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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9 23:50

合伙开店一年,葬送了我们15年的友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殷夕,编辑:如饴,运营:梨梨,实习:佳怡,头图来自:《小小姐们》


1

文章摘要
合伙开店失败,友谊破裂,探索友情真谛

• 🤝 合伙开店引发15年友情破裂

• 🏢 从职场离职追求开店梦想

• 🌟 友情的复杂性与思考探索

陈沫沫说,二十五六岁时她过得最躁动,人生变数最大。那时她正在一家头部文化公司做到部门主管,带领一支四人团队,事业如日中天。有了几年工作经验,有了不多不少的存款,有了能看懂商业社会运作的眼界,她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摆脱平凡,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那年夏末,领导找她续签劳动合同,出人意料的,她说要期满离职,拒绝续签,领导问为什么:“公司一直很看好你。”


她就像个无畏的理想主义者,激情澎湃地回答:“我认为一生最好的时光不该困在格子间里,更不该替别人卖命,应该用来圆梦!”


领导问:“你要圆什么梦?”


陈沫沫说要去开店,做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


陈沫沫那时说的事业,是一家鲜榨果汁店,原本是她表姐好友的店,因为疲于打理正在转让,人家听说陈沫沫近半年一直在研究烹饪,有意开店,便向她开出极其优惠的条件——她可以零元接手,赚了算她的,赔了算原主的。


领导又说:“开店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陈沫沫欲言又止,她知道为了留人,领导当然会泼她冷水,况且,领导还不知道她有姐姐们给的开店优惠,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得力帮手——她的闺蜜孙皖,那时正在北京城的另一端,也跟自己的领导谈着辞职开店的事,决意与她一同进退。


陈沫沫干脆把话说开了,见劝不动,领导笑着对陈沫沫说了最后一句:“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不要和最好的朋友合伙做生意,你这……”


无畏的理想主义者陈沫沫当然不以为意,她正处芳华,不在乎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俗话说”。与最好的朋友合伙不是最默契的组合么?说这话的人,大概是眼红别人有要好的朋友,还能在开店这件事上情投意合。


可是一年之后,领导那句话真的一语成谶了。


26岁那年,陈沫沫向父母借款10万元,孙皖也把住房公积金里的3万块钱取出来,再加上工作3年的积蓄,她们决定离开姐姐介绍的店,去北京五环外独立开一家街边饮品店,真正意义上圆梦。


就在开业前一晚,两人还在做开业准备,孙皖却突然叫停陈沫沫手上的活计,说有话要讲。


“行,你说,我边干边听,好多事没做呢。”陈沫沫歪着头答。


黄昏刚过,明暗交错的光影落在陈沫沫背上,孙皖望着她斑驳的背影开口了,没有铺垫,单刀直入——她说要拆伙,从当晚算起,接下来开业的事情不参与了,她也不会再来店里。


陈沫沫没听懂,缓缓回头,望着孙皖,问那话是什么意思。


同样的话孙皖又重复一遍,字数不多不少,没加任何进一步的解释,机器一样做着复读。


陈沫沫想,孙皖一定是遇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一定是怕她跟着操心才说出这么冷酷的话,一定另有隐情。


可从那一日后,孙皖再没露面,一夜之间就从陈沫沫的人生里消失了,这对相伴15年的闺蜜不只是在事业上拆伙了,也在情谊上拆伙了。曾视彼此为最亲密的两个人,此后一连数年再没碰面。


陈沫沫隐约记得,开业前那晚,最后一尾余光从屋内擦着她的脚面退至门外,她看见孙皖的脸跟着暗了下去。


她问孙皖:“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退出了,我自己以后怎么办?”


“现在店已经装修好了,设备也买好了,有订单你就做,做不过来招个员工吧。”孙皖语气寻常,好像她们真的在讨论这个问题。


陈沫沫不可置信地看着孙皖,孙皖又加了一句:“以你的能力,有我没我你都能开起这家店,不是么?”


多年以后,陈沫沫还能感受到那话里的挑衅和冰冷。最恐怖的在于,她非常清楚那才是孙皖的真实想法,也是她最想回报给陈沫沫的。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关于这一点,陈沫沫想不透。


友情是在哪一刻消失的?她做了什么才让孙皖如此绝情?孙皖又是在哪一刻彻底厌恶她了?她们分明是按照共同的计划让一切都一一实现了,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错,才让她们在美梦成真那一刻永远走散了?


陈沫沫甚至在事后对孙皖说过不计前嫌的话,说以后继续做好朋友。可她无畏的理想主义这一次没能起作用,孙皖真的单方面将过去的友谊全部清零,狠心与她形同陌路。


2


上世纪90年代,陈沫沫和孙皖出生在同一片厂区家属院里,孙皖比陈沫沫早降生29天。她们两家之间仅隔不过两条街,可在上初中之前,她们从没见过,这在厂区家属院里实属罕见。


那片几十年楼龄的老住宅楼里,街里街坊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人前人后藏不住秘密,同一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是从穿开裆裤起就结伴去疯跑闯祸,男孩在前面冲,女孩在后面追,可无论是冲是追,陈沫沫从没在这一批孩子里见过孙皖。


认识孙皖是在刚上初中那一年,陈沫沫和孙皖被分到同一个班,坐前后桌。陈沫沫回头找孙皖搭话,得知她也住在厂区里,就问,你认识谁谁谁么?孙皖说不认识。陈沫沫又问,那你认识谁谁谁么?孙皖还说不认识。陈沫沫连着将厂区里同龄的孩子几乎都问了个遍,可孙皖一个也不认识。


陈沫沫瞪着惊奇的眼睛,抛出一个新问题:“你是刚搬来我们厂区的吧?”


“不是啊,我就出生在这里。”


“怎么可能?同一年出生的我都认识,没有你!”


“我也不认识你啊!”


这人奇怪——是陈沫沫对孙皖的第一印象。后来,她发现孙皖的怪还体现在她不像厂区里的那些同龄人,整天喇叭似的,一点点小事要走街串巷地喊——孙皖这人不爱讲话,无论对谁。


可陈沫沫打小就是关不住的话匣子。从学校小卖部买一包烤肉味的干脆面,她捏碎了、拌匀调味料,必定回头递给孙皖,让她抓第一把,顺嘴问一句“下节什么课?”这种问题会遭到孙皖的冷淡回应,她一言不发,笔尖指指黑板,早就写好的当日课表一目了然,再一摆手,婉拒陈沫沫递过来的干脆面。


陈沫沫心想:这人可真小气,自己用有限的零用钱买来干脆面跟她分享,不吃就不吃吧,谢谢都不说一句。


好在陈沫沫性子粗,不愉快的事不过夜,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孙皖的冷淡,无论孙皖理不理,她照样扭头找孙皖说话,说着说着,孙皖就开始回应一两句,再后来变成句句有回应。再后来要分班了,刚熟络起来两个人因为面临分离,这段关系反倒莫名发生了质的改变。


分班之后的每一个课间,她们都像分别数年的恋人,要么是陈沫沫急切地跨越整条走廊,找去孙皖班里,要么孙皖小跑过来,怯生生地站在陈沫沫班的门口探头,轻轻召唤她。课间十分钟实在短促,她们手拉着手去上厕所,路上分享一件趣事,要花两个课间才能讲完,但即便这样,还是一天五六个来回地跑。


长此以往,同学们看出来了,陈沫沫最好的朋友是孙皖,孙皖最好的朋友也是陈沫沫。这秘密也在厂区家属院里不胫而走,她们成了一对人尽皆知的闺蜜。陈沫沫下楼去小卖铺买冰棒吃,楼上的阿姨见了,定会问她“没给孙皖也买一根呀?”——这阿姨就住孙皖家隔壁,陈沫沫放学去孙皖家蹭晚饭时,常闻到她家厨房小窗散发出的热油爆香。


一起穿开裆裤长大那群伙伴中,原本有两个女孩是跟陈沫沫要好的,自打孙皖出现之后,她们就慢慢从陈沫沫的生活里退出了,因为孙皖在陈沫沫身上付出的时间远超她们二人总和。处于懵懂时期的女孩子似乎就是如此,她们不懂友情的含义,不懂应该挑选什么样的人做朋友,她们只会简单地拿时间来衡量,那个愿意花更多时间陪自己的人,愿意在放学后被拖堂时等自己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人,就是最好的朋友。


陈沫沫也记不清一开始是谁先付出大块大块的时间,或许是她吧,她从这段关系诞生之初就是主动的一方。比如某个周二放学铃响后,孙皖的班主任把全班留在教室里加课,陈沫沫就站在走廊里,靠着墙,把书包抱在怀里,守住孙皖教室的门口。


那时大家都有固定的回家搭子,要么是最要好的朋友,要么是顺路的邻居、发小,与孙皖和陈沫沫顺路的人不少,但她们关系越来越亲密之后脱离集体了,只她们两个结伴回家。看着厂区的发小一个个从面前经过,陈沫沫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问:“你等孙皖啊?他们班老王就爱拖堂,不定讲到什么时候呢,跟我们走吧。”陈沫沫笑着摇摇头,他们又说:“走回家就十几分钟,有等她的功夫你都到家吃完饭了!”陈沫沫还是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等不到孙皖就是不肯回家。


放学的热度慢慢退了,楼道里静下来,只剩零星几人分散在走廊里,和陈沫沫一样,他们也在等教室里的同伴。再后来天色暗了,楼道里灯还没亮,有些阴森,零星的几个人也陆续走了,只剩下陈沫沫一个,她已经等了40分钟。


再过10分钟,教室的门终于开了,老师还没出来,先涌出来一群急不可耐的学生,看见楼道里孤零零的陈沫沫,一个男生扯着嗓门回头对教室里的孙皖喊:“真行嘿!五班的陈沫沫还等你呢!全校都走了,她还等你呢!”


那一刻,陈沫沫和孙皖都觉得她们这份友情实在崇高。


为了做实这份友情的坚不可摧,遇上陈沫沫放学留堂时,孙皖也那么心甘情愿地站在楼道里等,也要等到所有人都走了,等得脚后跟酸麻了,还是要等。她不只在等陈沫沫,还在等同学们打开门投来惊讶目光那一刻,她知道,他们接下来也会羡慕地看向陈沫沫,感叹她有孙皖这么好的朋友。她俩那时实在热衷于这样互相等的戏码,似乎立志要把彼此塑造成全年级的标杆,想着同学里有人说是谁最好的朋友时,另一个就问“你能像孙皖等陈沫沫那样等他么?”


即便掺杂了虚荣,她们那时为彼此付出的真心却不打折扣。陈沫沫过生日那天,一大早,人还没到教室,已经有份未署名的神秘礼物和贺卡放在她的课桌上。从陈沫沫走进教室那一刻,每个人都把手臂指向她的座位,然后惊喜地问“这是谁送的呀?”“是不是暗恋你的男生?”这礼物让陈沫沫成了人群里的焦点。


万众瞩目下,陈沫沫的虚荣感达到顶峰。半个班的人目光随着她移动,盯着她放下书包、转身、开始查看礼物,礼物上那张未署名的贺卡这样写道:“送给我最爱的人。”


这个“爱”字,在处于青春期的少女眼里实在太敏感了,陈沫沫一下湿了眼眶。周围的同学在起哄,陈沫沫拆开礼物,是一只摇头晃脑的陶瓷小熊,笑眼眯眯,棕黄色的熊头随着内置的弹簧轻颤,样子很讨喜。女生们用哇声一片表达羡慕,男生有些扫兴,悻悻地追问是谁送的。陈沫沫答,是孙皖。大家这才悠长地“哦——”了一声,有个人反应快,问她,你怎么知道是她?陈沫沫说,一定是她。


是啊,一定是孙皖,只有孙皖才知道陈沫沫去那间文具店把这只陶瓷小熊看过多少遍,但她凑不够钱来买。


从那天起,陈沫沫在别人面前提起孙皖,总要加上“我最好的朋友”这个前缀,似乎主动向全天下宣告孙皖的身份已经写入她的人生信条。后来孙皖也学着这样介绍陈沫沫。


3


中考后,陈沫沫跟孙皖还是因为成绩悬殊去了不同的高中,后来又去了不同的大学。她们一个成绩出色,名列前茅,一个成绩平平,性格乖张,可又总能在悬殊的差距里找到共同点,或者说,制造出共同点。比如孙皖迷上电脑游戏了,放暑假时陈沫沫就陪她一起打,孙皖打游戏比陈沫沫好,陈沫沫也会坦然接受,平日在学习上争强好胜的劲头,绝不拿来与孙皖在打游戏上争高下。


那时她们都不介意去了不同的学校,不能再像以前一起上下学,一起在课间手拉手上厕所,一起放学去买零食吃,甚至也没在意她们之间存在的差距。她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心在一起,她们就会永远在一起,没什么能把她们分开。


幸运的是,陈沫沫和孙皖一直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们后来都在北京读大学,放假回家时约着一起,一路上吃吃喝喝。有时孙皖会跨越半座北京城去陈沫沫的学校,若赶上陈沫沫有课,两个人就缩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小声聊天,来的次数多了,孙皖便替陈沫沫的室友喊“到”,算个潜伏的编外人员。


孙皖的大学不如陈沫沫的气派,课程安排松散,学生们几乎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孙皖也跟着日渐懒散。陈沫沫不愿见孙皖那样子,大二那年,她叫上孙皖跟她一起创业——她了解孙皖,知道孙皖天生对学习无感,上中学时为了帮孙皖提升成绩,费了她不少力气,可收效甚微,一个简单的物理原理,她反复讲过三遍孙皖还是听不懂。


既然在学习这件事上她们总是鸡同鸭讲,孙沫沫只好另找方法帮孙皖。说是创业,其实就是跟风开一家淘宝网店,一来释放陈沫沫想干点事的热情,二来给孙皖找一个生活上的目标,比如把网店从一颗红色小桃心做到一颗钻石。


计划这事时,陈沫沫心急地问孙皖:“我们多久能做到一颗钻呢?”孙皖说,别急,咱们卖的东西好看,很快的——孙皖指的是当时正流行的韩饰,耳坠、项链、戒指……可她们俩没人有耳洞,平时也很少戴项链和戒指,两个素面朝天的人后来又打算卖化妆品试用装。没办法,孙皖对这些着迷了,陈沫沫就由着她。


除了不懂产品,这两个人还不懂怎么开网店,怎么拍产品照,以及从哪里进货……大二那个假期,陈沫沫过得昏天暗地,不分昼夜地在网店后台反复摸索,常常熬大夜把网店的图文和布局推翻重做,白天再顶着昏沉沉一颗头去网上搜货源,后来困扰她多年的肩颈酸疼就是那时落下的。


孙皖负责定样式、拍照、做账,都要建立在陈沫沫的前期工作之上。熬大夜时,陈沫沫总是叫她先去睡,一开始孙皖也陪着,但两晚过后就陪不动了。白天凑在一起找货源时,也多是孙皖来陈沫沫家里,与批发商打电话联系也是陈沫沫打前站,慢慢的,事事都落到陈沫沫头上,孙皖倒显出轻松来。


网店做出模样来了,一天能接到三五个订单,她们又开始研究怎样打包,也是陈沫沫挑头来做。决定去各自的学校里做校园推广时,陈沫沫拟好了广告,打印出来,在A4纸的底部竖着写十来个手机号码,再用剪刀剪成十几个小纸条,方便看到广告的人直接从上面撕下电话来找。即便察觉到自己越来越累,陈沫沫也没向孙皖提出过异议,也不知哪来的念头,她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事事冲在前面,这义务打哪来的,她完全不清楚。


说到底,她们那时没钱给网店做推广,也无法全身心投入生意,后期网店做得不死不活。大四那年忙毕业论文和找工作,她们不得不把网店关停,但好在实现了最初的目标——甚至超越了——网店等级升到三颗钻石。


大学时代结束了,她们首次合伙创业的事也不了了之了。也许是网店虚拟的存在形式,也许是没投进太多钱,更没有可观的收益,就像一次闹着玩的尝试,她们都不再去聊那段事,谁也没意识到,那时或许该仔细想想人生中的首次合伙是否向她们揭示了什么。如果那时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停下来去想了,或者闲谈时聊上几句当时的辛苦,发几句牢骚,开诚布公地抱怨过,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学毕业后,陈沫沫在北京城区租了一间隔断房,10平米的空间,局促地摆下一张加宽的单人床、一个单薄的对开门衣柜和一张窄小的书桌。原本是为单人设置的住所,孙皖来看过一次之后,紧跟着搬了进来——她当时还借住在学校宿舍。


孙皖住过来之后,她们隔壁的隔断房也有样学样,单人间住两人,共同分担房费。一套两居室的出租屋就划分出4家,男女7人1狗抢洗手间和厨房用。打隔断用的板材简易,不隔音,藏不住任何秘密,陈沫沫与孙皖不得不压低调门儿讲话,只出气不出声。空间太窄,转不开身,她俩就一起窝在床上,就着窗子浸入的夜色聊未来的计划。


作为社会新人,陈沫沫一个月工资3500块,孙皖一个月工资3000块,刨除房租和日常开销,没有太多结余,但她们还是约定一起攒钱去旅行。陈沫沫开始买菜做饭,在吃上节省花销,孙皖也搁置了想买的香水,她们约定,每年一起去一个地方。


到25岁那年,她们一起去了成都、厦门和西安。


陈沫沫记得那最后一次旅行,是冬天时一起去西安。她的两颗智齿同时发炎,肿得张不开嘴。掰碎的白馍泡在羊汤里,裹着剁碎的羊肉,孙皖把碗向陈沫沫嘴边推,说这是本地人吃的馆子,味道肯定很正,坚持让她尝尝。陈沫沫差点跳起来骂人——她的炎症已经演变成低烧,孙皖却让她吃羊肉这类发物,简直是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


陈沫沫发着低烧,和孙皖一起去逛鼓楼、爬城墙、看兵马俑……按照之前做好的旅行攻略,一个不差地都逛遍了。返京前那一夜,她满口牙肿得嘴也合不上了,想去医院看看,但人生地不熟,和孙皖提了一句,孙皖说她也不知道哪里有医院,陈沫沫再想说什么,牙肿得心乱,干脆拿了手机和背包自己出去找夜间急诊。


西安冬夜的冷风干凛,吹得陈沫沫口鼻麻木,她头一次意识到孙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了,因为她俩过去实在有过太多温存的片刻,让她不愿把孙皖往坏处想。她安慰自己,孙皖只是玩累了,需要休息。


吃过医生开的药,从医院回住处的路上,牙不那么疼了,陈沫沫又嘲笑自己小气:孙皖怎么会不关心自己呢?她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闺蜜,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面,还一起攒钱看世界,这样的亲密不该去置疑。


4


自西安回来之后,她们再也没一起去旅行,因为她们开了店。


开店一直是陈沫沫的梦想,她喜欢吃甜食,有条件了就动手学做好吃又好看的东西,奶茶、糖水、曲奇、蛋糕、披萨……做好拿去给同事分享,总被夸赞,都说她有天赋。她在社交网站上开账号分享制作过程,正赶上那两年DIY热,网络热度不错。孙皖也加入进来,陈沫沫制作的时候孙皖负责拍照和修图,她们合力把账号的人气越做越旺。


来自虚拟和现实世界的夸赞,让陈沫沫越来越有自信,她真觉得自己有那么几分独特了,如果不开一家店把这份独特的才能展现出来,多少有点埋没天赋。她开始膨胀,再瞧不上为人打工了。


但陈沫沫从没听孙皖说过她是否有开店的想法,她问孙皖:“你愿意跟我一起开店么?”——像当初开网店那样,她习惯在自己的规划里给孙皖留一个位置。孙皖想也没想就点头了。陈沫沫那一刻觉得,有孙皖真好,她总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选择,包括跟她一起住进简陋的隔断间。


似乎就是有了这种感激和感动,陈沫沫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又发作了,她就真的着手去做,把开店的计划一点点向前推进。孙皖呢,任凭陈沫沫冒出多少个念头都投赞成票,做那个默默支持的后盾。


计划推进不到两个月,表姐来了消息,说好友的饮品店在转让,给陈沫沫谈下来极其优惠的转让条件。陈沫沫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孙皖。那天下班之后,她们商量一起辞职的事。职业转轨是人生大事,陈沫沫让孙皖想好了,以后不要后悔。


孙皖那时的工作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没有陈沫沫的工作前景宽广,但也算踏实稳定。她也反问陈沫沫:“你真舍得你的工作么?你比我更有前途。”


陈沫沫很坚定,她说再有前途的工作也比不上做自己的事业:“何况还是和你一起呢!”


于是,25岁那年夏天,她们双双辞职,当同龄人还在按部就班地打工时,她们接手了位于北京三环边一片写字楼区域的饮品店,开始当起老板。


只是,两个老板同时也是员工,为了省钱,她们事事亲力亲为。开店一个月后,陈沫沫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表过一篇小作文,那是她用仅有的休息时间在操作间的小凳子上抱着电脑写出来的,字里行间满是她对自己辞职开店的嘲讽。


这一个月,她和孙皖都感觉漫长得胜似半年。


早起在地铁站一人买一个杂粮大煎饼,双蛋,吃完钻出地铁步行1.5公里去店里。推开操作间的门,虽然窗明几净,但目光落在哪里都是活儿——新鲜的橙子、猕猴桃、西瓜要赶在上午11点前清洗、削皮、切块,午餐时附近的上班族最喜欢点鲜榨果汁,要提前备好果材。在冷水里泡过一夜的银耳要捞出来洗净,再加水和冰糖、枸杞放进一口大锅里熬煮,一锅约莫出15大杯,供不应求时,她们要熬这么3大锅。除此之外,还要把发酵好的自制酸奶装杯,给摆放在门口的两台冷柜补货,为了挣点零碎钱,陈沫沫还研发了鲜果切、调制的金桔柠檬茶、珍珠奶茶……总之,一上午洗、切、煮、做,轮番不停,两个人忙活的都是饮品,可自己却顾不上喝一口水。


一开始陈沫沫和孙皖还会像以前上班那样,每天化淡妆,穿连身裙和皮鞋,可后来她们发现这套装扮会削弱“午餐大战”时的战斗力。出入写字楼群的上班族,消费时段非常集中,首个高峰期就是午餐。正午一到,十几栋写字楼里瞬间涌出黑压压一片人,拥挤着奔向面馆、快餐店和她们这家小小的饮品店。几平米的门厅塞满来点饮料的人,每张嘴都在释放一上午工作的烦躁和劳累,人声鼎沸。陈沫沫常听不清对面的顾客点了什么,就同他们一声声扯着脖子喊。那场面对顾客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只有两人经营的小店来说,堪称大战。


彼时还不是线上点单的时代,所有售卖流程全靠人工。“开战”不过20分钟,负责下单收钱的陈沫沫已经汗流浃背,满脸的妆花了,裙子粘在身上,罩在围裙下闷得皮肤乍起红疹,脚发胀,被皮制的鞋子束缚着,较劲地疼。操作间里的孙皖也好不到哪去,果汁一杯接一杯地榨,清洗机器的污水一次次溅到脸上,睫毛膏花了,银耳汤锅里的热气一蒸腾,满脸的粉底扒在毛孔上,透不过气。


她俩早就饿了,本就是午饭时段,一早就吃个煎饼,经过一上午马不停蹄的忙碌,胃里正空荡荡地要补给呢,可事情没做完,一屋子的人等着取果汁,谈什么吃饭?她们得忙到下午2点多才能稍稍喘息几分钟,喝一口水,吃两块饼干,脸上的妆和身上的裙子污成什么样,根本没空理的,因为下午的工作紧接着又开始了,她们要马不停蹄筹备一天当中的第二个高峰——晚餐时段。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已经是她俩的日常。


如果说忙并且赚钱,那还算心甘情愿,可事情怪就怪在,她俩忙得人都瘦脱相了,却只做了个收支平衡,好的时候略有结余,但远不如上班赚得多。后面半年,情况更是急转直下,陈沫沫找姐姐们了解情况,她们也十分费解——这一直是家稳赚不赔的店,问题出在哪里了?


陈沫沫后来七七八八一算,才找到不赚钱的根源:她们每天只顾埋头苦干,根本没做市场调查,那半年,周边陆续新开了3家饮品店,分走了一部分客源;店里饮品的定价从姐姐们做时就控制在中下水平,这才留住一定的老顾客,而陈沫沫和孙皖从没做过生意,只想着要做好品质,水果买最新鲜的,银耳是她们平时自己吃的,红茶、红枣、枸杞品质都不俗,用料成本可比姐姐们高太多了。


可陈沫沫和孙皖性子倔,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去降低原料品质。没做过生意的人格外爱钻这样的牛角尖,做顾客的时候见多了利益熏心,轮到自己做生意了,头一件要紧事就是不要沦落成黑心的奸商。就这么挨着过了半年,她俩都希望对品质的坚守能换来顾客同等的认可和回报。尤其是陈沫沫,还用她无畏的理想主义对孙皖说:“我们不必挣大钱,就做一家温暖而美好的小店,做得与众不同!”


可理想主义也是用米面喂养出来的,不赚钱,生存都成了问题,她们这一对老板做得落魄极了。孙皖的耐力不及陈沫沫,或者说,她的盲目不及陈沫沫,就先表现出消极来。当陈沫沫激情澎湃地研发新品时,她不再积极应和了,懒洋洋地倚靠着案台,眼神涣散地望向他处出神。陈沫沫也发现,孙皖越来越不像这家店的老板了,倒像一个任凭老板吩咐的员工。


陈沫沫提议把一起盯晚班换成轮班——晚餐后几乎没什么生意,实在不必两个人一起耗到10点,不如轮班,一人盯一天。孙皖就真的按照排班表每天到时上下班,不早退也不加班。


有时陈沫沫理货或算账拖延了下班时间,干脆留下跟孙皖一起上晚班了,孙皖就对她说:“你不走的话,我可不跟你换班啊。”


陈沫沫笑一笑说:“不要紧,我跟你多待一会儿嘛。”


“我们两个一天24小时都待在一起,你还没腻啊!”


孙皖这话把陈沫沫说愣了,是啊,她还没意识到她们已经不是从前了,以前下班后才能碰面的人,如今时时刻刻捆在一起,想拆也拆不开——可是好朋友不都想时刻待在一起么?那时陈沫沫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但她听得出孙皖话里有话。


孙皖对于饮品店是否赚钱、赚了多少也不再上心了。以前她们每天晚上一起看收银机里的结算数字,然后复盘当日的营收情况,计划明天怎么调整产品和宣传话术吸引客人,现在这事只有陈沫沫一人去做了,她再提出什么建议,孙皖都是一声“嗯”,看不出赞成还是反对。日子久了,陈沫沫觉得也没必要再和她讲那么多了,反正她也不听。商量就变成通知,她直接告诉孙皖第二天多备哪些货,孙皖就听话照办。


陈沫沫也开始觉得开店这事越来越没意思了。


5


思来想去,陈沫沫觉得她和孙皖的问题,根源出在这家店不是她们白手起家做起来的,说白了,这店是她们接手的半成品,没能完全按照她和孙皖预计的模样,所以才导致后续一系列的问题。孙皖的懈怠、厌倦以及她的过度操劳和预期落空,都怪这件事的头没开好。


她看着自己和孙皖手上因为长期洗切水果造成的干涩脱皮,还有累累的刀疤,再看看她和孙皖被长期疲劳和饮食不规律消耗得黯淡无光的脸——若隐若现的法令纹已经出现在这两张年轻的面孔上,她们早没了往日的风采。以前她们是站在柜台外买果汁和奶茶的人,穿得光鲜亮丽、妆容清丽,如今头发凌乱、素面朝天,整日裹着厚重的围裙、戴橡胶手套,站在柜台内,承接顾客或礼貌或粗鲁的要求,顺从先于反抗。


陈沫沫还是执拗地安慰自己,就像她那时对孙皖说的:“是这家店不行,咱们换个地方重开吧,开咱们想做的店,肯定没问题了!”


在三环的写字楼劳累了一年后,陈沫沫和孙皖还是自己筹了钱,告别了姐姐们的店,去了北京五环外自立门户。


陈沫沫托家里人找来两位装修师傅,第一次装修铺面,她要从改水电开始学起。她每天跟着装修师傅一起来店里忙活,正赶上那阵子七夕节,孙皖的表姐在北京开的花店爆单了,喊孙皖去帮忙,陈沫沫没多想就同意她去了,自己扛下装修和采买设备的重担。


等到开业前两天,孙皖才回到店里,见到这家60平米的新店被陈沫沫打理得利索又不乏情调,心里有些发酸。陈沫沫得意地向孙皖挨处说着她的创意和装修心得,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可孙皖却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真诚地夸赞了,她只是客气地笑,落在神采飞扬的陈沫沫眼里,也相当于夸赞了。


那两天孙皖已经在心里和陈沫沫作别了。她比陈沫沫先一步看出她们开店的问题——她们本就是脾气秉性不同的人,做朋友无碍,一起吃喝玩乐都是容易事,顶多在吃什么和玩什么上产生分歧,但也无伤大雅。可轮到做事时,性格的差异就凸显出来了。


孙皖不擅长做开创性的工作,她喜静、内敛,更擅长执行;陈沫沫相反,她喜欢变化、创新,喜欢通过彰显自己的才能得到夸奖。一动一静,听上去是不错的组合,但她们涉世未深,在缺乏经验,缺乏洞察事物背后规律的能力,缺乏面对问题时理智客观的头脑,最后必然在遇上难题时走出不同的方向。


孙皖对开店越来越没兴趣,甚至是一种负担,她感觉很辛苦,而陈沫沫却意犹未尽,还要摩拳擦掌地大干一番。孙皖为此苦恼,要不要继续陪陈沫沫做下去?出于情谊她该如此,可出于自我,她不愿意。如果继续陪着陈沫沫,她今后的每一天要演出一种积极热切的状态,演出对开店的信心和向往,但在上一段创业中她已经这样演过了,她演不下去了。她的专长和兴趣在日复一日地执行,可这一点孙皖不提,陈沫沫就不会发现,她知道陈沫沫一心扑在开店上,早就对她顾暇不及。


选择在开业前一晚向陈沫沫提出拆伙,并非为了作弄,孙皖知道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拖到第二天,开张了,新店运作起来,一切又按部就班地循环下去了,她更无法脱身。那时给自己带来的伤害也会更大。她想,索性就在开业前一晚,让这家陈沫沫一手操办起来的店从此彻底从“她们的”变成“她的”,把创业开店的梦完完整整地还给陈沫沫。


只是孙皖没想到,陈沫沫对拆伙的反应超出她的预料。她以为陈沫沫会跟她大吵大闹,甚至用难听的话骂她,可陈沫沫只是惊讶地瞪着眼,一遍又一遍不依不饶地问孙皖,留下她一个人今后怎么办,就像在变故里失去生活支柱的人,看不见明天在哪里。


孙皖很想告诉陈沫沫,其实她也没想好离开之后该怎么过。工作辞掉了,拆伙之后她即刻失业,也不方便再和陈沫沫住在一起了,要尽快找地方搬走。她还把之前投到新店的钱都留给陈沫沫。一夜之间没了住处、工作和积蓄,说起来,也算“净身出户”。


确实很残忍,也很决绝,孙皖知道陈沫沫心里不好受,可还是冷着脸把这场告别进行到底。即便陈沫沫情绪稳定之后坚持对她说,以后不合伙开店也要继续做好朋友,孙皖也流着泪点头了,可她心里清楚,根本不可能,她们之间伤得太深了。这伤虽不见血,却比血流如注伤得更深。这伤不是破口大骂伤了自尊和面子那么简单,而是在心底里被伤透了,是寄托在彼此身上长达15年的情感和希望一瞬间落空了,是突然发现过去坚定的真心可能是被伪装的,甚至含有欺骗的成分。


她们一个是抛弃好友的人,一个是被好友抛弃的人,今后她们当中的哪一个都不再能信誓旦旦地向人炫耀“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15年了!”


人能有多少个15年?她们是从少年时就一起陪伴成长的朋友,即便今后再有新的朋友、贴心的朋友,能替代这段感情么?


所以孙皖很清楚,这样的伤无法弥补,也不会康复,只会在她们心里越长越大,坠入漫长的岁月黑洞里自我蚕食。


6


孙皖离开之后,陈沫沫行尸走肉地过了一周。然后,她试着在网上发布一条招聘信息——新店随着潮流开通了外卖送餐,客源突然多了起来,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陈沫沫也想通了,虽然难过,可这几天她从没产生与孙皖同进同退的念头、说服自己把刚装修好的店关停,这更不可能,她的梦才刚开始。既然孙皖自私地选择离开,她也要自私地选择继续,在某种意义上,她们也算步伐一致了。


来应聘的人不少,陈沫沫从中选中一个女孩,跟她同年,巧合的是,她与孙皖还是同一个星座。这女孩叫覃苹,性格大方、善谈,面试当天她们就相中了彼此。后来相处一个月,两个人熟得像认识了几年。


覃苹住的地方离店里太远,她干脆搬过来住。找房的时候,陈沫沫陪着一起,后来又陪着她添置家居用品。在店里她们二人日日相对,从早聊到晚,说不完的话,关系越来越好。干了三个月,覃苹干脆拿出自己的积蓄,决定与陈沫沫合伙,接过陈沫沫肩上的重担,担一半在自己身上。


这话不假,与覃苹合伙之后,陈沫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覃苹父母在南方做服装生意,她从小就陪父母去做买卖,耳濡目染了不少经营之道。她看得出来陈沫沫是善于研发的人,有创意有想法,两人正好互补——覃苹擅长日常运营,规范后厨的制作流程、排班次、做账这类日常事务,虽然在生意上创意不多,但凭借精准的细节把控同样可以开源节流,而这一点恰巧又是陈沫沫不具备的。


刚开始合伙的时候,覃苹提议盘点店内一切材料和用具,理出一本清晰的台账,哪怕一根吸管、一个打包袋也要有明晰的进货渠道、进货价、库存量和日消耗量。陈沫沫听愣了,她从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事。


这一盘点不要紧,覃苹发现,现有的进货渠道要价不低,跟陈沫沫商量之后,她主动联系多家供货商比价,重新调整采买方案。


陈沫沫问覃苹,一个几毛钱的塑料杯不必这么费事吧?


覃苹答:“一个杯子几毛钱确实不起眼,但你想想,咱们一天要用多少个杯子?”


这话给陈沫沫问愣了,她从没计算过这些。


覃苹笑着告诉她:“我观察过,至少100个,如果每个杯子的进货价格便宜1毛钱,100个就是10块钱,我们一个月就能节省300块,一年就是3600块,这还只是杯子这一项。”


原来账是要这么算的,陈沫沫大开眼界。


打那之后,陈沫沫放心地把日常运营都交给覃苹,覃苹也爽快,她让陈沫沫专心做产品研发和推广。她们有了明确的分工,一个负责前台,一个负责幕后。


陈沫沫有段时间迷上翻糖蛋糕,很想去培训班学技术,但店里一时半刻没有增设这类产品的计划,她吃饭时随意跟覃苹提起来,覃苹心里盘算了几分钟,对她说:“去学,你看看那个培训班学费多少钱,我们最近手头还算宽裕,应该能拿出来。”


陈沫沫听呆了,她提醒覃苹,她们目前没有这个计划。覃苹温柔地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学?陈沫沫点头称是,覃苹就笑了,说:“你想学就去学嘛!不学以后怎么增加这个产品呢?”


之后那段时间,陈沫沫整天在城区里上课,店里只覃苹一人顶着,陈沫沫心里过意不去,每晚都要跟覃苹说一说今天学到的东西,像怕误会她去偷懒一样。覃苹听出来了她的小心思,反复劝告陈沫沫,踏下心来,她一个人可以,不管生意多忙也不能耽误学习。她那时常爱说一句话:“总有办法的,没事。”


一年多后,陈沫沫跟覃苹又招了员工,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里4个人也忙不过来。本来一切向好,但陈沫沫的身体亮起了红灯,长期的疲倦、熬夜和大量劳动让她总是犯胃痛,脸色也越来越差。覃苹陪着陈沫沫去看中医,中医犯难地看着陈沫沫,说她这副身体亏空大了,要好好调理。陈沫沫又让中医给覃苹号脉,医生笑了,逗趣地问覃苹平时是不是偷懒了,怎么合伙开店一个身体差极了,一个身体好得很。


覃苹开始格外关注陈沫沫的身体,陈沫沫胃痛的时候她就熬白米粥,陪着她一天三顿地喝,每天下午还给陈沫沫煲补气血的汤,隔三差五给陈沫沫做一锅红烧肉,还叫她爸爸炖了黄豆猪蹄和牛肉寄来,看着陈沫沫大口大口地吃。陈沫沫说突然想吃那种油锅里炒香的红豆沙了,说者无心,覃苹第二天买来红豆去泡、去蒸、去炒,给陈沫沫做了满满一罐子,让她嘴馋了就用勺子挖着吃,还不忘告诉她:“这个补气血的,你多吃,吃完了我再做。”


这样细致的关照,陈沫沫很久没感受过了,连她的妈妈也做不到覃苹这么细致——那孙皖呢?陈沫沫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孙皖这个人了。


陈沫沫从没把覃苹看成孙皖的替代,她会告诉覃苹她和孙皖过去的事,如何合伙又拆伙,如何做了15年朋友,她毫不忌讳覃苹知道这些,也不怕指出覃苹和孙皖的相似之处。陈沫沫做得坦荡,覃苹也就不猜忌,但她知道孙皖在陈沫沫心里意味着什么,所以只要陈沫沫不主动提这人,她也保持缄默。


这份默契一直维持到两年后。那时生意上不顺,不如以前赚钱,陈沫沫想了很多方法也不奏效,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工作让她越来越找不到以前的动力和热情,她开始厌倦每天被限制在这家饮品店里,开始向往新的一片天地,这感受越来越强烈。


不久后的一晚,她和覃苹结束工作一起去吃饭,喝了点啤酒,陈沫沫多聊了几句,牢骚话不自觉地就溜出来了。


她问覃苹:“这店你还做得下去么?”


覃苹没听懂,问她什么意思。


陈沫沫说:“我有点腻了,每天就是这些事,翻来覆去的,生意还时好时坏,挺没意思的,你觉得呢?”


原本是一句询问的话,但覃苹的反应很激烈,好像陈沫沫已经宣布拆伙了一样。她质问陈沫沫:“你说这话,跟当年的孙皖有什么不同?”


喝了酒的陈沫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先一步回击了:“不许提她!”


覃苹不再说话了,看着陈沫沫,本来锐利的眼神此刻柔和了。


等清醒一些,陈沫沫才缓缓开口向覃苹解释,说最近太累了才有这样的念头,不是真的要拆伙,让她别多想。话越说越干涩,她就闭嘴只喝不说,掩盖她漏掉孙皖不提的事。


其实与覃苹合伙这3年,一切都很好,除去辛苦之外,陈沫沫总被友爱包围着,她以为时间久了,不好的记忆总会淡忘,直到覃苹突然重提孙皖的名字,自己的本能反应才将实情暴露了。


不提不等于不在,孙皖还在她心里占有重要又敏感的一个位置,从没被她放下过。


也是在那天,陈沫沫突然能与孙皖感同身受了。她想,真是报应不爽,孙皖当年的厌倦和消极不正在她身上重现么?以前她不理解孙皖、埋怨孙皖,那一刻她有了她的感受,醒悟过来了。


她问自己,如果走到极限那天,她会不会做出与孙皖一样的选择?这样来看,当初孙皖的做法也算不得绝情吧,只是人之常情。


7


陈沫沫还是与覃苹拆伙了,不是因为谁坚持不下去了,而是覃苹要结婚了。夫妻两人婚后的工作地点一南一北,陈沫沫不愿看覃苹作难,硬要在工作和婚姻里选一个。她主动提出和平拆伙,把店转让出去,送覃苹去南方与丈夫一起生活。


没了覃苹,陈沫沫是不愿再独自经营这家店的,可以说,她后期还在坚持的动力全来自于覃苹。覃苹去南方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她终于有时间歇一歇,好好想一想自己那个追着追着就模糊了的梦想,现在停留在哪里。


某一个瞬间,她产生过一个念头,她和孙皖是同一类人,做事没长性,无法被长久地拴在一家店和一门生意里,她们口味贪婪,怪不得能做15年的好友,不是没有道理。


后来隔着千山万水的覃苹和陈沫沫时常通话,互相买礼物,覃苹生了孩子,陈沫沫做了孩子的干妈。后来覃苹一家又搬回北京,陈沫沫时常去她家一起带娃、谈心。日子越久,她们越不像朋友,倒像亲姐妹,向人提起来也“亲姐亲姐”地打趣着叫。


陈沫沫那时才隐约知道,友情这东西不是耗上大块大块的时间便成了,归根结底也是人情,要有来有往,要不停地有来有往,谁也没有义务比谁多付出一些,谁也不该因为自我感动去单方面破坏平衡。


至于孙皖——关店之后,陈沫沫又恢复打工人的身份,去朋友开的公司做事,有了一片新的天地,有一日在地铁上,她正上车,与迎面下车的人打了个照面,只是匆匆一眼,她反应不及,等到找地方坐下了,才觉出刚才那人十分眼熟,再一想,吓了一跳:那不是孙皖嘛!她不确定孙皖有没有看清她,但她看清了,孙皖的样子跟以前不同了,脸上的肉少了,身上也纤细了,看起来像另一个人。


从那天起,陈沫沫总在梦里见到孙皖,但梦里的孙皖还是当初那张肉嘟嘟的圆脸,比地铁里的孙皖耐看。梦的内容千变万化,可孙皖的角色总是固定的,每当梦里需要一个朋友的角色出现,孙皖的脸跟着就来了,生理反应一样机械和流畅。陈沫沫在夜色里清醒过来,问自己,为什么过去5年了,孙皖还没能卸任她心里的“好朋友”这个角色?


说来有趣,好像缘分弄人,后来陈沫沫又接二连三地在地铁上与孙皖偶遇,甚至在她住处附近的商场里吃汉堡时,眼见着孙皖从她面前信步而过。2000多万人口的北京,20几条纵横交错的地铁网络,她们怎么那么巧,就能在同一个时间点、同一家商场的同一层,同一条地铁线路的同一趟车,甚至是同一个车厢的同一个车门遇上?


更奇怪的是,几次偶遇,只有陈沫沫认出孙皖,孙皖从没把目光锁定在陈沫沫身上,或许她根本没发现自己曾在无意间与陈沫沫偶遇多次。既然孙皖没发现,陈沫沫就默默地看着她。在地铁车厢里遇上,孙皖在刷手机,陈沫沫故意躲去几米外远远地望着,戴上耳机,用音乐掩盖紧张。孙皖到站了,离开座位,走下地铁,流入人群里,陈沫沫耳机里响起悠扬的唱调:


时光的河入海流,

终于我们分头走。

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脑海之中有一个凤凰花开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可是陈沫沫最珍惜的朋友已经变了模样,她的面容、发型、神态,走路的步伐,举止的疾缓,都与记忆里不同了。看着看着,陈沫沫释然了,她告诉自己这人不是孙皖了,以后再见到就像遇上陌生人一样,不必再大惊小怪。


她又问自己,再碰上了,真的能做到形同陌路么?


陈沫沫自嘲地笑了笑,会这样想,看来她还是没放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殷夕,编辑:如饴,运营:梨梨,实习: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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