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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Shayne、Bobo,编辑:Rice,原文标题:《在无人的庙宇过一种免费生活》,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野外露营,近些年逐渐成为了一种备受城市中产们追捧的度假行为。但在这座纷繁复杂的城市里,还有很多以露宿生活为常态的人们。同样是过着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人们对这些长期露宿者的生活却不抱有任何浪漫的想象。他们就像生长在水泥森林里的野草。
但我们这次要写的,是几个主动选择长期露宿的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许会颠覆很多人对露宿者的看法。
小伊,30 岁左右。他此前一直在全国各大工厂的流水线工作,也待过深圳某知名人才市场。
另一位李师傅,他是 80 后,以前当过五星级酒店当过传菜员,在海南打过渔,也干过辅警,还参与过 “扫黄打非” 行动。
放弃打工后,露宿的生活让他们不用再担心房租 —— 李师傅因此一头扎进他痴迷的传统武术中,而小伊则过上了自由散漫的摆摊生活。
我无意于为露宿者唱赞歌,将他们塑造成 “反卷” 勇士。在和他们的交流和相处中,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深处对金钱、爱情、性的抵抗,还有被深埋的渴望。对于生活,他们做出了自己的取舍,也获得了他们想要的自由。或许他们的故事,能让我们对露宿的生活多一种想象。
一、在庙宇里过一种公开的生活
快到晚上 10 点,李师傅准备入睡。周围一片寂静,仅有一片微弱的月光。他掏出一盏插电灯,掀开被防尘罩裹得严实的床铺 —— 一顶帐篷、一张防潮垫、一叠被褥。不远处,一些帐篷里开始透出亮光,也有人躺在露天的睡垫上玩手机、毫无睡意。这时,这里终于彻底被露宿者们占领。
这是中国西南地区某小镇的一栋庙宇,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主体建筑分两层,中间有个大天井,一层是商铺,二层是寺庙。这栋庙宇实际是商业用地,被出售给了个人,平时压根没有和尚或尼姑出现。这里的商业运营没被盘活,逐渐被废弃,久而久之就被露宿者们占领。
庙宇的全景图
这里宽敞的廊道与寺庙庙檐下的过道,是绝好的露宿地点。
李师傅是第一批来这露宿的人。他说,在兴盛时期,这里足足住下了二十多个人,夜晚的过道几乎都被占满。如今,旧人去新人来,现在只零散地住了五六个人。
夜晚,这些露宿者们纷纷来到帐篷外的区域,整个庙宇好像变成了露宿者们的公共舞台。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常年身穿橘黄色羽绒服的男子。当晚恰逢满月,当月亮爬上庙顶时,他面朝圆月,双手合十,盘腿坐在张坐垫上。突然,他开始朝各个方向跪拜,一次又一次,脖子上的念珠咯咯作响。
据说,这位男子是在修练。
我常在这栋庙宇隔壁的素食馆吃饭,白天,从熙熙攘攘的道路拐个弯,踏上阶梯,就会看到这位男子坐在那里。他头发茂密,皮肤黝黑,长了口龅牙,笑起来格外引人注目。路过时,我见过他在那张红色坐垫上摆过各种姿势 —— 侧躺着、单手撑地半躺、盘腿打坐、弓膝坐等。那张坐垫与他的关系,几乎到了 “见垫如见人” 的地步。
他说过,自己一天一般只吃一顿饭,除非真饿了。晚饭时间,我见到他泡了一大壶热茶,猜想那应该就他今天的晚饭了吧。
而在 “舞台” 的另一头,李师傅则在月光下偷偷练起了武功。我们跟他学了一段时间武术,为了露一手,他破例当着我们的面打了一套原创拳法。他从不在白天练这套拳法,以提防旁人的目光与头顶的无人机。
几分钟里,他的腿法、手法变化莫测 —— 虚步上弓步、转身歇步攻下盘、肩靠、防守、肘击面门、仆步踩脚 —— 收。练罢,李师傅还示范了这套拳法的用处,“砍手、斩脖、踢裆、锁喉、插眼……”。他笑说,这套拳法是 “阴招大集合”。
打完拳,李师傅拿出三个泡沫坐垫,邀请我们坐在台阶上赏月。满月前后,据他说,是吸收月之精华的好时机。
当晚,一位修道的老友也一同来赏月,并在月下修炼。这位老友五十岁左右,眼睛高度近视,约有 1000 度,但他从不戴眼镜。我无意中跟他提起过 “近视手术”,他颇有些生气,“修道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我希望,等修炼到一天,我的眼睛能自然痊愈。”
待老友走后,李师傅诗性大发,现场背诵了一首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欲将心事赋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钦慕岳飞这般写一手好诗的武将。
二、伪装成没睡过人的样子
早上六点,昨晚的夜色还未褪尽,李师傅就准时将床铺一一收好,将这里伪装成没睡过人的样子,然后开始练功。
一旁的小伊也醒得早,“天一亮就醒了,不需要闹钟”。像其他人一样,他尽力将床铺打包成一个方便移动的小块。出门时,他就能把所有东西都装上他的单车。
小伊今年 30 多岁,皮肤被晒得黝黑,这是长年待在这座小镇的标志。今年下半年,他开始了长期露宿。
露宿者的床铺
纵使他们 “伪装” 得再好,只要你细看这座庙宇的二楼,就能发现不少人类在此生活的痕迹 —— 消火栓的箱体破了,里面塞了些刷牙杯、袜子等生活用品;废弃的保安亭被改造成一个储物间,偶尔还会有人在里面做饭;到了深夜,旁边公共厕所的抽纸机会被人拔掉电源,充上自己的充电宝,然后在早上的某一刻趁着人们没有发现再被人拿走。
个人物品放在消防栓箱内
昨夜下了场雨,第二天一出太阳,就有人在寺庙的栏杆上晒帐篷、晒防潮垫、晒被褥。
白天,我撞见过提桶走路的小伊,里面装有满满的衣物与一撮洗衣粉。这是刚洗完澡的标志。在这里,洗澡或许是最花钱的一项需求。为了蹭浴室,小伊最近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找青旅,最便宜的一晚上才 9.9 元。而李师傅的朋友多,十天半个月就去朋友那洗一次澡。
不知道谁晾的衣服
庙宇旁有一排平房,屋外设有水槽供住户使用,露宿者们常来这里取水 —— 洗衣服、洗碗、擦洗身体。
至于充电,“我一般去旁边的肯德基二楼蹭电充,虽然厕所也可以充电,但有时候东西放在那里会被人偷走”,小伊答道。他还有一块太阳能充电板,以备不时之需。此外,小伊也有一套野餐装备 —— 卡式炉、炒锅、碗筷等,用来时不时给自己改善伙食。
在白天,这栋庙宇并不被露宿者独占,它还承载着不少人的公共生活。
侧殿旁的一片阴凉地,饭间,常聚集着一批人,谈天说地;李师傅那位修道的老友,爱在太阳底下练飞扑克牌;有个老人爱在一张桌子上读英文书,墙上还留下几排英文单词。偶尔,他也会光着膀子练深蹲;一位退休老师平时爱跟人扳手腕,李师傅说,跟他扳过手腕的人,不下千数。不过,他今年不幸将一位对手掰折进了医院,赔了不少医药费。
李师傅是附近唯一一个拥有这座庙宇侧殿钥匙的人,钥匙是一个朋友给他的—— 那是一间空置的侧殿,被李师傅拿来当书房兼午睡间,除非刮风下大雨,李师傅晚上一般不在这里睡。
他最近在练草书,地面上摊着几幅新作,旁边是一些废稿,桌面上是字帖、书籍,毛笔插在几个塑料瓶里。
李师傅是在这里住得最久的人之一,算是这一带露宿者中的老大哥。睡在侧门的、经常开直播的哥们是第一个在这里露营的人 —— 他到处骑行,找各种地方搭帐篷,在偶然的一天发现了这里。李师傅紧随其后,那时朋友正好送给他一副帐篷,而他租的房子也正好到期。听说这里有人露宿,他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这儿安了营,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三、免费素食馆
这里生活的露宿者们,大多保持着 “候鸟” 般的迁徙习性。一到冬天,大多数人都愿意跑去更暖和的地方过冬。但露宿以来,李师傅只离开过这栋庙宇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原因是其他地方吃饭太贵。
在这里,露宿者们能吃到免费的素食。即便是春节,免费素食馆关门的那几天,他们也只要花上几块钱就能在其他地方吃顿饭。
每天中午 11 点半,那家免费素食馆的牌匾下就会准时排起长队。不论是谁,只要排队就能进去吃。整个素食馆没人敢大声说话,可大厅显示屏上,却大肆滚动播放着一位 “大师” 的养生讲堂,诸如吃素可以预防高血压、糖尿病、多囊卵巢等疾病,吃荤则会加速各种疾病的发生,并辅以各种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数据。最可怕的是,无论你在这个素食馆的哪个角落,都无法逃避这位“大师”的魔音。有一次,我刚在卫生间蹲下,下一秒大师的魔音就清晰地在我耳边炸开。
这个素食馆里处处充满宗教般的仪式感:领餐具时必须鞠一个大躬,把头深深埋下去,双手自然张开,并表达谢意,就像在接受某种恩典;吃饭时,不准说话、玩手机,要安静地享用;饭要吃净,吃完的碗里最好一滴米、一点汤汁都不剩。如果不慎在碗里留了几粒米饭,会在放回餐盘的路上,被工作人员拦下,并劝服去一旁吃完所有米粒。
所以,有经验的人都会在兜里准备些纸巾,吃完就把碗里的米粒跟汤汁擦得干干净净,再把纸巾往兜里一揣,不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这里的伙食真不错,像是一个素菜版的酒店餐,关键还免费。排队人群里,时常会见到熟面孔 —— 这里毋庸置疑是露宿者的食堂。
李师傅对这家免费素食馆的理念极为认可,在这里养成的吃饭不浪费、不说话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他,只是李师傅作为习武之人,饭量大,依旧戒不了吃荤。
“武痴”,是我们对李师傅的另一个称呼。他出生在一个武术之乡,从小就跟隔壁村的老师学练武术。成年后,李师傅开始拜师学武。而不工作后,他便开始以教授武术课为生。
在得知李师傅可以教授我们 “自卫武术” 后,我们抱着好奇的心态想试一试。每天早晚是他自己的练功时间,下午两点半午睡完到晚饭前的这段时间就是我们的上课时间。
如果某天有事不能来上课,要联系到李师傅并不容易。李师傅有手机,但没插手机卡,也没有微信,他只用手机的一个功能 —— 拍照。我们像古人一样和他联络,约定时间、在同一个地点见面,超过一个时间点就等于活动取消。
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李师傅辞职这十年来,几乎每天都坚持习武。以前上班时,他也老偷偷练武,“我坐椅子上都能练武,同事们都觉得我是个怪咖。” 李师傅选择露宿生活,也主要是为了全心全意习武。
我们在练习短棍
我们跟着李师傅学了一周的武术。最后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我们准备请李师傅吃点好的。
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早上七点蹭了朋友的电动车,去旧货市场淘了几件好货:5 块一双的涂鸦帆布鞋、皮鞋,5 块钱一件的皮质挎包,以及花 10 块钱淘了两本武学书。前几次去旧货市场,他嫌东西要么价钱太贵,“一双鞋都喊到了 10 块钱”,要么成色不新。他这次淘的东西,成色都在八成新以上,他很是满意。
李师傅常去的旧货市场,常能淘到几块钱的衣物
李师傅的大部分衣物,不是去旧货市场花几块钱淘来的,就是朋友赠予的。他偶尔会给聊得来的朋友送本武功秘籍作为回报,朋友则送他衣服。省去了吃、住等花销,李师傅一个月撑死了也就能花一百来块钱,“五六十块拿来改善伙食,另外几十块就买些小玩意。“
生日那天,李师傅提出想去吃两碗羊肉米线,12 块一碗。面对请客预算的大幅缩水,我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师傅却感叹地说,“我平时的生活很简单,这顿饭对我来说是很奢侈的”。
那天,算起来正是他四十岁的生日。
四、逃离流水线之后
成为露宿者之前,这里的很多人都干着出卖体力的工作。
小伊曾在工厂上班,服装厂、电子厂、皮具厂等等,他都进过。他待过台资工厂,老是加班到深夜十一二点。也进过外资工厂,待遇不错,“外企老板和工人吃一样的饭,下班时间还能提前”。
找不到工作时,他待过深圳某知名人才市场,每天花几块钱中介费拖人去找工作。那时,他睡过 18 块钱一晚的网吧,或许也吃过 “挂壁面”。
六七年前,小伊辞职去绕川藏线骑行了一圈。他酷爱户外运动。骑行结束,他对一眼望到头的流水线工作感到绝望。几次三番思想斗争下,他来到这个小镇,靠摆摊营生,一待就是六七年。
这里的露宿者几乎都试过摆摊,他们通常都是卖些手工艺品。小伊可能是其中最有摆摊经验的。他通常是进一批货,再加价卖出去,但一件东西一般也就卖个十几块。他卖过文玩饰品、指尖陀螺、手工项链。最近,他还卖起了 “太阳花气球”,什么火就卖什么。
小伊卖过的饰品 —— 用果实串起来的挂饰
早几年,小伊摆摊的收入还不错。运气最好的一次,他一天卖出去上千元。可疫情之后,小伊摆摊的收入急剧下降,有时一天能开张就不错了。为了节省开支,他在今年搬来露宿。
我很羡慕小伊有勇气逃离流水线工作,想当然以为他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可小伊却很矛盾,他再次陷入对现状的不满,“搬来这里后,每天免费住、免费吃的,人变得更懒散了。” 这种懒散,更准确来说,是对自己赚不到钱的调侃。
小伊想过靠做自媒体、靠直播赚钱,一位睡他隔壁的哥们,前阵子几乎每天都在寺庙直播他户外做饭的场景。小伊身边不乏靠做自媒体捞到金的朋友,靠流量买房买车的事,他也没少听,可他的平台却一直没啥起色。最近,小伊又玩起了基金、股票。
屡屡受挫后,小伊甚至质疑起了当初离开工厂的举动,“如果我当时不辞工,一直在那家工厂干,干满 15 年,老了之后就能拿到养老金了。” 话虽如此,但他已经不太可能再回工厂了。他急于再一次上路,以期快速改变如今的生活状态。
同样在这里露宿的河南大哥,因说着一口河南口音而出名。他曾在深圳的建筑工地干了几年,以偿还自己患病欠下的医药费。患病时,河南大哥的妻子带着他们这辈子辛苦攒下的十几万存款跑了。
如今,河南大哥已经能够蛮不在乎地当众叙述这段往事,露宿的兄弟也就当听个乐。还完欠款后,河南大哥就过上了四处旅居养病的生活。为了省钱,他在今年夏天搬来露宿。
至于李师傅,他十几岁时就出门务工了,在山东的酒店里当过传菜员,也去海南打过渔。李师傅有股习武之人的正气,辅警是他做过最满意的工作之一。但在做辅警期间,他却被提出颇多严苛的要求,诸如节假日不能离市、突发事件随叫随到等。他经常被迫半夜三更出勤,长此以往,他陷入了身体健康与工作不得不二选一的矛盾中。
陷入迷茫期后,李师傅去求过一卦,卦向指引他去西南寻找他的出路。他不信,又求了一卦,得出的结果居然跟第一卦一模一样。他因此被“宿命”说服,在这个西南小镇一待就是十年。
五、春风吹过野草
一次晚饭过后,露宿者们自然地聚在寺庙的空地上聊一位怪异的女子。主讲人是河南大哥,他正坐在隔壁素食馆搬来的绿色塑料靠椅上,旁边放着刚吃完还没洗的碗筷。他边操一口嘹亮的河南方言、边冲周围人比划,只见他一会儿皱起眉头、一会儿又咧嘴笑。
一旁的兄弟,要么脚踩拖鞋爬上寺庙的石护栏,要么就躺在一张坐垫上,说话时才从垫子上坐起来。其余人都挨着河南大哥站着。
那是我第一次与他们碰面,我出于好奇加入了这场对话,站在一旁。
河南大哥率先说起那位女子,这位女子是个 95 后,原先在附近做义工,不知怎地也开始混迹在这群兄弟中间。他说,这位女子习惯以各种借口,找这帮兄弟们请她吃饭。之后,她就翻脸不认人,开始无缘无故打骂人。
在他的主持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这位女性。小伊恰巧穿着拖鞋经过,他驻足插了一句,“我都请她吃了好几顿。”
李师傅在旁边一边收拾自己晒出来的球鞋,一边跟大家搭上几句,“这个姑娘,一天到晚抱着部手机,晚上也不爱睡觉。” 他的语气十分像个 “家长”。
将讨论气氛拉到高潮的,是河南大哥说起这位女性的一个细节,“她没帐篷,时不时就去蹭其他人的帐篷,跟不少人挤过一张睡垫,害”。说罢,他两手往大腿上一拍,把头别过去,咧着嘴一笑,像极了传统戏剧里的丑角。
此时,除了我,几乎所有人嘴角都挂着一丝笑意,像是男人间的默契。一旁的兄弟,还一股脑地为这段对话添入了更多细节。只有我一个人,杵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没错,“女人” 的话题,总能轻易引起他们的热议。
事实上,刚认识小伊时,我很惊讶于他对婚恋关系的豁达。他才三十多岁,却说自己几乎不考虑结婚生子的事。
李师傅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说过,“找女朋友这件事,我可以暂时性地可以画个句号。”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露宿之后,李师傅遇过一个女孩,彼此都很欣赏。认识她之前,李师傅本人感情经历很简单,甚至连在大街上跟女孩手牵手的经历都没有过。
有一天,那个女孩给了李师傅一个惊喜,牵起他的手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虽然他们只牵手走了几百米,可一趟下来,李师傅的手心都浸满了汗。
遗憾的是,李师傅对女孩的追求,就止步于此。他心里始终有迈不过去的一道坎,他对女孩说,“我现在没钱,不能追你。” 谁知,女孩调皮地回应他,“没钱也能追。”
但李师傅终究没迈出那一步,“跟一个女孩子出门约会,要逛街买东西、要下馆子,要喝点咖啡吧。但我现在这 …… 你总不能让女孩子掏钱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往前迈了几大步,背过身去。我跟在他背后,那个背影有些落寞。
李师傅最后回复那位女孩,“要是有钱,我一定会追你。”
跟这群露宿的兄弟相处越久,我就越发感受到他们对待感情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几乎所有人口头上都说放弃了结婚生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但另一方面,我又能明显感受到他们对摆脱孤独现状的渴望。
作为一个女性,我能察觉出自己在这个全男性露宿者群体中的微妙处境。每次进入这个群体,我都能感受到一些人对我的打量、评价,或者特殊关照。这令我感动,却也紧张与不安。
有一次,当我出现时,一位兄弟先是问了我一句 “我是哪里的?”。待我回答后,下一秒,他就开始评价我,“看起来斯斯文文、温温柔柔的”,好似一个捕猎者在挑选自己的猎物。
之后,每次加入他们的对话时,我几乎都会拉上男友一起,以此来无言地宣告 “我已经有男友了” 这件事。即便这样,仍然发生了一起尴尬事件。有一次,一位仅跟我打过照面的兄弟趁我男友不在时,上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个跟你一起过来的兄弟,是你男朋友吗?”
我尴尬地回应了他,随后,他猝不及防地说出了下一句,“昨天有个跟我一起的哥们,还想追你呢!”
这时,一旁的李师傅半开玩笑地说道,“追哪轮得到他追,我们这一帮人都是光棍呢!”
经过这次的事,我发觉 “光棍” 这个在传统父权的异性恋婚姻体制中代表着男性失败者的词,也是很多露宿者内心里对自我的定位。他们看似逃离了世俗上追求成功和名利生活,选择了一种 “隐士” 般的生活状态,但却也无法逃离世俗对于人的评价,特别是当他们要把另一个人,一个女人,纳入自己这饮露餐风的生活时。
六、离开的露宿者
对露宿者们来说,他们入住的这栋庙宇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足以让他们维持体面的生活。但露宿本身,仍是场残酷的淘汰赛。
一个多月前,河南大哥率先搬离了这里,去旁边租了个单间,一个月房租 600 块钱。他是今年四五月份开始在这搭的帐篷,来的第一晚就把羽绒服穿上了 —— 搬来这里之前,他生活在一个很暖和的地方,而这里天气湿冷,还碰上下雨,他脚上的那双拖鞋也穿不住了。
转眼到九月份,夜里愈加寒气逼人,河南大哥的睡袋连同那件最厚的羽绒服统统都不够用了。他原本就是来养病的,身子骨弱,哪受得了这里下过雨的秋夜。
河南大哥搬走后,其他人也在筹划要不要搬去更暖和的地方。李师傅大概是这群人中最不怕冷的,他身体底子好,长这么大似乎只感过冒。睡在这里,他一年四季只盖一床被子。
但李师傅唯独忌惮这里冬天刮的大风,到了冬夜,他不得不把最厚的军大衣连同睡袋都压在身上,才能勉强撑过漫漫长夜。
当然,对露宿者们来说,身体健康是最基本的一条要求。平时,他们会聚在一起,讨论一些治病的 “土方”。“感冒了,你多吃点辣椒能好,出点汗也能好。扛一扛,一周也就过去了。” 李师傅总结他跟兄弟们用土方治病的经验。
李师傅对生病的态度很微妙。一方面,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可能得病。另一方面,他对养生出奇地在意。他坚信每晚 11 点到凌晨 1 点是肝排毒的时候,因此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每晚 10 点睡觉,早上 6 点醒。他挂在嘴边的话题是:不要吃烧烤,不要吃凉的、不要坐在有穿堂风的位置吃饭、睡前一小时不要运动,以及饭后最好喝两大碗热水等。
有一次,听闻我们有人胃不好,老是拉肚子,他先是问了一句,“你们平常是不是爱喝凉的东西?” 我们回答是,接着他就伸手摸了摸我们的手心,看凉不凉。他有一套自己摸索出的医学理论,“喝凉的东西会损耗你的阳气。”
随即,赵师傅还给我男友开了个 “土方”:去买几个皮蛋,剥开,加点酱油拌着吃,多吃几次。他还说过另一个偏方:出大太阳时,身上穿薄点,或者干脆就赤裸着身子,去草坪上来回打滚,“把自己当成木头一样翻滚。” 他说,这样跟草地贴身接触,能让身体吸收更多的阳气。
不过,这个偏方奏不奏效,他也没试过。
我能理解,李师傅之所以这么热衷养生,很大原因是他生不起病。
除此之外,露宿者们还要能应付城管们突如其来的到访。今年夏天,城管在这里开展了对他们的劝退工作。原因是,他们被旁边的客栈以扰民为由投诉了。
兴许是白天扑了空,小伊说,有一次,几个城管们特意趁夜晚 11 点来他们的露宿地偷袭。他们刚准备睡觉,就被城管逮了个正着。但城管们通常只会口头劝服,来了几次后,就会收手。通常的情况是,露宿者们当时假装搬走了,待城管走后,他们又会悄摸摸地搬回来,继续他们的生活。
但即便露宿者们有幸经受住了前面几个考验,他们也对一件事无可奈何 —— 这栋庙宇何时会被再开发利用?李师傅觉得这里不会那么快动工,但他能做的也只有祈祷,祈祷这样的日子再长一点。而他那位修道的老友不这么看,他认为这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动工。这就意味着,这批露宿者随时随地可能被驱赶。
别小看露宿者的生命力,哪里被城市遗弃,哪里就会有露宿者扎根。
至于未来,他们能去哪里呢?李师傅有一个计划,过了 45 岁,他要换一种生活状态,要跟一位大哥去东北种地。希望那时,李师傅能吃上自己种的放心食物。
小伊则准备骑行去西藏,他计划大约骑一两个月,骑累了就在路边支个帐篷睡觉。几个月前,他就急于卖掉摆摊的存货,以换取前往西藏的路费。就像七年前那次出逃一样,他再次决定勇敢上路。
祝他早日上路,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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