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五十，骑速四十：大爷带我去远征

作者：灰兔  ，头图来自：不可思议编辑部，上篇《人间何处不相逢：我在骑行路上遇到一位高僧》

2019年2月19号，作者灰兔开始骑自行车环游中国。他一边走，一边记录自己的经历，直到疫情爆发，计划中止。

以下是他的骑行日记第二篇，一位大爷和狗的故事。

一

出发第155天，我在路上遇见了一只狗，黑白花色，名叫“远征”。

众所周知，狗不会给自己起名字，更不会自我介绍，所以我当然也遇见了它的主人。

这场相遇和之后发生的故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天色将暗，我在路口遇见一个同样骑行打扮的人。我没想太多，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向前。今晚要抓紧时间，在天黑前骑到包头。没想到在下一个路口，他居然追了上来，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他的车筐里还坐了只狗。

我起了好奇，就和他一边骑车一边聊。他头盔和头巾一遮，完全看不出年龄。聊了会儿才知道，对面是个52岁的大爷。

我一路遇到太多大爷了。路上的大爷都不可小觑，他们身材精瘦，骑起来日行千里。这位大爷一边逗狗一边和我讲话，夸我速度快，是年轻人的楷模。自己却面不改色逐渐加速，时速奔着30公里去了。

我知道不能再逞强了，说：“我不行了，还是您厉害。”

大爷乐呵呵地说：“不不不，不是你不行，是你行李重。”大爷告诉我，自己原本也是一大堆行李，全寄回家了。我看了眼他车后座捆着的东西，背上背着的包，车斗里那只探头探脑大几公斤的狗，没吭声。

我问大爷骑哪，大爷说骑全国。大爷问我骑哪，我说骑全国。大爷问我终点在哪，我说台湾。我问大爷终点在哪，大爷说，台湾。

我说大爷，你出来多久了？大爷说，四个半月。

大爷说，你出来多久了？我说五个月。

赢了。

大爷告诉我，自己的计划是骑完全国三十四个省会和直辖市，现在骑过了十六个省。

他问我骑了多少，我说我忘了。

同行了一会儿，我算是知道为啥大爷说有狗不好骑车了。呆在车筐里的远征并不安分，经常朝外面探头探脑，车也摇摇晃晃，变得不稳。大爷呵斥两声它就坐回去，但过了一会儿，它干脆从车上跳了下来。

大爷无奈叫住我，说：“我们减减速吧，让远征遛遛。” 

感谢远征，我总算寻到了喘口气的机会。我们在前面慢悠悠骑着车，大爷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远征是不是还跟在后面。

大爷开始给我讲远征的来历。

远征原本是条流浪狗，大爷前不久在呼和浩特一家饭馆吃饭，它就在饭馆门口。他喂了根火腿肠后，远征就跟着不肯离去了。

大爷告诉我，自己一个人骑行全国，带上狗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大家都是穷游，每天给狗买吃的也是一笔花销，实在是不划算。但朋友家人都劝他：把这狗带上，路上有个伴。

为了让大爷带狗，他们说狗旺财，是白龙驹，带上有好运的，千万不能扔了。

我索性把车速放得更缓，跟在远征后面，看着它倒腾着四条小短腿追着大爷，像是认定了对方不会突然把它扔了。

就这样，我们终于骑到包头。

二

在一家餐厅吃饭的时候，大爷喂了点面条给远征。远征凑上去嗅嗅，没吃。

大爷教训它不能只吃火腿肠，也要学会过苦日子，火腿肠要吃，面条也要吃。然后想了想，把面条和火腿肠掺一起，眉开眼笑地看着远征吃了下去。

“以后就这样喂，要不然一天要吃掉十多块钱的火腿肠，我都养不起它了。”

大爷告诉我，他走到一个省就盖一个戳。接下来他要走完剩下的省会和直辖市，这是他十年前的愿望。

十年前，大爷还不是大爷的时候，就想环游中国。他买好了上路的装备，在地图上规划好了路线，还专门去锻炼身体，为旅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但他没有上路。他说当时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上有双亲下有子女，实在没办法放下这一切去远行。

这一放，就是十年。

在兰州拉面店里，我想起大爷那辆破旧的捷安特。大爷又喝了一杯啤酒，神采飞扬地告诉我：车和帐篷，都是当年准备好的，现在他还是带着它们上路了。

十年后，他还记得自己当年打算动身的日子，三月二十三号。十年后，还是三月二十三，大爷终于开始了他的旅程。

第二天我们要去巴彦淖尔，听说路上昭君岛的景色绝美，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

我和大爷的导航双双把我俩导上一条破路，路上全是坑洼和泥沙，还赶上下雨。大爷车筐里的远征被颠得嗷嗷叫。我几次差点摔倒，也不知道驮着狗的大爷是怎么骑过来的。

我们骑到底，发现竟是一条死路，只好从旁边抄了条小路折返。路况转好，大爷搂着狗时速又上了30+公里。

我被甩在后面死活追不上。骑到前面，发现大爷在一块牌子下等我。终于把乌云甩在身后，面前一片晴朗，昭君岛也快到了。

黄河坝上，道路整洁冷清，两边都是大片的草原湿地，大爷欢呼一声骑进草原。

我在后面追着喊：“大爷你骑错路了！”大爷留下一句“我们昭君岛再见”，就载着狗消失了。

黄昏时刻，我独自骑到昭君岛，坐在一块空地上怀疑人生。坐了半天，大爷哼哧哼哧从后面骑了回来。我们进村买了个瓜，吃了顿饺子，坐在路边休息。暮色沉降，点燃的云霞衬着一层淡蓝。

那天傍晚，我就不该让大爷喝下一整瓶北京二锅头。

三

吃饺子的时候大爷买了瓶酒，知道我不喝就自斟自酌。天快黑了，我们打听扎营的地方，听说附近有个戏台，遮风挡雨还僻静。

既然离这不远，那大爷喝点酒也不算啥，何况他五十多的人了，出来骑车也有四个多月了，不会真把自己灌醉的。我这么想着。

大爷喝完，我们推车准备去戏台。我担心他摔跤，可他走路四平八稳的，不像是有醉意，就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大爷又和路边一群年轻人聊上了，他们是东北过来的建筑工人。没说几句，双方达成了共识：喝！

接下来的俩小时，他们喝完了二十几瓶啤酒，又喝了几斤白酒，酒瓶散落一地。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大爷对着对面的一个年轻人喊哥。

最后，酒宴在“东北人是不是好样的！东北人是不是能喝！”的震天欢呼中结束。年轻人东倒西歪了一地，大爷问他的酒友们：“有没有住的地方给老哥？”

小伙子们一起说：“有！”

他们刚爬起来，大爷骑上车就走，小伙子都傻了，在后面直喊。大爷嘿嘿一笑，说要自己找住处。

我吓一跳，赶紧骑上车追大爷，大爷现在骑的这土路可一点灯都没有啊。结果他硬是一点事没有，找到戏台搭好帐篷，倒头就睡。

我也钻进帐篷，发现远征趴在里面，再一看，原来帐篷开了一条小缝。这狗也够机灵，顺着缝就钻进来。我推了推远征，它装死，动也不动。

第二天昏昏沉沉被狗撞醒时，大爷已经收拾好行李在一边看手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宿醉的是我。

看我醒了，大爷说先去镇上弄点吃的。我花了一阵子才爬起来，戏台上不知道啥时候跑来了一群狗，围着我的帐篷打转。远征从我的帐篷窜出去，我顺手拉住拉链，一群狗就开始在戏台上追逐。

等我收拾好行李来到镇上，大爷又喝上了，对面坐着个光膀子的年轻人，远征已经趴在大爷脚边睡着了。

四

大爷把我拉过来，介绍对面的小东北——昨天和他喝的最多的那个哥们。昨晚他们不够尽兴，今天小东北专门停了一天工，陪大爷再喝一顿。

我在旁边默默吃菜，大爷和小东北边喝边聊，喝到兴头上，大爷突然问我们知道他出来的目的吗？

我和小东北没吭声。大爷说，自己出来，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实现自己十年前环游中国的愿望。第二个就是去一个省份，捐一千块钱，把自己的爱心献满全国。

这俩愿望大爷都和我说过。然后大爷讲出了他第三个愿望。

大爷说自己是共产党员，也当过兵，2021年是建党一百周年，他要在那之前骑完三十四个省，拿全三十四个地方的证明，在三十四个省市捐一遍钱，为祖国献礼。

大爷从来不在朋友圈提这事，怕自己完成不了，憋着口气，要做完了才肯说。醉意上来，大爷挥舞着酒瓶子说：“这事全中国十四亿人里没别人，老哥也是独一无二的，是不是！”

我和小东北对视一眼，碰了一杯。

小东北也说起自己来，他十三岁出来当焊工，天南海北地干活。到现在，一天能挣三百块，天天出来吃，一年还能攒下五六万。辽宁买了八十万的房子，现在还剩二十万贷款，马上就要还完了。

“我在外面吃苦挣钱，跟谁说都不懂，但一年能拿回家六万块钱，谁能瞧不起我？”又和大爷碰了一杯后，小东北说自己没老哥这么有爱心，自己保证做到的，就是半年献一次血。

没啥可说的我在饭桌上坐立不安。

小东北弯下腰喂狗的时候，大爷对他说：“远征就交给你了。”

大爷曾和我提过，一路上不少饭店都乐意收养远征，饭店猫狗都不怕饿着，但远征不肯留着，大爷走哪追哪，只能带着它。

大爷想了很久了，带着远征走，自己不安全，狗也不安全。他觉得小东北是个实在人，狗托付给他自己放心。

小东北打着保票，说狗在自己这里不会受委屈。大爷拿出个小包，里面是十几根火腿肠，说这是给远征买的，现在都留给它吧。

“这是白龙驹，旺财的，要好好对它。”大爷说。

小东北拍着胸脯：工地上天天吃肉，肯定不会委屈了它。

大爷又絮絮叨叨和小东北讲了很多，然后碰杯。远征依旧懒洋洋躺在大爷的脚边。临走前，大爷告诉小东北别把远征吵醒，等自己走了再把它叫起来。

“有时间的话，也不用每天，一周拍段远征的视频给我看看就好。”

出了饭店，大爷翻出狗碗，拿手里看了会儿，说：用不着它了。

然后我就听见一阵哭腔。大爷蹲下去，捂着脸说：“我们一路上就像是西天取经，我们也会分开的，到时候，我就没有伴了。”

蹲了一会儿，大爷把碗藏进草丛里，对我说：“走吧。”

五

小东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了条绳子，系在了远征的脖子上。大爷上去又对着小东北交代了什么，离开的时候，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小东北牵着远征，绳子一下下朝着我们绷直。

送走远征，大爷一路沉默寡言了许多，往前骑了好一阵才慢慢纾解。

接着，我们也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分别。说是突如其来，其实也有预兆。几天前我就有点不舒服，先是口腔溃疡，然后喉咙肿痛，又骑了一天的沙漠公路，给我恶化的身体状况踩了一脚油门。

大爷骑车远比我快，我慢腾腾蹬着车，到夜里才抵达道路尽头的城镇。大爷已经等我很久了，他拎出个白塑料袋，说：“你身体不舒服吧，这是酸奶，喝了补点体力。”

我正准备推辞，大爷说：“喝吧，这地方的酸奶便宜。”

我和大爷说，自己身体不行了，让大爷先上路，我休息几天。大爷点点头，说他知道。他拎着几个塑料袋，把最大的一个递给我。

我说不要，大爷说拿着，就当我们有缘认识一场。我以为是泡菜，心想这包装可太大了，然后搭好帐篷，对着光照了一眼：是一罐什锦罐头。

我叹口气，大爷出去这么久，原来这些东西都是专门买给我的。

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在酒泉附近骑车的时候，我遇到了另一个骑行客阿童。当时我车坏了，他过来帮我修，顺手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我在路边修车的照片。过了一会儿，我们俩的手机都响了，阿童拿起手机一看，问我：“你是不是也认识这个大爷？”

我问阿童：“你也在路上遇到他了？”

阿童说，三年前他在南昌骑车的时候碰到了大爷。大爷非请他去家里吃了顿饭，微信也加了好友。大爷当时就对他说，三年后，自己也要这样上路。

阿童问我：“大爷现在真的在骑车吗？”

我说：“他已经骑完小半个中国了。”

作者：灰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