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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长三角momo,作者:祝颖丽,原文标题:《围城、岸与多孔奶酪,2024年下半年职场观察小结》,头图来自:《我,到点下班》
2024年结束了。
在过去半年,《长三角momo》从热点出发写对一个公司判断,做一些观点的表达;也探索了一些群体的生存境况,记录具体个人的经历。
这半年我仍在保持一定的见人频率,这些沟通有时候很碎片,也不聚焦,但关心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境况,也对更多公司和人做了扫描。值此之际,我想在日常选题外做一些小小的观察补充。
所有职场都是“围城”,没有完美的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非常专注地写阿里这家公司。它的总部在杭州,我也在杭州,我有很多理由和便利靠近它、观察它,甚至给它下一些判断。
今年下半年开始,我有意避开阿里,想接触些其他公司的人,尤其是一些长三角区域的公司,比如网易、字节、携程、B站、小红书等等,约等于这个区域互联网公司员工跳槽的选择范围。
很快我发现,不管什么公司,只要人的需求在变化,职场都是围城。
7月,我在上海见了几位携程的员工,其中一位是00后,工作两年。我见到他时,他正为离开做准备,目标公司是字节跳动。
他觉得,携程的业务策略过于安稳和保守,不扩张就没有新机会,而这对于还是新人的他来说,不是个长久之计。
没过多久,我跟之前认识的一位字节的朋友聊了聊。她从腾讯跳槽到字节已经两年多,当时也正计划离开。
她的理由是太辛苦了。我们一个多小时的聊天中,她止不住地说了数个“辛苦”。她形容在字节的两年的工作几乎相当于其他公司的四年,“浓度极高”。
对她而言,那是一种体力和心力交瘁的状态。她觉得发展中的字节虽然有很多机会,但年轻人在这里其实是被透支了未来的生产力。
这位字节的朋友希望找一个能在11点之前下班,可以睡饱一点的地方(携程其实完美满足这个要求)。她当时正考虑一个阿里的offer,想问问我对内部的了解。
我知道阿里的一些部门的确可以在晚上6点半就下班,但这个部门其中一位员工曾跟我说,他们的痛苦是在人力冗余中向上“汇报”,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受不了这种人浮于事的人最终去了小红书。他觉得这里人少事多,有活力,有变化。
可快速成长的小红书有更显著的问题。一位马上要走的小红书老员工跟我解释他的理由,首先他们从创业状态进入成熟期后,人从一种自由、创造甚至有点散漫的状态开始变得螺丝钉化。
更大问题是,这里的业务也在找新的突破口,短期拿不到结果的人很难被真正信任而持续逗留,很多人都被不安全感笼罩。
想离开小红书的人,目标于是又变成上述安稳的,有秩序的成熟公司——携程、阿里、字节。
“嫡系”和“山头”的背后,是效率与公平的矛盾
这半年我交谈过的很多人,尤其年轻的员工和程序员共同抱怨的一个问题是所谓“嫡系”和“山头”。
“嫡系”代表的是组织中的拿到最核心业务和利益的一群人,他们往往能获得更多的资源、机会和保护,最极端的情况,这些人能在干最少工作的情况下拿到最好的绩效。
“山头”则指不同权力派系之间的利益划分,这种割裂让跨部门合作变得更加复杂和消耗。
这两个看似陈旧的用词背后,员工关注的是公平问题,而企业容忍或存在这样的问题本质是效率导向。
一个经典的场景是,当一个业务换了负责人,这个负责人会将他之前信任的下属都调任过来,取代当前在这个业务位置上的人。
从负责人和公司业务推进的角度看,这是效率最高的方式,因为上下级之间信任关系不需要重新建立,不同岗位间的配合也能更加快速。
无论是在携程这样已经上市的成熟公司、字节跳动这样更年轻当代的大组织,还是小红书这样快速成长的公司,这些问题都不少见,隐形的权力结构也不可避免会以各种方式形成。
我看到的是,普通的一线员工面对这些难以撼动的,有内在逻辑的组织运行时,经常感到挫败和消耗。一些人开始形成自己的“领悟”,“如果不站队,目光只在精进技术上,那一定是死路一条。”
这种类似厚黑学的感受未必是一个有追求的组织想看到的,这其实对它们提出了更高的治理要求。
倦怠和不安在各个层级加速,“上岸”变得迫切
2024年,各个公司裁员持续进行,找工作越来越难,我们已经毫无疑问的进入了一个就业市场需求和人才供给失衡的时期。
而且人才的过剩不再是一个短时间的现象,它可能是更长久的问题。没有工作的人,再找工作很难;有工作的人,也面临比以往更强烈的不安,35岁的淘汰咒悬在每个人的头上。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见到的不同年纪的人都有种类似的倦态。
校招生是在找工作时就耗尽了力气,他们在一个季度的时间里,反复笔试、面试,拿到offer后等待他们的也很难说是一个光明的未来。
适应职场,适应永无止境的工作之余,还要处理比学校更复杂的关系。新鲜感起初能冲淡一些辛苦,但很快业务本身的空间,自己未来的空间都会在短时间内看到天花板。
他们是远比职场前辈更加聪明、务实的一代,但“功绩主义”的弊端也在他们身上更加明显。
为了让绩效最大化,他们投身于一种完全自愿的“自我剥削”,而当自我的努力和积极难以获得结果,最终也导向一种更强烈的自我攻击或者更早到来的虚无。
30多岁的资深员工则在肉体和心灵上已经在与倦怠作战,高薪对应的高强度工作带来的肉体损耗,价值感和兴奋感消失带来的精神上的疲倦越来越普遍,而在内部冲突外,他们还需要不断向公司、向上级证明自己的价值,提防“年轻化”的战略下,自己可能会被替换。
考公务员,去国企,去事业单位,抓住35岁前的窗口期,成了校招生和35岁以下大厂人的重要选择,俗称“上岸”。他们在计算时间窗口,也犹疑于是不是要投入更多时间来搏一搏。
年岁不小还在一线的老员工是公司在“降本增效”时的头号目标,但即便升至管理层,也并不能全然安心。
中高层的状态更应该用焦灼形容,在公司里是业绩压力、团队管理和外部竞争的多重挑战,在家庭里是被架到某个高度的生活要求,紧绷而疲倦。
我认识几位在大公司里直接向创始人汇报的管理层,他们面对的是更暴烈的言语冲击和压力。虽然“这是职业经理人必要的修养”已经成为他们的内心的准则,但在不见好转的环境和业务里,坚持也变得越来越难。
一位去年还在为自己手上业务未来的前景而摩拳擦掌的管理层朋友,因为进展不佳,最近也在考虑也许是时间自己出来创业了。
自洽的职场人,是怎么获得舒适的
并非所有人都过得糟糕或者疲惫,我也见到了不少颇为自洽甚至平静和快乐的打工人。
他们在职场不是没有摩擦,但会为自己划了一个明确的界限——工作与生活不互相侵扰,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能力范围内可以做的、应该做的,然后就将更多的心力投入生活。
健身、看展、摄影、旅游、户外徒步、马拉松,这些朋友业余生活很丰富,并用此疗愈自己的在工作中受到的磋磨。
还有人将爱好变成副业。录播客,做户外教练,做家居设计生意,他们将工作控制在一定时间之后,开始开发和寻求自己的热情。
自洽的人,也敢于直接挑战工作中不合理的部分。
一位小红书的朋友说,他也遇到过一个极尽打压的领导,但他直接向更高管理层举报了;另一位阿里的朋友则说,他会主动筛选老板和加一;他为自己设置的底线是侮辱性的言辞,一旦出现他会向上反馈或者要求换老板。
主动净化自己的职场环境,让自己舒适是很多朋友的职场生存法则。更进阶的则是,在选择工作的时候,就提前设定好自己的优先级,明确自己关注什么、想要什么。
一位在网易云音乐的朋友建议,在增长变得缓慢的时代,去寻找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和工作,非常重要。这也是他践行的事情,因为他热爱音乐。
离开职场,寻找自我是什么体验?
在诸多仍然与工作情绪纠缠的人中,做好计划、设定好离开的条件和时间,然后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使命的人是我很佩服的一类。
我一直想写写小木的经历,虽然他真正的故事还没有展开,但他作为一个有办法,也能为自己挣得自由的人,即便在年末这个时刻简单讲讲也有价值。
小木三年前就Gap过一次,但当时他还没还完房贷,也没存下多少钱,他知道在互联网大公司打工仍然是性价比最高的挣钱方式,于是打定好主意,回来再上几年班就彻底去过一种自由的生活。
职场忌讳空窗期,小木的办法是用“项目制”的方式包装了他过去一年多的经历。如此一来,空窗就不再是空窗,而是另一种工作经历而已。
顺利拿到offer,重回职场的小木,提前还完了房贷,然后在最后一笔期权兑现的时刻选择再次辞职。
小木很清楚,自己渴求的工作和生活是被热情和使命驱动,过去阿里曾经给了他这样的空间,如今他必须自己寻找。
对小木来说,跟随公司增长和创造的兴奋感已经消失,工作的价值感也不再明显,更重要的是,压力之下,和上下左右的人合作的摩擦变大,舒适感也很难找回,离开是必然的事情。
上一次,小木对寻找自己的calling近乎执着,但这一次他决定只追随自己的好奇心去做些事情。
他对主流视野之外的边缘人始终有一种好奇和关怀,于是初步的计划是在云南度过冬天后,回到东北老家的村庄,去和他的同学和朋友交谈,记录这些最熟悉的,但已经陌生的人的生活。
在围城、水和岸的比喻意象之外,小木受网络作家和菜头一篇文章的启发,更愿意相信人生是一个“多孔奶酪”。
这篇文章说,人类社会的结构就类似于一种存在大量孔洞的奶酪,真实的世界和社会并不是一个均质模型,“无论奶酪再怎么大,再怎么紧致,总存在着无数可以藏身其中的孔洞,在里面可以不需要随时承受巨大的挤压。”
多孔奶酪给了小木很大的安慰,因为这个世界不是一个随时要准备要上岸的苦海,而是一个更随机的结构,有的小蚂蚁天生降临在更大的孔洞里,但归根结底每个小蚂蚁都能找到自己的孔洞。
和菜头在文章里总结,“蚁生最大的问题不是困死在隧道里,而是如何换孔洞。没有那么多完蛋,失败,挂掉,废了,那就是纯粹的一种精神恐吓。”
小木领悟到,“不见得你干什么未来就好了,干什么未来就差了。”他把自己交给一种更大的不确定性。
2025年来了,确定的很少,不确定的很多。但也许社会和人生真的是一个“多孔奶酪”呢?
祝大家新年快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长三角momo,作者:祝颖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