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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题图来自:AI生成
谁的青春不曾“鬼火”
2001年6月,我17岁,高考刚刚结束,漫长的暑假开始。彼时,父母在深圳打工,压抑无比的高中三年过去,我身心雀跃,夏日炎炎又无处发泄,好生无聊。
不几天,一个初中同学Z找到我,他在市里念卫校,7月即将毕业。毕业前,他想做一件事,就是请一些人,把平时跟我们县“帮派”不对付的邻县“帮派”几个同学揍一顿,以报平日之“仇”。
我与Z一向关系要好,兄弟要“报仇”,哪能袖手旁观。
Z还找到另外一个朋友K,他跟我一样,刚刚高考完。我们坐上中巴到了市里,才知道Z还找了老家镇上四个“职业”混混,他们比我们大一点,早早辍学,经常出没于镇上街头游戏厅、滑冰场、台球室,领头的叫“星老板”。
我们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到了Z的寝室,他的室友们很识趣,都跑得远远的,寝室被我们独占。
我们睡到傍晚时分出门,夕阳西下,酷暑褪去,略有凉风,我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袖管或裤管贴身藏着更凉的钢管——这是Z下午在学校门口的五金店特意花钱截的。
这一幕画面,让我沉浸于电影《古惑仔》中的镜头,一行人趁着夜色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去为兄弟两肋插刀,充满热血沸腾的自我感动。
Z不便出面,但早已打探好那几个“仇家”的位置,我们一行六人,看到对方三人远远走过来,立马兵分两路。我们其中三人先行几步,超过他们,再转身合围。
待得即将围拢,Z的三个卫校同学发现端倪,其中一个反应快点,向我的方向掉头跑起来,我反应不及,没拦住,追了几步,没追上,赶紧回头汇合。好在另外两人没跑掉。
在我们的挟持下,两人被带到街头角落,“星老板”厉声确认了对方身份,操起手上的钢管就打,另外三个小弟一拥而上,两个卫校生顺势倒地哀嚎起来。
看得出来,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驾轻就熟,倒在地上的紧紧抱住头,小混混们则避开要害,下手倒也不算重。我和K好歹是“读书人”,不忍下手,面面相觑,只好站一旁把风。
毕竟是在街上,我们这群“鬼火少年”还是引起了路人注意,我看到有市民走向旁边的电话亭,可能是报警,立马提醒“星老板”。我们立马收手,按照既定方位跑。不多远就听到警笛声,我开始担心起来:这万一被抓,我一个品行良好的学生,档案上不就有污点了?万一影响高考录取怎么办?
跑是跑不过警车的,好在星老板一行“专业”,他们看到旁边停了一辆跑出租的面包车,立马拉住我,上了车。我们从城西直奔城东的体育馆。在体育馆旁的小饭馆,Z赶过来请我们吃了顿饭。我们不敢、也没钱住招待所,只好在体育馆的屋檐下凑合一晚。一旁锻炼的市民,也“识趣”地离我们这伙“古惑仔”远远的。
夜渐深,我们折腾了一个白天,呵欠连天。只是,6月初的深夜颇凉,蚊子又多,听到附近巡逻的警笛声,或者临近的脚步声,我的心就一紧,哪里睡得着。
那也成了我记忆最深的一个夜晚,并深刻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学《古惑仔》混社会的能力,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回家的中巴车。而其他几个“鬼火少年”好不容易进趟繁华的市里,哪舍得这么早走——只是没钱,如果有钱买辆摩托车,他们估计也会去炸街,而我估计也会成为后座上跟着起哄的“鬼火”同党。
在我父母和亲人的眼中,我打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所以上面的故事,从来没跟他们说起。当然,父母那一代,也有许多故事不会跟我们讲。他们那代少年时,正值70年代文革,那时流行武斗。
我的父亲生于乡下,参与不了城里的大型武斗,只好跟着同学斗地主、斗“臭老九”,听他说起过几回,约摸也做过积极分子。那时的他们,没书读,精力旺盛,闲得蛋疼,只好使劲折腾,甚至搞破坏。算不算那个时代的集体“鬼火少年”?
80年代,一代知青返城。彼时,城市经济陷于停滞,青年就业无门,做点小买卖还得偷偷摸摸。许多返校读书的青少年成了街溜子,时间一长,小偷小摸,打架斗殴,敲诈勒索,聚众收保护费……令老百姓闻之色变。随之,各种严打不断,闹哄哄的城市街头,伤天害理的“鬼火少年”怕是不少。
90年代,港风劲吹,我们那儿不少青少年就早早辍学去了广东打工。后来,一些人从此不见,听说,有人打架打死了,有人抢劫被关,严打、判罚从严的背景下,只要不是明抢,暗戳戳的小偷小摸成了低风险高收益的“行当”——监狱关不下,被抓也不过关几天。所以常见小偷小摸的“衣锦”还乡,而打架斗殴的消失不见。那一代街头“鬼火少年”,命运多半悲催。
世纪之交我们少年时,《古惑仔》风靡青少年。社会在发展,新一代“鬼火少年”倒不再需要为了生存铤而走险,主题转为江湖、兄弟、义气。高一时,我就在繁华闹市被敲诈过一个月生活费,后来为了自保,也为了昭示自己的能力,跟着街上混混(老家族亲)吃喝过一小段时间,刷了一波存在感后,自此再无人欺负。
也有不少同学混着混着走上不归路,我高一的上铺同学L就是。他来自我们县最偏僻的山村,县城举目无亲,长得又瘦小,一点都不引人注目,平时靠咋咋呼呼在班上刷一点存在感。
后来,他在街上跟一伙混混找到了存在感,高二就辍了学。好歹是重点高中辍学的“鬼火”,多年后,听说他还成了我们县里最大的“罗汉”(本地称谓——混混之上,罪犯以下)。
进入新世纪,“鬼火们”成了new boy。社会发展也加快,暴力型、社会破坏型“鬼火”越来越少,靠夸张的装束、行为、互联网刷存在感,成为新一代青少年的选择。譬如街上的杀马特,网上的键盘侠,他们一定程度上也是“鬼火”。
直至当下,经济繁荣,叛逆少年们有了一定经济能力,添置了摩托车等物质工具,一下以“鬼火”的形式跃然纸上。但回顾我们的“鬼火”变迁史,“鬼火”少年们整体还是越来越“文明”:从文革期间的武斗,到80年代的街溜子,到90年代的古惑仔,再到互联网时代的杀马特、键盘侠,直至这些炸街少年,为非作歹、暴力成分、对社会损害的程度,越来越小。
“鬼火”少年终将长大,陷入生活而沉默。现在,他们只是一些试图靠炸街刷一波存在感的失学、失意少年,我们大可不必有色眼镜,视之为“鬼”。
“鬼火”中老年
若粗略描述“鬼火”,大概就是表达自我、刷存在感刷到打扰到别人的程度。而这样的“鬼火”,现实中何其多。
便是我所在的中国城市文明之最的魔都,街上也常见“鬼火青年”炸街,好在城市太大,相隔较远,一般不成规模,而且他们的摩托车一看就价格不菲。或者有富二代青年架着豪车、载着姑娘炸街,因为其豪,而无人称其为“鬼火”罢了。
城市繁荣,也压抑,尤其这些年经济形势之下。人们终归要找到表达自我、刷一点存在感的方式,人一旦不能表达自我,大概率要走向抑郁,严重者则为神经病。
譬如城市中产,这些年开始流行骑行。身着紧身赛车服,骑着价格不菲的自行车,三三两两还好,在乡间公路也罢,但常见几十人浩浩荡荡从街上骑过。
有时比拼速度,在自行车道骑得比汽车还快,令人心惊;有时,几人过了红灯,后面的无视交通规则跟上,集体闯红灯的也不是稀奇事……除了没声音,照样无视规则、影响他人刷存在感,多少也有点“鬼火”的意味。
还有城市老人的广场舞,好在时间上处于晚饭前后,一般不至于太“鬼火”。也有些挨着居民楼,音乐放得震天响,一跳跳到太晚的,这跟“鬼火少年”炸街就差不太多了。
还有公共场所拖着个功放露天KTV的,热衷怀旧或革命歌曲,以飙高音为荣,但常见五音不全、硬飙者,这不也是“鬼火”么?抑或,网上有人吐槽,他家门口公园,每天一早都有老年人甩鞭,以比谁甩得响为荣,夜晚“鬼火”扰民算“鬼火”,大清早甩鞭刷存在感的“鬼火”,是否也可以报警?
如是,自我表达、刷存在感过头的,又何止“鬼火少年”。
而这次济南“鬼火少年”炸街所在的解放阁,本就是市中心市民刷存在感的地方。网上亦有济南市民留言,在解放阁跳广场舞、吹萨克斯、露大长腿跳舞直播之类刷存在感的男女老少多得去了,这些“鬼火少年”,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烈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正是这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在烈士们看来,大概也不至于觉得有多冒犯。
违反交通规则、过度扰民,自有交警和家长处罚、管制,其他人等,大可不必替烈士们做主,更不必倒退回去上纲上线。
宽容和平等的社会
人生谁能不“鬼火”?生活何处不“鬼火”?
我们应当警惕的,不是“鬼火”的社会,而是倒退回“严打”、从严从重、上纲上线的社会。
如果媒体能影响现实,那这里我要呼吁的,不是一些地方陆续跟进的整治表态,而是依法依规的适度处罚,以及更多的宽容和引导,这才是更值得我们向往的社会。
这些骑着廉价改装小摩托炸街的少年,多是失学或技校,父母离异或原生家庭有问题,或者过早进城打工觉得压抑的孩子,他们处于社会底层,一出社会就面临天花板,且越来越迷茫。
同时,在个体日益原子化的市场化社会,也日益感到孤独无助。此时,有一些境遇相通的陌生人一联合,油然集体刷存在感的心理,其实很正常。你若是他们,是否也有可能跟着去炸街?此时,社会舆论还持续居高临下地爹味训斥,是否会导致你另外的“鬼火”?
把他们训斥成老实孩子,又会怎样?从义务教育阶段到高中,再到工厂打工仔屡见不鲜的跳楼事件,其实更加可怕。
如果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会鼓励和引导他们去找到更合适的方式表达,而绝不愿意看到他们在学校或工厂一跃而下!社会教育和家长的失败,不应该持续堆积给下一代。
另一面,穷人家的孩子骑个廉价摩托炸街被社会口诛笔伐,那凭什么富裕人家的孩子骑高档摩托或开豪车炸街,却会引来品头论足甚至羡慕眼光,除非是豪车飙车出了车祸,才会引来新闻关注?同样是“鬼火”炸街,为何存在这不平等?
我想起一个老家湖南的朋友在朋友圈发的玩笑:“我喜欢打流,这是我家乡话。在东北叫街溜子,为此我总觉挺不好意思,后来发现在上海管这个叫citywalk,卧*,我感觉好多了!”
以平等和平常心去审视,我们的社会才更值得去热爱。
如此,一面,每个人都可以、而且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一旦无法自我表达,就将精神内陷和抑郁,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尤其在当前内卷、压抑的社会,我们应当更多的宽容,允许和引导社会更丰富、合理的表达,而不应从严、从重,并反对社会舆论动辄上纲上线。
另一面,我们的社会,应当持续地推动流动、平等,防止社会阶层和利益群体固化,持续推进经济和社会改革。
新一代年轻人两种极端的表达:“鬼火少年”的炸街,富裕家庭年轻人“非暴力、不合作”的躺平,社会发展深处的问题,更需要被社会看见!
我们,或多或少,都曾是“鬼火少年”中的一员。在各种各样的数落、训斥后,今晚,我只想给他们一个拥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