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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四月,编辑:江湖边,责编:罗文,题图来自:AI生成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有人愿意谈论它。
——米奇·阿尔博姆,《相约星期二》
一名年长的殡葬业者,从不知年份的陈骨上,一点点剔除残留的毛发和组织。他的表情庄重、平静。画面中没有旁白,也没有配乐。
在最近上映的电影《破·地狱》中,开头便是一场视觉冲击。电影后续还呈现了帮孩童尸体做防腐的真实细节,以及年轻演员陈珮欣扮演的逼真尸体。从拾骨到入殓,从防腐处理到为遗体化妆穿衣,《破·地狱》毫不避讳地将这些过程一一呈现。
这是一部由陈茂贤执导的、以殡葬业为题材的电影。在香港上映仅三周,就打破了香港影史票房最快破亿纪录。香港的影评人说,很多观众带着哭肿的眼睛走出电影院。
注意下文有剧透,介意的朋友先别往下看。
影片讲述了婚礼策划师道生(黄子华饰)因疫情影响转行成为殡葬经纪人,与资深喃呒师傅文哥(许冠文饰)合作的故事。在陆续接受的4场葬礼中,道生逐步理解了生死的意义,并学会了如何关怀在世者的情感需求。
电影最表层的看点,是对丧葬文化的科普。“破地狱”是一种道教的丧葬仪式。核心是通过喃呒师傅的法力,为亡者开启地狱之门,使其灵魂脱离苦难,获得光明。让亡者放下执念,走向解脱。
喃呒师傅要为“死者”破地狱,殡仪经纪人要为“活着的家属”破地狱。“文”和“武”是一对搭档。
像文哥这样的喃呒师傅,扮演的是“武”这个角色,专注于仪式的宗教意义。而道生这样的殡仪经纪人扮演的是“文”这个角色,负责协调事务、主持葬礼等,其中一份关键的工作是抚慰丧亲者的情感。
但电影让我印象更深的是,它没有美化死亡和殡葬行业,也没有丑化、恐怖化或猎奇。如果说《寻梦环游记》通过温情讲述“遗忘才是死亡的真正终点”,那么《破·地狱》则选择让观众直面“死亡”这一人生的永恒课题。
只有真实呈现死亡与地狱,才让活着的人有了“破”的合理性。
亲眼看过尸水与腐骨,才知曾经有心跳、有呼吸的所爱之人,何其美好。也只有经历过这些,道生才能感同身受般说出那句,“生人也要破地狱,生人也有很多地狱”。
丧亲之痛:什么是“生者的地狱”
什么是“生者的地狱”?电影用多个情节为观众回答了这个问题:当至亲离去,活着的人往往被困在无尽的悲伤与自我折磨中,无法走出那座为自己建起的地狱。
甄小姐失去幼子长达半年,始终无法接受孩子的离去。她固执地寻找愿意为孩子遗体保存的人,拒绝下葬或火化。她坚信,只要将遗体保存好,就能等到出现“起死回生术”的那天。
观众看到的,是一位母亲在丧子后的地狱般折磨中挣扎。她宁愿背负“癫婆”的标签,也要坚持通过防腐来保存孩子遗体。
强烈的尸臭、溃烂,甚至流出的尸水,让一名从业多年的殡葬人员呕吐着逃离。
道生作为唯一愿意帮助她的人,成为了那个“破地狱”的角色。但他破开的并非亡者的地狱,而是甄小姐内心的地狱——我们不理解你的悲痛,但是愿意倾听你、看到你的痛苦,甚至陪你一起去做那些“在外人看来疯狂的举动”。
这场由文哥和道生完成的非传统的葬礼仪式,给了甄小姐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丧亲之痛,意味着失去自我的一部分。
孩子的离去,是一种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关系的终结。这让我想到《奇想之年》这本书。美国作家琼·狄迪恩在丈夫约翰·邓恩突然去世后写道,“失去对方,就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自我”。死亡不仅带走了挚爱的生命,也带走了那些独属于两人的记忆与联结。
对于丧亲者来说,这种切肤之痛还意味着:他们的日常生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甄小姐保留孩子的遗体,等待未来医学奇迹的出现;琼·狄迪恩不愿丢掉丈夫的鞋子,因为她觉得“他还可能需要穿”。
哀伤是什么?哀伤是未清空的药柜、共同用过的餐桌、熟悉的书架布置——这些日常细节让她徘徊在“他只是暂时离开”的幻觉中,同时又深陷于“他永远不会回来”的失落里。
哀悼就等于放下吗?在充分地悲伤之前,你不必立刻“放下”
很多时候人们对葬礼仪式“无感”,是因为“觉得这类仪式千篇一律”,参与其中的人不知道这些动作的含义,也无法在这些程序化动作中表达、寄托哀思。
陈茂贤导演在采访中说,之所以片名中“破”字后加一点,是希望它不再单指传统仪式,而成为一个有力量的动作。
通过电影,哀悼不仅被刻画为一种情感宣泄,也展现了其个性化的方式来促进情感修复的可能性。
在一场特殊的葬礼中,道生帮助苏苏完成对爱人的道别。苏苏作为离世爱人的同性伴侣,却因不具备法律身份被禁止探视遗体,出席葬礼。
面对逝者的法定丈夫黎先生的反对,道生破例允许偷闯进来的苏苏陪伴爱人完成遗体化妆,并在最后将装有骨灰的蝴蝶项链送给了她。
通过这条项链,苏苏得以重建与逝者的情感连接,这为她的内心带来了慰藉。
哀悼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它是我们“情感的容器”
精神分析师、临床心理学家徐钧曾对简单心理说:仪式的作用近似于“情感容器”。不管这个容器是好是坏,至少它可以帮我们把某种情感和哀悼表达出来,让我们的情绪有一个安放之处。
对于丧亲者来说,发展一些创造性的哀悼方式重建与逝者的情感连接,可能是有帮助的。
心理学者Worden在《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中写道,哀悼者需要根据个人关系、文化背景和情感表达方式,找到适合自己的哀伤处理途径。个性化的支持能让丧亲者在安全的空间中释放痛苦情绪,同时逐步重建与逝者之间的内在连接。
个性化支持是帮助哀悼者的重要途径。
在电影中,道生的每一次葬礼安排,似乎都不尽相同:
小孩无法复生,至少把母亲当作一个“正常人”来尊重,尽力达成她的心愿,让她早得解脱;
为文玥和宛如母亲般的莲姐进行一人葬礼;
将装有骨灰的蝴蝶项链送给真正关心死者的同性恋人;
改变不了老祖宗的规矩,起码可以在老友文哥的葬礼上,顶住压力让他女儿完成一场破地狱。
整部电影,道生没有跳过一次破地狱,却从始至终在为人为己破地狱,为每个在世之人提供符合其情感需求的个性化哀悼支持。
我们也曾记录过一些读者关于丧失与哀悼的真实经历,分享他们如何通过个人的方式与逝者保持健康的联系——《没人教过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直到至亲离世》。
有人写了一封亲笔信,给逝者烧了过去。
有人复刻了逝者生前擅长的一道料理,每次做这道菜,就当成一次纪念。
有人就此改变了人生志业,成为一名医生。因为那是逝者生前的心愿。
这些故事也让我们看到:哀悼本身并不意味着放下,而是一种持续的情感连接与重构。
写在最后
道生在影片中有一段独白:
“红磡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一街之隔,那边的红磡体育馆每晚都在开Show,这边的殡仪馆又是每晚都在开Show。”
不同于红磡体育馆举办的娱乐盛事,仅仅一街之隔,另一边每天都在上演关于生命落幕与超度往生的故事。
影片结尾,文叔在生命尽头写下遗书,向女儿文玥表达了深藏心底的歉意和爱意。他希望文玥以破地狱的形式为自己送行。这既是对传统观念的突破,也是一个迟到的和解姿态。
也正是在这场“有违传统”的破地狱仪式中,文玥穿上宽大的红衣,用有力的动作挥舞火挞,大声呐喊,音乐恢弘。
她在仪式最后浴火一跃,既释放了对父亲的悼念之情,也宣泄了长久以来的怨怼与愤怒。镜头只对准她一个人。此时此刻,在悲伤、不甘、悔恨与愧疚中,她完成了对父亲的告别。
所有的仪式都在情感活化的一瞬间传达出感染力,而所有的告别都在生者释然的那一刻具备了真正的力度。
不可避免的,哀悼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丧葬仪式所扮演的角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放下”指令,生者也不必急于“停止悲伤”或“与过往和解”。
有句老话说,“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潮湿”。重要的是,允许自己充分地悲伤,学会为情感找到出口,给予自己时间去面对、去整理,与逝去的关系重新连接。
告别,并不意味着要彻底抹去对方,而是学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让爱与记忆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参考文献
Didion,J.(2007).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National Book Award Winner.Vintage.
Parkes,C.M.(1972).Bereavement:Studies of Grief in Adult Life.
Worden,W.(2009).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四月,编辑:江湖边,责编: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