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不出，她们在害怕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库索，头图来自：库索

整个四月，日本都在“紧急事态”之中。

我渐渐意识到周围的人们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公司的，全体进入了“在宅办公”状态；开酒吧的，暂时关门歇业，靠国家补助过一个月，虽然收入远不比从前，但能维持基本生活；也还有一些居酒屋继续营业着，我相识的京都某家名店，每天只有10来个客人，成为“只为熟客而开的店”，我问店主：能从国家那里拿到钱吗？回答说：“虽然条件很严格，我们店勉强能拿到。但国家只是一次性补助100万日元，加上从前的积累，四月五月咬咬牙还能撑过去，要是到六月还这样，就只有死了。”

事实上，我知道的另一家有着40多年历史的大众居酒屋已经倒闭了。想活下去就要想办法自救，先从大学附近中国人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开始，许多咖啡馆小吃店高级料理店也都加入了外卖的行列——在京都这样保守的街道，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又甚至：一家寺院的和尚，开始利用zoom进行网络坐禅活动。zoom这款网络会议软件真是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日本，许多大学都利用它网络授课，许多明星也在上面唱歌对谈，还有人之间流行起了“云喝酒”——从上周开始，我的韩语课也全部安排在zoom上了。

外出自肃时期，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家里。各地的政府都是这么呼吁的。但我在偶然间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才意识到另一些在日常里被我们忽略的事：对一部分人来说，也许家里才是最不安全的地方。相比经济收入锐减、未来不可确定，对她们来说，更严峻的事情发生在眼下，在名为“外出自肃”的地狱里。

“紧急事态”时期的日本

日推有个热门标签，叫做“#新冠DV”（#コロナDV），呼吁人们注意那些“随着外出自肃令增加的家庭暴力现象”。在世界范围内，其实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四月初就曾发表过声明：“对许多妇女和女孩而言，最大的威胁就在她们本应该感到最安全的地方——自己的家中。”美国也公布了一份数据，称“疫情之中，家暴受害者的咨询人数增加了一倍”。

日本至今没有公布任何相关数据，这反倒令人担心：潜藏在水底的被害情况，没有和咨询机关取得联系的受害者，是否意味着正发生着更严重的状况呢？

日本有一个“配偶者暴力相谈中心”，在全国各地都有分支，算是支援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最大机构，也是安倍晋三推行的“男女共同参画社会”计划的一个部分。这个机构的工作人员指出：减薪、失业、在家办公，疫情将带给施暴者更大压力，从而引发家庭暴力事件。按照日本以往的规律，年末年初和大型连休这样家庭共处时间增多的时期，家暴案件的咨询数量也会随之增多。对家暴的受害者来说，职场原本是逃离不可预测的暴力活动的庇护所，如今连外出的选项也被剥夺了，家变成了监狱一样的存在。这个机构目前正在呼吁受害者们：“针对家庭暴力的避难和咨询活动，并非政府所指的‘不急不要外出’，是非常急迫的需要外出的情况。”

非营利组织“全国女性避难网”则列举了一段时间中大概率会发生的事：陷入穷困而导致的家庭暴力和虐待的增加；伴随着外出自肃，暴力行为的深刻化和施暴者的监视、行动控制行为变强；受害者由于对疫情感染的不安，不能前往医院住院和治疗；因为施暴者在家工作和孩子休校在家，剥夺了受害者拨打咨询电话的机会；由于相关支援机构的休业，导致紧急场合也没有专业机构应对；在饮食业和风俗产业工作的单亲妈妈，由于失业直观地陷入生活穷困中。

“紧急事态”时期的日本

日本民间还有一个名叫“エープラス”的团体，从三月开始，受害者的咨询电话和邮件明显多于往常。内容诸如：“丈夫因为受到疫情影响工资减半，争论了两句就遭到毒打。”“在家办公的丈夫说孩子吵到了他工作，终于向孩子出了手。”“老公一早就命令我去排队买口罩，但是到处都没有货，回家以后接受了他长时间的怒吼和说教。”之类。这个团体同时也会进行一些施暴者的教育和再生支援工作，偶尔也会有来自施暴者的咨询，表示夫妻二人长时间共处在密闭环境中，内心的焦躁愈发严重，恐怕会演变到无法控制自我的情况。“エープラス”从前会每周举行一次相关企划活动，现在只能临时更改为网络视频活动，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能鼓起勇气打电话，最近又开始了针对施暴者的家庭进行的LINE咨询。

和家庭暴力一起变得严重的是儿童虐待事件。有数据显示：4月10日之后的一周里，欧洲和亚洲的儿童虐待案件增加了三成左右。而仅仅是根据札幌市儿童相谈所的统计，整个3月儿童虐待事件就比去年同月增加了1.5倍，大约150件中，其中100件来自道内警察，也不乏有一些附近居民听到哭声后的通报。

生活在家庭暴力中孩子的恐惧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和父母24小时共处在狭窄的房间里，几乎是令人窒息的空气。于是出现了另一个话题：“#新冠虐待”（#コロナ虐待）。相比激增的“#新冠离婚””是可以统计的显性数据，虐待事件则是沉在冰山下的暗闇。由于学校休校，老师也察觉不到学生的困境，手忙脚乱的政府人员更是无暇顾及。有人担心：“比病毒更恐怖的，是夺去孩子的性命的父母的双手。”

已经有一些察觉到问题严重的大人开始在行动了。绘本作家西来坂人，童年时曾是父亲暴力行为的受害者，本月在youtube上传了一个名为“外出自肃中增高的家庭虐待风险”的原创视频，向遭受虐待的孩子们解释：应该到什么机构进行咨询？应该如何进行咨询？他在短短几分钟的视频里坦诚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往，说明了何为人权，鼓励孩子们一定要鼓起勇气，逃离家庭。“家庭绝不是安全地带，密室空间的虐待行为正在发生，离开家才是降低危险的做法。”他如此说。

“紧急事态”时期的日本

“#新冠DV”和“#新冠虐待”也正在受到日本政府的关注。针对受害者表示“丈夫在家没办法进行电话咨询”“外出自肃期间没办法前往支援团体”等情况，日本内阁府在4月底推出了咨询服务网站：“ＤＶ相談＋”。从前只有热线电话的单一手段，现在受害者可以匿名通过网络进行咨询。同时考虑到眼下复杂的局势，电话咨询从4月29日延长为24小时对应，对应语言也将从５月１日开始扩展至10国语种。

出于同样的立场，前两天日本政府宣布“将对国民发放10万日元补助，统一打到户主帐上”之后，网络上涌现了一大波反对的声音。此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标签：“#不要发给户主请发给个人”（#世帯主ではなく個人に給付して）。为什么是户主？既然税金都是单独支付，为什么补贴款要打到户主帐上？人们为此感到失望，认为是日本的政治家缺乏想象力和同理心的表现。

“他们恐怕无法想象：有多少人正是因为受到了户主的虐待和榨取，才音信全无地偷偷逃走了，根本没有时间从住民票上分离。”

“这样一来，补贴不就全都给了施暴者吗？国家因此支援了家庭暴力吧。”

“对于那些抱着心灵创伤和精神疾患的人们来说，向户主请求10万日元这件事，压力堪比去赴死。这样的人绝不是少数。国家如果不能拯救每一个人，也请不要给国民制造新的苦痛。”

事实上，在东日本大震灾中就曾有过类似政策而导致的问题。一位福岛县的50代女性，因为担心核辐射，独自带着女儿前往东京长期避难，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无力支付学费和房租，在穷困中陷入绝望，最终选择了自杀身亡。媒体在后来的调查中发现：政府支付给这个家庭的赔偿金，被丈夫以“留在福岛的我，将来哪一天会作为治疗费而使用”为由独吞了。

除了受到家庭暴力女性和父母虐待的子女，还有一些正在办理分居手续中的女性，同样因为这样的支付政策感到困扰。这个政策公布之后，东京都世田谷区的区长保坂展人当晚就发推说：“‘一律发放给户主’会带来新的问题。正处在离婚协议中的单亲世代，因为家庭暴力等原因正在分居中的案例，绝不在少数。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日本政府以“追求速度和效率”来解释了这一决策的原因，但一些激烈的观点认为：这是家父长制的国家权力者的愚策。其实政府应对得还算快，立刻又追加了新的条款：若是向当地相关部门进行申请，补贴可以不发放到户主的账上。但这样的手续也不那么简单，需要出示保护令或是证明书，对一些人来说仍不算是好的解决方案。

“紧急事态”时期的日本

自肃时期，除了“出不了门”的人，也有“回不了家”的人。东京有一个专门支援少女群体的社团法人Ｃolabo，每年通过LINE和邮件帮助500～600个咨询者，都是由于父母的育儿放弃、虐待和性暴力而受害的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咨询者数量同样在近来激增。担心在疫情之间失去了居所的女孩们会遭遇到卖春和性榨取的情况，工作人员在新宿和涉谷街头举行了支援活动：“能够回家的孩子现在都待在家里了，这个时候游荡在街上的年轻人才令人担心。”他们在街上等待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为她们提供住宿设施，求助者每天都有十来个。如今，Ｃolabo直接运营的避难所已经几乎满员，又有听闻此事的酒店经营者提供了五十个免费房间，也渐渐快要不够用了。

“明显看得出来，政府的新冠对策是一种舍弃弱者的做法。那些原本就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们，在疫情影响中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件事。”Ｃolabo的负责人说。

相比批判政府，正在努力为女性和孩子做点儿什么的大人们，更加令人感动。我读到了不少自发进行支援活动的故事：在东京银座经营妇科诊疗所的女性医生，在休业期间，将诊疗所免费开放为性暴力受害者的女性避难所。埼玉医科大学一位专门面向中学生和大学生进行性教育的医生，过去只针对演讲听众的网络咨询信箱，在紧急事态期间对所有人开放。

“紧急事态”时期的日本

“痛苦的时候、伤心的时候、困扰的时候，不要忍耐，向前踏出一步吧。正因为是痛苦的时候，所以才要用微小的声音努力说出自己的困扰。身体也好，心灵也好，都要生存下去。我们一直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她们说，“越是在这样艰难的时期，才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考虑到还有一些遭受性侵的受害者在自肃期间无法前往妇科医院，也许连电话都无法使用，期望能够藉由SNS咨询窗口帮助到她们，并为她们提供紧急避孕药。

还知道一个“若草计划”，也是以支援那些陷入贫困、虐待、家暴、欺凌、性暴力、性榨取、药物依存和育儿症候群中的女性而存在的。因为发起人之一是著名女性作家濑户内寂听，我一直很关注。这个计划在成立的四年里，一直通过LINE接受年轻女性的咨询，每年数量高达2000件，很多人发消息来说“想去死”。

我始终记得濑户内寂听说过一句话：“让这些年轻女孩感到苦恼的根源，全都是我们这些大人亲手建造的现代日本带来的。所以要支援她们，要对她们负责任。”所有的事都不是不关己的事，这才是有责任感的大人。随着紧急事态的发表，考虑到被害者所处环境的急剧恶化，“若草计划”最近也在每天晚上20~22点之间增设了咨询时间，以便那些在家里感到痛苦的女性们能随时有地方说话。

“没有被病毒杀死也不要被家庭杀死。”对那些因为闭门不出而感到恐惧的女性，她们如此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库索（旅日作者，啃日剧日影为生，现居京都，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