据德国卫生部发布的病例年龄样本,德国大约70%的确诊者年龄在20岁~50岁之间,身体状况良好,恢复能力较强。而据彭博社报道,意大利的确诊病例平均年龄为63岁,死亡病例的平均年龄为79.5岁。
为什么德国和意大利的老龄化程度接近,但感染者中的老年人比例低那么多呢?李菲告诉八点健闻,在她看来,这和家庭文化有关。意大利人喜欢群居,常常是祖孙三代住在一起,老人被感染的风险自然就高。而德国崇尚小家庭,子女结婚后一般都会搬出去住,和父母只是偶尔拜访。
“我的公公婆婆住在离我们10分钟车程的地方,平时我们每周会去看望一次,但这次疫情爆发后,德国官方就建议说,暂停拜访父母,我觉得这是德国在保护老年人方面做得很好的地方。包括我还知道,有些超市会专门设立一个老人购物时间,降低他们的感染风险。”
一家超市收银员的自我防护 (受访者供图)
重症床位被占满的临界点已到
目前来看,德国的医疗体系还未被疫情击穿,但这种风险正在与日俱增。
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上海市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曾在3月17日对德国疫情做出过预判。当时,德国的确诊总人数还没有过万,单日新增在1000人左右,大多数城市的病例数还是个位数。张文宏认为,德国有能力处理好散发病例。
彼时,德国的2.8万张重症床位,已经被占用超过80%。于是,张文宏也做出了预警,“当一个城市有大量病人同时出现的时候,最大的一个问题是床位被占满,造成重症病人住不进去滞留在外,这是造成病死率特别高的一个原因。”
张文宏的担心正在演变成现实。一周时间,在松散的疫情防控中,德国的确诊总人数已经翻了三倍,单日新增病例超过6000例,接近意大利的峰值水平,这无疑给德国的医疗机构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尽管已经回到了国内,但每天仍在关注德国疫情形势的王茜也越发感到紧张。她告诉八点健闻,德国政府最初的想法就是,把医疗资源留给重症病人,让轻症患者留在家里隔离。因为只有这样,医生和机器才不会超负荷工作。但疫情到了这一阶段,很难保证某个城市的医疗系统不会首先崩盘。
“就我的理解,这个病是有一个病程的,刚开始都是好好的,但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突然哪一天就会加重。真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上,我相信德国和意大利也差不了太多。”
身处疫情中心的李菲感到更大的担忧。在她看来,德国的医疗水平固然值得信赖,但民众对于新冠病毒的错误认知正在摧毁这一切。几天前,她的邻居还给她发来热情的短信,邀请她去做客,顺便让两家的孩子好好玩上一会。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都觉得德国在控制病死率上的表现并不是好事,因为它让所有人更加坚信,新冠病毒不过是另一场流感而已。”
本文来自公众号:八点健闻Plus(ID:jianwennews),作者:毛晓琼、谭卓曌、吴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