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的身体交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本期嘉宾：书书（城市研究硕士，媒体人，摇摆舞学徒）、小勺（自由职业，在玩接触即兴）、满大人（教育工作者，练习绳缚艺术、钢管舞等），原文标题：《除了观看，我们还能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头图来自：《闻香识女人》剧照

互联网改变了人类对自己身体的态度。一方面，我们有了更多的机会展示自己也评判他人的身体，并且为此发明了选秀、直播、“美好肉体大赏”等等种种当代观看身体之道；另一方面，网络对线下生活的取代，加上从疫情期间开始的保持社交距离，也让当代人遭遇了“触摸剥夺”，变成“除了挤地铁其他时间都与别人零接触”的人。

为什么我们拥有身体、却从未拥有过对它的完全掌控？身处赛博时代，我们还有机会重新了解自己与他人的躯体吗？除了性之外，触摸还可以是什么？而这些，刚好也是以解放身体、寻找天性为目的的现代舞蹈、身体戏剧等艺术派别一直以来都在探索的问题。

本期圆一桌，我们邀请了尝试接触即兴、绳缚艺术、摇摆舞等身体实践的三位年轻人，Ta 们将与我们一起聊聊身体艺术，以及各自对身体的理解和探索。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身体变成仅供婚恋所有？

N：身体接触是可以分等级的。握手、贴面礼、拥抱，在不少国家都是礼仪性接触，但在许多场景里，简单的手部碰触，就可能含有情欲的暧昧意味。身体接触总会跟性产生强关联，文化对性添加的符号意味，也让性侵受害者遭受了更多的舆论和心理负担。

如何看待社会对身体的这些规训？对于喜欢跳摇摆舞/接触即兴/绳缚艺术或身体戏剧的你来说，你如何理解身体接触？

书书：我们的生活被过多脑力训练主导，或者说霸占。从小大家对于身体的认知与练习都比较欠缺。现在，高度个体化、原子化的社会造成了广泛的身心孤独与人际疏离，使得肢体接触在当代生活 routine 里成为稀有的存在，进而加剧了人们运用身体的拘谨和不安。像“皮肤饥渴”应该是现代人的典型症候吧，这种渴望背后就是匮乏。

隐约觉察到这些后，过去两年我有意识地学着“回归身体”。相比于对个人意志力要求比较高的健身，舞蹈本身的律动使人快乐，所以零星地尝试了一些舞种，有拉丁舞、日韩爵士、形体芭蕾、接触即兴等，甚至包括钢管舞。

摇摆舞是我最喜欢的舞蹈。它是一种社交舞，一场舞会下来你会跟不同的舞伴轮流共舞，与不同的身体试探、磨合、建立默契。你跟每个人跳舞所感受到的风格、能量都不一样，很有趣。而且，爵士乐讲究即兴，而摇摆舞中即兴的身体表达也是最迷人的部分。舞伴们一起感受音乐、表达音乐，随时捕捉、聆听对方的身体信号并作出回应，这是一种很美妙的对话。能够用舞步接住彼此尤其惊喜和有成就感。

摇摆狂潮 Swing Kids (1993)

所以，熟悉了跳舞尤其是社交舞之后，我大抵能理解和判断什么是好的身体交流，也不太会受到困扰——如果身体接触带来心理负担，那它很可能要么是源于封闭的社会文化造成个体的封闭、僵硬、放不开，要么是因为接触的启动没有建立在“彼此尊重并呼应”的基础上。

恋恋笔记本 The Notebook (2004)

我的朋友渣渣去年冬天发起跟路人拥抱的 Free Hug 活动，我也有参与。大家都发现，其实对陌生人的身体信任是非常温暖疗愈的，有助于化解普遍存在于我们体内的紧张和僵硬。

归根结底，我想我们需要练习设定弹性的“身体边界”，守得住原则与界限，也敞得开身心拥抱，张弛之间，最重要是真诚和坦然。

甜姐儿 Funny Face (1957)

小勺：前段时间，我第一次去 club 蹦迪，原本以为舞池中的互动会处处都是性挑逗意味而令我尴尬，结果到了现场发现完全不是这样，人人都在放飞身体快乐蹦迪，简直是谁不蹦谁尴尬。但在这种人挤人的狭窄的天地里，我也可以小心腾挪做到几乎不和陌生人产生身体接触——我发现在我的头脑中，会把夜店这个场合里的人们的身体接触和性之间联系得很近，而我当下不想进行带有性意图的互动，就会特别控制自己不进行身体的接触。

雨中曲 Singin' in the Rain (1952)

这和我在接触即兴活动中的行为截然不同。随着自我身心的打开，我会经常靠近第一次见到的身体进行互动，无论男女，只要是我觉得信任的、产生兴趣的人，我都会用身体接触来主动邀请，这就和言语打招呼一样正常。因为在接触即兴的活动观念中，身体接触是中性的，只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相遇，并不特别含有性的意味。于是处在这个场域中的我的身体就是放松的开放的，并不会因为身体接触而尴尬或者防备。

舞出我人生 Step Up (2006)

身体接触本身，只是一个物理距离上的事实，但接触者背后的意图，还有所在意的同场域中人们的视线，会让身体接触这件事带有不同的情感指向，让它变得滋养或是负担。既然身体接触这件事注定是为观念所困，那转换了观念，也就可以获得自由。

满大人：我在接触绳缚前后有很大的观点变化，这种实践让我发现身体接触和性确实是可以分开的。

绳缚艺术让我意识到，以前我们的文化中很多身体接触有很强的界限，比如非亲密关系中男女身体接触是不被文化允许的——但很多时候，我需要这种接触，但又不希望这种接触导向“性”，只希望是认同或友谊。之前有时我会在这种规划规训中感到受限、不舒服。好在中国语境中，非常好的女性朋友之间没有这种限制，我可以跟女性朋友相互依靠或拥抱、靠着，并从中得到能量和疗愈。

绳缚对我来说可能跟性和 BDSM 没有强关联，它更像一种媒介，让我能够建立安全、信任的身体接触。这种接触因为有一个物“绳子”作为媒介，比较容易互动。如果你渴望身体接触，但你怎么开始？需要一个入口——大众会以为它跟性甚至暴力有关，但其实绳缚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有传统让人去遵循，像一种礼仪一样。这样你就不会有负担，慢慢能够去享受这种纯粹的身体接触，在其中找到一种解放。大家关注绳艺技术的交流，不把身体接触放在交流的意图中心，反而比较轻松。

互联网正在让身体沦为纯粹的观看对象吗？

N：社交网络的兴起，让视觉的感官重要程度进一步提升，人们尤其注重对身体的展示，不论是用修图软件、找角度凹造型，还是对健身的热衷、对美容的追求，身体已经成为最重要的“能代表自己”的要素，一些学者担忧当代人正在遭遇“触摸剥夺”，人们越来越少见面，线下的拥抱变成手机里的一个个拥抱 emoji。如何看待这种手机对触摸的赛博化，和社交网络对身体的视觉化？

书书：关于互联网对身体展示的影响，我大学时经历过一点挣扎，一方面有种“丑小鸭”心态，感到自身不符合标准审美，镜头下未加修饰的自己更显得寡淡粗糙；但又不想顺从，不想为了迎合主流审美而打扮塑形，也对修图软件标准化加工后呈现的自己感到不适，觉得很假。

尤其当时，我正在密集地吸收女权知识，就产生了一种价值认同上的割裂感——爱打扮、在意自我形象这件事是不是“不太女权”？人为什么要在社交网络上拼命展现自己又美又正能量的形象？怎样处理与自己身体的关系才算是自主、自由？

现在我的心态解放多了，也基本摆脱了消费主义的束缚，主要还是因为接纳了自己，认可美是多元的，允许保留自己“美”的方式。放下身体焦虑后真的豁然开朗，也会更坦然地与人连结。

由于线上交流无法触及他人的局限感，我也更珍惜、更享受线下的相知相处。我的一位友人正探索与伙伴共居的生活，他说，“有朋友在身边，你们互相说晚安，而不是两个人在手机上发一个晚安的表情，你知道这种感觉多美妙吗？”

戴锦华老师在“身体访问计划”里，谈到如何在日常生活重建真实的连结时说，“尽可能地去开辟更多的公共空间，尽可能地开辟人与人真实相遇的空间，尽可能地去保有那些异质性的身体可能相遇的空间”，让人心有戚戚，与大家共勉。

小勺：互联网所带来的线上生活好像对我产生了相反的作用，我更加珍惜线下的互动了。更愿意面对面和一个人交谈、拥抱。正因为线上视觉图文的互动占据了生活中相当的比例，我才在体验的比较中，知道了实体的身体之间的接触，是多么立体、多么不可取代。

所以我不太担心“互联网正让身体沦为纯粹的观看对象”的这种观点，我觉得人的本能里是有真实触碰同类的渴望的，除了视觉这一种感观途径，还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感官，它们会吸引着人们走到线下，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

满大人：“身体沦为纯粹的观看对象”看上去有种价值判断，但我不太想对这个问题做过于思辨性的讨论，还是想从身体经验出发，给出其他角度的反思：其实身体本来就是一个被观看的对象，人很多时候就是在跟别人相互观看、反应、互动和反馈中，不断螺旋上升。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尤其作为女性——可能就涉及要自如地接受被观看。

从更实践性的角度。我非常希望能让我这个人、身体和思想不断在跟别人的互动里一起探索、一起成长，我慢慢试着去挑选可以观看我的对象，挑选自己的朋友、交际圈、工作圈，就是要被自己喜欢的、能相互促进、相互信任、共同探索的对象，被 TA 观看，也相互观看、相互反馈。

在这样的关系里大家是真诚的，我会非常愿意更多展现自己，被观看的“被”是相互关系中的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也不是“沦为纯粹的观看对象”，因为后者可能在于身处被动位置、受到控制而无法拒绝。

所以“被观看”不是问题，要去思考人是不是有去挑选观看你的对象的权利。当你无法根据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的时候，就会觉得异化、被控制——但它是互联网的问题，还是社会结构的问题？这是我希望提供的一点不一样的角度。

把亲密触摸和性分开，是可能的吗？

N：不少人正在试图把性和拥抱、爱抚的行为区分开来，不只是身体亲密性接触的舞蹈、绳缚艺术，还包括尝试“去性化”的约素炮（只搂抱无性行为）。但身体接触又的确非常容易能唤醒性欲望和冲动，你觉得把身体接触和性完全分开是可能的吗？以你的经验来看，在跳亲密接触性舞蹈/绳缚的时候，如何平衡身体接触和性感受？

书书：触碰或许是一种试探，亲密的肢体接触可能是建立信任的起点。不过，亲密触摸与性能否完全分开并不重要，毕竟选择如何使用/表达/延展身体因人而异。但“体察并尊重他人的意愿”显然是基础。

关于身体、亲密触碰与性之间的关系，《道德浪女》给我蛮大启发与鼓舞，书里提到，触碰是令人感受当下、连结、感受爱的方法。作者在书中进一步写到：

“我们认为情欲的力量无所不在：当温暖的春天早晨我们踏出家门，深吸一口气充盈了肺，它在；当冰凉的溪水泼上溪边的大石，它在；当我们受创意驱动而画画、说故事、写歌、写书时，它在；当我们对朋友、亲人、孩子产生爱与温柔的情意，它也在……而我们发现，关于性爱我们知道愈多，就愈不知道如何定义它。”

我很喜欢“性能量”这种说法。把“性”看作一种能量（energy）而不是权力（power），意味着它是开放的、散发的，而不是侵犯的、压迫的——既传递了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也有“善待自己/他人身体”的温柔。

没有必要回避“性魅力”，它总会发生。双人舞跳得好的舞者一定是舒展自在的，会让人感到性感、魅力十足。而这种吸引力的核心，我想还是“与自己的身体和平相处”，且能把这种能量以恰当的方式感染到他人。

谈谈情，跳跳舞 Shall We Dance (2004)

所以，身体互动中如果有情欲萌发也比较正常，关键在于能否恰当地表达或释放。也许正是对此的方法探索，促成了“身体艺术”的种种缤纷样貌？

小勺：在我的经验里，肯定是可以分开的。

我学习过一点 bodywork，手心抚摸过别人赤裸的肌肤；我也体验过别人给我操作的依莎兰按摩，我全裸地躺在按摩床上，对方的双手自由抚摸过我的全身。这些都是不带有性意味的身体触摸。过程中没有产生关于性的困扰，我觉得还是跟触摸背后的意图有关。意识与潜意识里没有性，那触摸就可以和性分开啊。

闻香识女人 Scent of a Woman (1992)

不过我也确实听到一些伙伴分享说自己在接触即兴的活动里，也产生过和性相关的感受。如果觉得被冒犯，那就立即离开，如果被唤起后，自然地去观察它的来去发展，对自己多了新的体察，也是一种收获。感受终归还是个人的，可以各自处理。我们都可以去了解自己的状态，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

满大人：绳缚对我的影响比较大，在接触之前我跟很多人一样，都会觉得触摸和性有关，很多时候你希望两者发生于同一个对象，大家很完整地、真诚地相互接纳。但是接触绳缚以后我发现，其实纯粹的亲密触摸是可能的，能在里面得到完全的满足。不需要导向“性”，不是一种所谓的“foreplay”。

我们如何对待身体，又有哪些打开身体的方式

N：一方面，众多科研结果表明，拥抱有助于平稳血压和抑制焦虑，降低心率，让人情绪更加稳定。另一方面，由于文化关系，许多人对身体接触抱有谨慎的态度。此外，人对自己的身体总处在“他者凝视”中，即便独处，身体也时刻保持着“为了让人看”的状态。你认为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又该如何“打开身体”？

跳出我天地Billy Elliot（2000）

书书：我学摇摆舞最爱的专题叫 Connection & Musicality，从领舞与跟舞之间的连接、流动性（flow）、惯性、音乐性等角度细致剖析了其中的技术与艺术，帮助舞者精进摇摆舞。它甚至使我以崭新的眼光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甜姐儿 Funny Face (1957)

比如，身体能量的沟通是非常微妙的一点——两人通过身体不同部位的互动产生不同的“力”，如 stretch 与 compression，而共舞时需要敏锐地感知对方的身体信号，才能达到力的平衡，使身体间的连接持续流动。我的摇摆舞老师也经常强调，相较于个人技艺，双人舞中最重要的是两人之间的配合，即是否默契、流畅、舒服。

就这一点而言，共舞其实是以身体为入口，建立“主体间性”——在共同行动中，个体边界隐藏或退后，形成不断流淌、不断呼应与融合的“共同体”。人际交往不也异曲同工吗？好的关系也妙在行云流水，懂得对方抛出的语言、彼此配合、协调发展。

爱乐之城 La La Land (2016)

在我眼里，广义的身心艺术就是这样一门关乎柔软与力量、掌控与放松、亲密与连接的实践性学问，我们借此过程思考、表达、陪伴，一起修行和成长。

“Dance like nobody is watching”，习得这种一起专注当下的乐趣后，赛博格化的身体对我就显得比较空洞乏味了。能触摸人的气味真的能产生很强的幸福感。城市社会学有个重要概念叫城市权（right to the city），我想加上一条“身体权”（right to the body），就像戴锦华老师说的，“夺回我们的身体”，把身体当作我们的基地，从无数日常、细微的路径开始。要抵抗人性被消费、被扁平化，就深深投入于真诚、立体、丰富的互动吧。

雨中曲 Singin' in the Rain (1952)

小勺：这个问题特别好，尤其是人对自己的身体总保持“他者凝视”的这一点，让我回想起自己打开身体的历程，应该算作是从参与十日内观开始的。

三年前，我意识到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受比较麻木，经常身上磕了碰了淤青一块我都不知道是何时发生的，我发现自己和身体的链接非常不够，就去参加了十日内观。确实，在那段没有手机、不能说话、每天就是打坐、观呼吸的日子里，我清楚感受到了别人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的感觉，意识到了我当时的反应，相应地，也知道了完全放松地、不活在他人视线中的身体感受。

可能有些人会向往未来科技发展，人可以将意识上传 AI，过上彻底抛弃身体的云生活。但我目前还是更追求发展对身体的觉察和创造身心联结的体验。已经生而为人了，不就是来感受这些的吗？身体是我们感受的来源，身体是最诚实的。了解身体可以帮助我们更了解自己和他人。很多意识上的情绪上的暂时无法直面的事情，可以通过身体上的操作得到处理。因为身心一体。对身体的关爱和欣赏也会温暖到心灵。

至于打开身体的方式，我觉得“对感受的觉察”是共通的，具体路径就因人而异，无论是接触即兴还是巴西柔术，选择自己能乐在其中的，就能持续探索下去，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满大人：我跟很多朋友一样，因为阶层、社会背景、学历各种原因，都更看重思辨，跟肉身有些脱离。我也是在毕业后的这些年，慢慢学着去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可以从日常生活启动，比如早上起来洗头、沐浴、刷牙，其实都是在处理跟自己身体的关系，在这些日常的瞬间如果能认真关心自己当下的身体，就很疗愈。

以前厌恶作为女性被凝视，那种被迫的性感化是我们厌烦和批判的。但是就像前面第二个问题里我说的，要意识你是可以拒绝你不喜欢的观看对象，而可以创造良性的观看和被观看的关系。你要掌握住将自己景观化的权力，自己决定向谁展现，自己掌握和创造让自己观看和被观看的关系。我学习钢管舞就是让我在这种批判执拗的挣扎里面，重新找到一种“自己可以是性感的”的锻炼。

我以前很不喜欢那种扭来扭去的动作，第一次学钢管舞就很惊艳，觉得很开心。不仅老师比较鼓励，又是和非常好的朋友一起。如果是有很多陌生人尤其是有男性的情况下，我可能就不太舒服。所以要有好的身体体验，气氛与场域内的关系都很重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本期嘉宾：书书（城市研究硕士，媒体人，摇摆舞学徒）、小勺（自由职业，在玩接触即兴）、满大人（教育工作者，练习绳缚艺术、钢管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