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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芥末堆 (ID:jiemoedu),作者:左希,责编:Rachel,题图来源:AI生成
1
我们都只是记忆而已。
我的童年在乌蒙大山里度过。故乡藏在一块烟云蔼蔼的坝子里。云彩浓密,鸟飞难通。人们向往远方时,会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山峦发呆。
镇子在明清时以铸币闻名。融铜铸币需大量木材,因此,百年来碗口粗的树很少见。长年采矿使红壤白泥混成一种蒙蒙的黄。山羊、水牛、滇马,凡有蹄迹,必从平地腾起一大片尘。旅人会按时伸出舌来,润干裂的唇,咽下的唾沫常带着一股土腥。
翻过一座山,仍然是一座山。
我的爸爸是一名小学老师。我童年的家,就在这些山里的教职宿舍之间,不停搬来搬去。他会带着我和姐姐,躲进高高的菖蒲田里,看飞过稻田的翠鸟;去早雾腾腾的水库边,等䴙䴘涉水飞翔;自制望远镜看火烧云,测试塑料碗改造的风速仪,也会在停电时,围坐在火炉前,讲各式各样的故事。
故事里,大泽中央向来住着九条龙。蛟龙幻化成人,鱼肉乡民。有一天,和孔夫子齐名的文昌君扮做卖稀豆粉的老者,用滚烫的汤和黑铁锅扣住了八条,还有一条夹断了尾巴,逃掉了。铁锅倒扣变作金钟山,龙压在山底。他想说的是,只有主管学问的人能抵住灾祸。我却一直同情受伤逃走的那一条。
“找到断尾龙”伴随着我的童年。山凹里、水湾边、地裂缝、硝灰洞,凡它可藏身的地方,都会找找看。有一年,洪水暴涨,三岔河、小星河、以礼河,每条河都灌满水。洪水退去,太阳出来,水波层层叠叠,像龙鳞般闪耀。爸爸说,这样的“龙”,只有少数人才看得见。
茶马古道一尘嚣。赶马人会在马头前挂个铃铛,一路叮叮当当,声音传得老远。我和爸爸会凑上去,打听山外边的人和事,趁这工夫,赶马的人刚好抽完一小捆草烟。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响亮了数百年。堂琅街上的老人们凭铃铛声认得出马背上的货。远路来的铜矿重,骡子一路打头,铃声闷而短;从金沙江水运而来的盐巴、烟草分量轻,马帮常夹带些花布、糖果换作零用,壮马时不时摇晃脑袋,铃声透着欢喜;运铜币的多是有经验的老马,几乎不挂铃,它们熟悉每一道沟坎,稳定坚忍。
翻过青云山,有家养马场。每到这里,走不动的老马得换下来休息。牲畜们卸下重担,歪斜斜散布在矮草坡上。也有赶马人歇下来,咕咚咚饮一大瓢山泉,说是要躺一杆烟工夫,却再也没能醒来。
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人终究要学会以勇气雕刻自己的命运。教育正是那把钥匙,轻轻开启通向未知的门扉。它的成败在于是否培养出自由精神与文化依赖,是否帮助个体建立对生活的理解与信仰。犹如幽暗中的一束光,教育照亮了自由选择的道路,引领人们走出束缚,迈向辽阔。
时间漫长得就像马道,绵延却不着痕迹。
2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60岁的茨威格完成了《昨日的世界》的重写,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与平淡。此前几年,他在漫长的流亡中已然丧失了母语和文化的参照。故土不可归。他说,“我们没有了现在,也没有未来。”
一年后,茨威格和妻子在巴西的一间小旅馆自杀。“我们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他说,这大概是他想到的,回到昨天之前世界的唯一方法。
世上有两种天才:一种凭借独树一帜诱使人们探寻魅惑的深渊;还有一种,如晨雾中的湖水,折射出文明演进中的重要时刻。
斯蒂芬·茨威格,前奥地利公民,焦虑的流亡犹太人,神经质的感觉论者,穿鳄鱼皮皮鞋的男士,抑郁的咖啡狂热分子,世上孤独的心灵同情者,被定罪的谎言家,坚定的禁欲主义者。生于1881年。
茨威格和他的同胞普遍享受着古老国家带来的稳定感。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一切似乎都会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基础设施提升,贫困人口锐减。首都的咖啡馆培育了无数世界主义者,只要有两个人开始讨论某种新思想,便会迅速吸引第三四个人加入。
然而,繁荣稳定的社会秩序下,是对青少年和女性的压制与禁锢。小学,之后继续读中学、大学,几乎每一所学校都弥漫着强迫、冷漠、无聊的气氛。知识全靠死记硬背,学生变成了冷冰冰的学习机器。从没有一个老师问过学生,他们渴望学习什么。所有教师都习惯于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讲完走人。校舍建筑老派沉闷,光线暗淡。一到夏天,窗子要全部用帘布挡起来,因为担心学生看到窗外的蓝天后,会心不在焉。
国家一心维持现状,并不欢迎年轻人的活力。任何一个想要进取的人,都必须让自己显得老成。社会要求女性有良好的教养,但同时又希望她们保持无知。在这盲目乐观的氛围中,1914年,一战的爆发打破了所有幻想,茨威格的人生也由此进入了全新阶段。
在前线,他目睹了面带痛苦的伤员、绝望的士兵,他们挤在运牲口的车子里,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恶臭。残酷的现实与媒体铺天盖地的乐观预测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都顺从地为战争宣传服务,原本立场坚定的人一夜之间成了狂热的爱国者。茨威格痛斥道:“那些仍在发表乐观言论的人,非盲目无知,便是良心败坏。”
很快,德奥军队崩溃,奥匈帝国不复存在。通货膨胀、商品短缺、失业潮席卷而来,多数人处境艰难。
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感慨:“我曾努力追求、学习与享受的一切,似乎都已随风而逝。”人们正经历着自由彻底沦丧的时代,却依然不愿相信灾难真的降临。
他说,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沦为疯狂,理智的对话已无可能,连最善良的人也满心杀气;他说,每一次交谈的结果不过是陈词滥调或无端猜忌;他说,人们放弃了思考,任由他人煽动仇恨;他说,他经历过光明与黑暗,富有与贫穷,最大的自由与最大的不自由;他说,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一件你以为已被埋葬的事物,竟再次浮现眼前。
可怕至极。他还说,当别人叫嚣嘶吼时,能做的唯有悄然离开,或保持沉默。最终,他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1942年2月23日,他和妻子双双服毒。在遗书中,他写道:“我等不及了,决定先一步而去。”
越来越好,越来越坏,或是越来越可笑。都与我无关了。
茨威格或许忘了,即便在一战之前,世界也未曾真正和平过,或者说,“身边的和平富足便是世界的和平与富足”。
“我未看见即没发生”。
类似的思考范式还有:生活永远会越来越好,一切都会过去,活着比什么都好……直到受到惊吓,大梦醒来。
也许,我们从未普及过常识,也迅速忘记了历史。
世界如同一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沿着同样的路径不断重复,重复同样的灾难,同样的绝望,且永远不会有另一面出现的可能。单凭这一点,我们始终与茨威格身在同一河流。
思考的缺失锁住灵魂,教育则是通往自由的风帆,帮助人们穿越时间。没有正在形成的历史可被抵御。
3
小时候,爸爸常带我爬上金钟山顶,俯瞰小镇,等云破日出。我不止一次问,“困住的龙怎样能逃得出大山?”他不回答,给我讲另一个故事:
镇子的坊前府有一对石狮子,日日修炼。每到夜深人静,会从石阶下来,大闹一番,天亮前又立回原处。很多人听见过它们颈上铃铛的清脆声响。千百年来,没人知道它们哪天会重塑一个自由的躯壳,它们无须为了抵达某处而刻意前往。
我们都是被时代困住的人。被困,逃离,再回来。
从2022年秋天到2024年秋天,是创业者、普通人斗折蛇行的三年。
今年三月份,我遇到了一位坚强的女性,她是一位母亲,一名教育创业者,如今是一名公益人。她是邢子凯。
疫情期间,她经营的五家幼儿园陷入困境,导致她背负了上千万的债务。在卖房还债的同时,她的儿子被确诊患上KCNT1基因突变,这种病阻碍人的语言、学习和社交,全球无成功治愈案例,只能靠药物和康复训练缓解。
为了治病,邢子凯全家搬离北京。大多数时候,一家人静静地坐着等待,看螃蟹破土、看雨滴落下。随着时间推移,儿子的病情渐渐好转——从最严重时的昏迷不醒,到慢慢坐起、学会迈步,再到一步步走向前方。与此同时,邢子凯写下了十一本书,分享教育心得与人生感悟,参与公益活动,帮助更多罕见病家庭。
春天,万物复苏时,我想知道素质教育的同行过得怎样,由此认识了在扬州经营舞蹈学校的艾米和龚少夫妇。他们在扬州有四家舞蹈学校,1800名学生。艾米在台前,负责教学,龚少在幕后,主管运营。过去几年,他们相濡相呴。一边减重校区,精简人力,将分校迁往租金较低的社区;一边寻找新机遇,编排剧目、推广赛事、打造线上IP,推出“艾米舞蹈”在线课堂。龚少坦言:“只要没死透,就算伤得不重。”他们在限制与困境中依然寻找新生机。
老王是一篇100w+的爆文主角。我找到他那会儿,或许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夫妻双双失业,他又做恶性肾脏肿瘤手术不久,房贷压身,每天醒来都面对着各种开支。最难时,他甚至想过结束一切。和许多大厂高管一样,从新中产到负债人只是一瞬间。
老王的故事下面有1000多条留言,一些人唏嘘,一些人看到了自己,更多人表示无法理解,想不通,为什么人生赢家像薄纸,一戳就破。失业后的老王反而更加乐观自律,每天早起锻炼、写文案、做视频剪辑,开直播,组织再创业联盟。上个月,他承包了武夷山的十亩茶田,打造共享茶园。他坚信:“努力加上运气,总会有希望。”
芥末堆有一个叫“二茶”的对话小栏目,三个人让我印象最深。沈海英,曾就职华为海外市场,为了陪伴女儿成长,自修了耶鲁大学的日常家庭养育课程、芬兰自然教育指导课程、中科院心理所课程,跨行成为一名教育心理咨询师。他说:“当生态回归至野蛮,教育需要保持并对抗人的动物性。”
郝斐,网红级教育博主,三观极正。他告诉我:“这是全球觉醒时刻,真正的趋势是人性的回归,而不是政策或突发事件所驱动。如果你愿意醒来,你会发现心态改变了,不再把幸福寄托于未来某个目标。”
靳伟,在教育、金融、创投领域分别拿过数千万投资,经历过并购、重组、裁员、重启等全过程。他说,创业精神正在被社会改造,当创始人从一种时代符号迅速地蜕变为另一种符号,你必须严谨地看待这个世界,然后乐观地参与其中。越是在一个价值失序的时代,越要坚守某种精神。
五月,我联络了从澳洲回到三秀山下种地的陈颖集。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留一半”才是最高级的种植法。无论是种植还是教育,按照“半个地球原则”的说法,一半用于开垦驯化,一半保持原始野性。
十一前夕,我和九哥连了一次线。他是前教培人,现如今是教培“收尸人”,专业回收幼儿园、教培学校设备。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仓库越来越大,从一间房到一层楼,再到一整栋。他出场的BGM,是一年内300多家中小机构梦想破碎的声音。
然并卵。我们没有义务因为世界变得荒谬,也要随之变得荒诞。无论积极生活变得多么绝对化,都用不着感到恐惧或抱有希望,只需要去寻找新的抵抗的武器。
无论如何,总有人步伐与众不同,因为他们听见了远方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