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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王媛,编辑:靳锦,摄影:余小强,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曾说过“不接受有评委的综艺节目”的二手玫瑰主唱梁龙,在2020年夏天卸下浓妆、穿上西装,成为了《明日之子乐团季》的“教导主任”。
阶梯教室式的高明度舞台,身穿潮牌的选手轮番亮相。梁龙坐在教师席上频繁地举牌通过,和善地鼓掌,表达他对希望踏入乐队门槛的年轻人的认可和宽容。
二十年前,哈尔滨郊区华新村,北漂失败的梁龙灰头土脸地蹭住在大队会计家,白天躺在炕上看《西游记》,偶尔帮人家收苞米。乐队在村子里排练不下去,大家都回屋看电视,梁龙一个人趴在苞米院子里,写出了《采花》:“有一个姑娘像朵花,有一个爷们儿说你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他们成了家,生了个崽子一起挣扎……”无人宽容的角落里,年轻人开始自寻办法。
以下是梁龙的自述。
允许部分艺术家先富起来
20岁的时候,我在哈尔滨一个办事处当保安。过年大家抽签,两人值班,两人回家。我抽到了留下的签。除夕夜,大堂里空空荡荡,几个小姑娘在里边看电视,我就在外边一个人坐着。那是我第一次在异乡过年,1998年,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电视里在放《相约1998》。
想去北京去不了,搞乐队又没搞成,过得稀里糊涂,一个夏天的晚上,我感觉自己20年白活了。我拿出兜里的红河烟,点着在自己右胳膊上烫烟疤,一口气点了5根烟,连续烫、烫了很长时间,烫了20个疤。那个肉焦味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当时给自己发了个誓,如果40岁还做不成一个有价值的人的话,我就再给自己补20个。
不等20年,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怕领导看见,我就每天给自己戴上袖套。戴完一整个白天,到晚上袖套黏在胳膊上,我得放在水盆里化,化开了才能把袖套摘下去。但是这一泡,皮又跟肉分开,晚上就得晾这块皮,第二天再戴袖套。每天这样反反复复,那真是我最难捱的一个夏天。
那会儿太虎了,没弄出人命算我命大,但20个烟头印就留在了胳膊上。曾经想过做个纹身遮一下,后来也没有。现在我有时都忘了,别人看见,说哎呦梁龙,你怎么还有这东西,之前是小流氓还是搞对象?都不是。不管光不光彩,这是我的一个记号,自己跟自己较劲。
在那之后,我两次去北京,想把自己写的歌投给唱片公司,结果都是把钱花光了之后又灰头土脸地回来。99年底,好不容易在哈尔滨有个摇滚音乐节,有个演出机会,演出那天,主办方给其他每个乐队都发了25个肉包子,到我们这儿就没有。多窝囊啊,我当时就想,我待会儿上台,得把他们都废掉。
还没上台,我就喝多了,找旁边小姑娘借了一盘化妆品,稀里哗啦就化脸上了。就这样上场,《采花》一唱,台底下哪听过这个啊,现编了个词儿,就管我们叫“民族朋克”。这就是老天爷给的。化妆就像戴了层面具,带上了面具上台,你就会演了。
二手玫瑰早期辉煌的时候,我们去瑞士演出,底下那帮老外实在没法表达这种友爱之情,就拿中文冲我们喊“加油”。现在也许司空见惯了,但在当时,2003年,中国的摇滚乐想到世界舞台上去玩儿,基本上不太可能。回来之后《三联生活周刊》给我们写了一个很长的报道,说二手玫瑰走出国门,真是有种集体荣誉感。
那个时候,中国摇滚乐已经十年没有专场,我们就开了演唱会级别的北展专场演出。虽然曝光度不像主流媒体那么多,但足以把摇滚圈震动。那时后来我们都接什么活?中超比赛中场休息,我们上去唱歌。别说摇滚乐队,主流明星都不一定能有机会,但我们可以受邀登场。结果2003年SARS一来,整个演出行业没了,我们几年专场的努力和效果一下变成泡影。
人被抬上去过,就不容易下来。到2005年,乐队3点要排练,5点人都到不齐。大家登上过大舞台了,每个人心态都有点变化。以前喝酒都是普通朋友,现在喝酒都是跟明星,他们就会问,那我们怎么还不挣钱呢?
那个时候就是不挣钱,“有车无路”。它没有音乐节,没有全国live house,没有这么发达的网络可以让我自己去找生机。那时候就是靠一场场单纯的演出,虽然说“车”很漂亮,但是你开不出去。有接近一年的时间,大家都拾不起个儿,二手玫瑰基本就属于解散的状态。
后来我看《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启明,印象最深的镜头是他赔得一穷二白,开车直奔赌城。那个时候我人垮了,意识到人一定得穷,人一富就不思考。我写歌也是,特别贱皮子,你难受了,你的歌词就文如泉涌。等你日子好了,一帮人天天叫你龙哥、龙叔,今天请明天请,你就跟没过日子一样。我有两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圈里有点地位了,就跟着换圈子,喝了两年,喝得毫无记忆。
我不知道这个形容对不对——就在年轻的时候,一帮人都有点水泊梁山那个劲儿——不是违法,咱们不干违法的事,就是得有自己的态度,得要建立自己的小平台,吭哧吭哧奔着摇滚这座大山就去了。可到了终点的时候,你面临的是你的生活,那个精神价值和精神意识,和你的生活是血淋淋分开的。你首先得顾孩子、顾家,你自己就会慢慢慢慢变懦弱,变成自己打小就瞧不起的那种人。
现在还谈理想吗
很多年前,我在微博上搜自己的名字,一看都是恐龙。打小儿我就知道自己很红,因为看动画片,里面有不少恐龙,霸王龙、梁龙什么的,但梁龙又是最没名气的。这两年还有一个游戏截屏很多人转,“梁龙的脑袋找到了”。
咱也不是流量明星,名气有限,上半年刚被认出来几次,下半年又没人认出你来,荣誉消失得特别快。我跟乔杉一块儿出去吃饭,他不愿意进包房, 可不进包房,他饭就没法吃。过来一人,“啊,乔杉”。我上台带妆,卸了妆更没人认识我。
有一次,我在网上说不太喜欢某位巨星,他的那些小朋友(粉丝),骂我骂得那叫一个五花八门,差点没把我东北祖坟给刨了。这已经不是对音乐好坏的评价,是比较有问题的地方。关于粉丝,我觉得还需要更理性一点的沟通导向。
我也有偶像。小时候,我喜欢香港的演员米雪,别人想的是米雪多漂亮。我想的是,米雪是不是也上厕所?她是不是也避免不了这个生理结构啊?我更想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N年之后,我见到小时候某些喜欢过的人,即使有心理准备,看到他们那个德行,脏话满天飞,我真是接受不了。
偶像绝对不能认识,不要离得太近,大概齐保持一个合法的距离就行了。
第一次见崔健,我俩特别尴尬。在一个音乐节的发布会,一帮乐队的,每个人长得三扁四不圆,搁那儿待着。他们大长头发,旁边带一个大靓妞,特摇滚范儿。我们乐队从来不打扮,长得特别难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是摇滚乐队。大家都出去抽烟了,就剩我跟崔健。他冲着我,我冲着他。这时崔健过来说,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我当时就懵圈了。这句话也不像个聊天样,这大哥也不像大哥样。
我说,嗨,都在心里边。
音乐行业里,崔健是国内为数不多的、一直往前走的艺术家。他每隔几年就会输出一个标志性的文化,还会有节奏非常稳的新专辑。他为什么会出东西?因为他在思考,在跟社会对话。相比之下,那个年代同级别的其他艺术家,可能有些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或者觉得自己看透人生了,海边买个房了。
每个时代的媒介概念都不一样,以前是黑胶,后来是唱片,现在是多媒体。我相信这个社会的发展和发达,会把有价值的东西更立体地呈现在每一代不同的年轻人面前,让它有个更好玩更好接受的方式。
人的记忆会消亡,趁着消亡之前,得学会记录。价值观也好,好玩的东西也好,把它做成一种输出。就像任达华说,他每年必拍一部香港电影,不管是烂剧、肥皂剧,还是艺术片,他有个记录,证明他跟这个时代的关系。
岁月一年年收获的比醋还酸
我之前怎么幻想都幻想不出来,什么是中年危机,到了40岁,你发现这个坎真是有。乐队20多年了,你给歌迷唱什么?全国全世界这么多人做音乐,90后干嘛听你的?这个时候焦虑感就油然而生。
最开始团队怂恿我做吃播,拿着个自拍杆我也不会使,第一次去拍,也不知道是先点菜、跟服务员说话,还是先看镜头,感觉是个傻子。一个人新到一个工作环境,跟个傻子一样,非常崩溃,没有自尊感。拍完之后一头汗,最闹心的是回来给我团队看,一点都不能用。
后来正好巡演要定一个妆,人家就说,那你拍自己化妆吧。拍的时候,人说,瞅镜头!我就瞅。整个过程也挺尬。那天我只发了图片,预告说“中老年美妆博主明天上线!”
我正跟人喝大酒呢,人家提醒我说,你快看你微博。平时我的微博评论也就十几条,结果一看,几千条留言。最后还是数据和财富带来了荣誉感。从此我就不尴尬了,这个事儿成立了。
其实拍啥我都不会太兴奋,让我直播我就直播,让我滑滑板我就去滑滑板。我的朋友圈里总说看我视频特别开心,他们能开心挺让我兴奋。要我自己来说,我就觉得待着挺好。20岁的时候我从不挑战自己,但是今天团队里的年轻人说干点什么的时候,我愿意挑战。做美妆、做当代艺术,这些倒是会缓解中年焦虑, 因为我又有了我的手段去表达。
现在我们歌迷后台数据,70%以上是90后和00后。我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在美妆博主这块儿,有时候介绍二手玫瑰主唱人家不知道,一说中老年美妆博主才知道。虽然有这种小尴尬,但这是一个新的沟通渠道。毕竟我们没掉粉,还涨了几万粉。微博里总有留言说,自己从美妆视频过来的,现在开始听你们的音乐。我觉得挺好。
这可能是我今年或者接下来一个比较重要的任务——需要有更多、更合适的方式跟这个时代对话。在自己20岁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就是时代,我就是代表了年轻的状态。但是你40的时候,就不能刷嫩漆。你说你保持20岁的心态,你保持8岁的心态也没用,因为你的精神头、理解能力,和你经历的时代记忆和现在就是不一样的。
就像现在年轻人眼里,港台早就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流行胜地了。但在我们那个年代,你不剃个郭富城的发型还能出门吗?你还活在旧的记忆里,说我跟20岁的心态一样,这就扯淡。很多老的艺术家为什么写不出歌词来,因为失语了。他怎么跟你说话?是说教式、是平等式?对我们来讲很大的一个课题,就是怎么建立跟时代对话的可能性和公平性。
往哪儿开,往希望里开
这段时间最高兴的事,是我过年回老家,我妈给我烙馅饼。我自己试过多少回,就是烙不出那味来。我跟我妈说,老太太,我这过年都胖了十斤了,马上复工了,我不能再这么吃了。我妈就跟根本没听着一样,“今天中午吃馅饼还是明天中午吃?”我说,那就今天中午吃吧。她还安慰我呢,说给你烙的都是酸菜馅的,酸菜不胖人。
我一直属于对钱没有概念。赚多少、花多少,都没有数。银行卡、信用卡,我到前两年才会用。我也不好东西,车、表,我啥都不喜欢。买一件衣服能穿三年。是一个低欲望的人。
我也确实是懒,没毅力,有时候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我不练琴、不听音乐、不看电影。做艺术品,艺术史也不看、艺术流派也不了解,觉得哪个好就搞哪个。有一次碰上一个大款,站在阳台上抽着烟跟我聊八十年代老摇滚,那些乐队我一个都没听说过。他当时都觉得,这么经典的乐队你不可能不知道,谁能信啊。
现在觉得自己岁数慢慢大了,记忆开始消亡了,又想用电影来记录自己,开始写剧本。但那些类型化我都整不明白,让我写导演阐述,我直接把笔给撂那儿,我说我无法用类型化评价自己的电影。
但是我愿意做事。一个文化项目做好了,我会特别开心。昨天一个多媒体艺术家还跟我聊一个实时捕捉的实验。这跟我的想法差不多。如果疫情未来持续两三年,或者变成常态,人的观赏习惯自然会有所调整,慢慢会形成新的娱乐平台和娱乐形式。如果我们要做线上直播演出,它应该具有线下所不能替代的东西。不能说你搁在这儿演,就搬到屏幕里,也没法互动,那谁看啊?
在公众面前,血肉模糊的人比冰冷的人要有价值。一个艺术家只会自己扮酷,永远开开心心,从来不提别的事,我觉得没有必要。现在流行做自己?拉倒吧。没有几个做自己的。多难啊,这是最高境界了,都在做别人。因为我们一辈子都在找自己。今天出门前,朋友说,梁龙,你记着,喝那个咖啡对你的脸的效果会非常有作用。我这一上午就活在了这个咖啡故事里面,很难去做自己。你自己是谁,怎么做,这个东西挺难的。
如果我能像捏橡皮泥一样,随意给自己塑型,我希望自己是绿色,然后融进绿色的花木丛中,别人都看不见我。梁龙本身作为一个人来讲,他就是慢慢去消亡,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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