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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新报NewTimes,作者:钟旭红,编辑:李彦妮,原文标题:《同样教书育人,我们也渴望尊重》,题图来源:AI生成
九月,新学期伊始,在武汉的一所中职学校内,上课铃声已经响起,但教室内却空无一人。
一刻钟后,学生们陆陆续续续回来,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扭头、趴下、开始睡觉,谁都没有瞥一眼讲台上处于崩溃边缘的老师。这个场景发生在程橙的最后一堂文化课上。
“旷课、逃学、早恋、辱骂老师、打架斗殴”,对于学生们的这些违纪行为,许多中职老师已然不陌生。
在我国教育体系中,中等职业学校(简称中职)扮演着培养技能型人才的重要角色。除了技能专业课外,学校还设置了基础必修课,主要任务是提升学生的文化素养。当谈及负责教学的中职教师这一群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种误解,认为他们的工作相对轻松,没有普通高中老师需要面临的升学压力和竞争压力。
事实上,在大部分缺乏资源和支持的中职学校内,身处教学一线的文化课、专业课老师们,似乎都有着各自难以言说的无奈......
沉睡的文化课
“你能想象那种课堂状况吗?60个学生里,有三四十个在睡觉,剩下的玩手机、发呆、聊天的都有,抬头听的只有一个或者两个,而且这两个听着听着也就开始聊天说话了,从我上第一节课开始就是这样。”回想起这段任教经历,程橙依旧很崩溃。
2022年毕业,来自河南的程橙先在老家南阳的一所普通高中里任教了一年半。抱着换个城市生活的想法,程橙在今年9月来到武汉。“武汉有很多中职院校,而且都在大量地招文化课老师,我觉得机会不错。同时又考虑到普高的升学压力比较大,而且每天要上早自习和晚自习,中职应该会更轻松一点吧。”综合比较下程橙选择了当地一所中职学校。
从普高转到了中职后,程橙发现,中职带给她的落差感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没有集体备课,不同的教学材料,难以提起兴趣的学生,这让初入中职的程橙显得有些无措。
“我尝试过去适应,去改变,但没有任何效果。”程橙无奈地说。
在河南普高任教时,程橙承担高一两个班语文课的教学任务。每天上完四节课后,她还需要和同课题组的老师们一起备课,跟进教学进度、交流教学问题、进行教案撰写、模拟讲授、集体听课、最后总结经验。教研组长还会要求老师们自己先建立一个完备的知识体系,再想方设法帮助同学们掌握。
不过,来到中职后,集体备课没有了,还是”新手“的程橙只能独自面对不熟悉的教材和陌生的教学方法。她也尝试过向其他老师求助,希望获得一些经验,但得到的答复却是:“随便教就好,反正学生们也不听。”
在面向中职毕业生的升学考试中,专业课分值占比更大,学生更重视。而中职的文化科目多,平均下来每门学科的分数占比就很小了,加上内容枯燥,学生不爱学,底子差,学习习惯不好是常态。
但程橙并不想就这样放弃,她相信每个学生都有学习的潜力,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去激发。她尝试用更加生动的教学方式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比如通过视频、图片和互动游戏来讲解枯燥的语文知识。不过,学生们的反应却依旧冷淡,课堂上的纪律问题也没有得到改善。
慢慢地,程橙开始感到失望和心累。她意识到,单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改变整个班级的学习氛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教学能力,甚至开始考虑是否应该继续留在中职学校任教。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程橙任教的第二个月。那天上午,程橙早早地来到教室,她精心准备了课件,打算一会结合视频给同学们介绍课文的作者。
上课铃已经响了10分钟,教室里依然没人出现,这让程橙感到十分困惑。她先是给班主任打去电话,班主任称马上把学生喊回来。
又过了5分钟,人终于到齐了。程橙压下火气开始讲课,却无一人抬头听讲。
“别睡了,起来听一下吧。”程橙把课本啪的一声摔在讲台,怒气冲冲地走下去,敲了敲一个学生的桌子。
“你碰我干吗!”被喊醒的学生不耐烦地瞪着她。旁边的学生要么冷漠地看着,要么还是无动于衷地趴着。
课后,程橙找到了年级主任,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支持和帮助。“他跟我说这些学生本来就不是来学习的,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完课拿工资就好了。但我觉得我做不到,既然要做老师,还是要去贡献一点东西的。” 主任满不在乎的态度让程橙感到更加绝望,他似乎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
这次对话直接成为压垮程橙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想继续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了,我要走。” 提交辞职信的那天,程橙感到如释重负。她选择回到普通高中,回到那个可以让她发挥所长、得到尊重的环境里。
有编制,没专业
不同于文化课老师吃力不讨好的感觉,中职学校的专业课程往往更受学生喜爱,学校也更注重专业培养,这让教专业课的老师少了些管理学生的苦恼,却也面临着别的挑战。
李老师任教于梅州市一所中职,属于是进校比较早的一批专业课教师。李老师学的是餐饮方向,但随着近几年中职专业的变革,他所在学校的餐饮专业被取缔了。
“不过我有编制,学校又没法赶我走,而且现在校内青年教师很少,学校就安排我去教人工智能方向的课程。”人工智能是近年新兴的产业,也是目前市场上对于人才需求的热门领域。“但我这根本不对口啊,只能自己先学一遍。”被迫转型的李老师苦笑道。
在缺乏专业培训和资源的情况下 ,李老师只能在不熟悉的领域自行摸索教学方法,边教边学,有时学生们提出的问题,他也需要回去先查一查。
时间久了,问题便暴露出来。这种情况不仅影响了教学质量,也消磨着学生的学习热情。不少对专业有更高追求的学生向学校抱怨“李老师教的都是些皮毛,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又怎么教我们深入理解呢。”
李老师对此也很无奈,他不想失去这份铁饭碗。李老师多次尝试向学校提出需要更专业的培训和教学资源,但学校的回复总是含糊其辞。中职院校的经费有限,更新教学设备和招收新老师往往需要大量的资金,而位于非一线城市的许多中职院校更没有办法承担。
李老师所在的职业学校属于二类自筹学校,财政只拨款其中的60%,剩下40%需要靠“校企合作”里“企业”的赞助。梅州属于山区,企业本就少得可怜。资源跟不上,学校只能无奈地让老师们“尽力而为”。
面临着相似尴尬处境的,还有和李老师同一批进校、带有编制的“老教师们”。在中职教育的转型期,许多传统专业逐渐被取代,对于他们来说,原本的专业背景和教学经验渐渐被时代、市场淘汰,这也给他们的职业生涯造成不小的冲击。
近年来,尽管国家层面出台了一系列政策以支持中职教育的发展,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全面深化新时代教师队伍建设改革的意见》,针对职业教育教师队伍存在的数量不足、来源单一、校企双向流动不畅、结构性矛盾突出、管理体制机制不灵活、专业化水平偏低等问题,打造出同时具备理论教学和实践教学能力的高素质“双师型”教师团队。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些政策往往难以完全落地。
双师型教师意味着“教师+技师”,需要具有深入企业一线相关岗位的实践经历。许多中职院校位于非一线城市,经济产业群不多,地方缺配套,老师们没有足够的实践机会,队伍便难以建设起来。
当提到引进人才的解决办法时,李老师称“学校较年轻的专业课教师都已经45岁往上,青年职业教师根本招不到。有丰富理论和技能一体化的人才稀缺,自然抢手,学校给予不了他们所应享有的优厚待遇,人家也不愿意在你这所学校里‘屈就’。”
在人事制度、教师培训和流动机制都不健全的形势下,职业教育的发展仍然存在一定的约束和束缚。
左手学生,右手职称
2015年,梅州大埔县的赵梦(化名)来到田家炳高级职业学校任教。此前,赵梦是当地另一所普通高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谈及从普高转向中职,赵梦称自己也经历了很长一段适应期。
身为中职的班主任,在教学之外,赵梦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管理和引导自己的学生。“最初,我以为中职学校的学生们只是学习成绩差一些,但很快我发现,问题的复杂性远超我的想象。”
让赵梦头疼的,一方面是孩子们的安全问题。田家炳职校的走读生多,有些父母会给自己孩子配一辆机动车或者电单车,方便他们上学。“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家里都能负担得起。但这些孩子们毕竟还是未成年,也更莽撞一些,难免有时候磕磕碰碰的。”赵梦只能反反复复和学生们强调上下学的交通安全。
“我觉得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更棘手的,是学生心理健康的问题,我们不太好做。”赵梦叹气道。按照教育部要求,每学年学校都要对学生心理健康状况进行一次评估,但拿到的数据却让赵梦忧心忡忡。
自我认同感低、对学校和家庭信任度不高、自卑、抑郁、焦虑、就业困惑、社会适应能力差以及人际交往敏感等是当前大多中职学生面临的心理问题。“我们以前都不会去想这些问题的,但是近几年,这个抑郁人数增长的趋势有些不可控。像我带的班,从一两个到现在六个人达到预警,他们平常也不跟你沟通,很内向。”如果不重视的话,轻则可能对学生个人心理健康造成影响,重则引发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向外扩散。
赵梦表示,带学生需要下功夫操心,学校的评比制度也让她“挣扎”。
从普高转到中职后,关于职称的评定,中小学校与职业学校遵循的是两套不一样的系统。中小学设置为“教师”。依次为正高级教师、高级教师、一级教师、二级教师、三级教师,与职称的正高、副高、中级、助理、员级相对应。而中职这边称为“讲师”。文化课、专业课教师职称设初级、中级、高级。初级只设助理级,高级分设副高级和正高级,这样算下来,助理级、中级、副高级和正高级职称名称依次为助理讲师、讲师、高级讲师、正高级讲师。
在中职学校,职称评审与岗位聘用制度的有效衔接尤为重要。从普高转为中职的老师必须“转评”,转评后才能继续往高级走,但当中耗费的时间成本也十分巨大。
刚来到田家炳高级职业学校的前三年,赵老师只能被认定为借调老师,人在职校教书,人事档案却还在普高里。“现在职校职称这么竞争激烈,以这个为理由不给你评优评先的资格,你也不能说什么。而普高那边,你又没帮人家干活,人家凭什么给你评优秀?”这让赵老师错过了多次评优评先的机会,却也无可奈何。
寒来暑往,9年的时间,赵老师已经成为了田家炳职业学校的一名资深教师。“不出意外的话,我就在这教到退休了。哪怕以后这些学生还是走向很普通的岗位,但是经过你三年的引导,他们能带着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进入社会,我觉得就很好了。”
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岗位上,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点亮着学生的未来,也点亮了职业教育的希望。
梅州市技师学院的校园里,邱平同样承担着班主任的重任,他的日常,既有专业教师的严谨教学,也有对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
在机械系的专业课堂上,邱老师以他丰富的实践经验和深入浅出的讲解,激发学生们对机械制造的兴趣。他的课堂从不缺少实践操作,学生们围坐在操作台前,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解每一个细节,然后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机器,邱老师则在一旁耐心指导,不时纠正学生们的错误。
课后,他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对于学生们来说,他既是严师,也是慈父。关心他们的一日三餐、身体健康,倾听他们内心的烦恼和困惑,用自己的经验给予指导和鼓励......“我享受这份工作,我们可能没有普高老师那样的光环,但我们同样肩负着培养下一代的重任。”邱平坚定地说。
今年,60多岁的邱平即将迎来他的退休生活,回顾自己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依旧满脸骄傲。“我的很多学生都已经成家立业,偶尔还会回来探望我,跟我讲他们混得不错。希望在我之后还有更多的老师能捡起这个接力棒吧,这群孩子需要他们,我是干不动喽。”
身处中职教育的一线,教师们不仅要面对学生纪律的挑战,还要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提高教学质量,同时应对自身职业发展的不确定性。
根据教育部统计的最新相关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中等职业学校专任教师人数为73.48万人,中职教师的师生比达到了1:17.67。这意味着每位教师需要负责大量学生的教学和技能培训,同时还需参与实习实训、企业实践等职业教育特有的工作,工作强度并不亚于普通高中教师,他们的工作远非外界想象的那般轻松。
但中职教师们需要的不是口头上的赞扬,而是实际的支持和改善,这包括更合理的薪酬待遇、更充足的教学资源、更有效的职业发展路径。社会对职业教育的关注和认可是吸引和留住更多优秀的教师的关键。
“我希望社会尊师重道的氛围能再浓些,而这个‘师’里有我们。”在访谈最后,赵梦感慨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