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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明白知识(ID:mingbaizhishi),作者:明白知识er,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魔幻的2020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谁都不会想到,0.04美元的力量能废除一部国家宪法。
10月25日,智利举行了一场全民公投,以决定是否废除现行宪法,制定全新的国家宪法。
结果是,将近80%的投票支持废除宪法。
| 2020年10月25日,智利举行全民公投后,民众在欢呼公投的胜利。图片来源:REUTERS
这是智利延续了一年的抗争,从2019年智利爆发示威游行到现在,整整一年。
早在去年,智利地铁票价上涨了0.04美元(从1.12美元上涨到1.16美元,相当于智利币30比索,约合人民币0.3元)。
为此,在2019年10月18日,智利首都圣地亚哥,数百名高中生冲进地铁站,翻过地铁闸机,对公共设施进行大肆破坏。
| 2019年10月18日,圣地亚哥的学生冲进地铁站进行示威破坏。视频来源:The Guardian
随后几日,有更多人冲进地铁站、公共汽车站或商店,纵火破坏。
迫于形势,圣地亚哥地铁线路全面瘫痪。
| 2019年9月22日,智利民众的一场示威抗议。图片来源:AFP
一周之后(2019年10月25日),又有大约一百万民众走向街头,举行示威游行。
持续数周的抗议活动,导致数十人死亡。
| 2019年10月25日,约有一百万智利民众走向圣地亚哥街头,示威抗议。图片来源:REUTERS
智利示威民众的要求有两个:
首先,现任总统皮涅拉(Sebastian Pinera)下台。
其次,废除现行宪法(制定于1980年),并成立完全由民选代表组成的制宪会议。
对于第一个要求,皮涅拉宣称坚决不会辞职;
对于第二个要求,皮涅拉同意在2020年4月举行公投,以决定是否制定新宪法、以及如何组成制宪会议。
但由于疫情的影响,公投从4月延迟至10月25日。
|10月25日公投数据,民众以近80%的支持率通过了“完全由民选代表组成‘制宪大会’”,否决了“现任国会议员与民选代表各50%的‘混合制宪大会’”。图片来源:Wikipedia
很显然,0.04美元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投的诉求才是理解这场变革的关键。
0.04美元背后的智利经济
先说说为什么民众要总统下台。
按理说,智利是个经济表现还不错的国家。
根据世界银行(World Bank)公布的数据,2019年智利总人口为1895万,GDP为2823.18亿美元,人均国民总收入为15010美元。
这是什么样的水平呢?
我们来对比一下智利和其他国家的数据。
根据世行2019年的数据,中国2019年的GDP为14.343万亿美元,人均国民总收入为10410美元;美国2019年的GDP则是21.374万亿美元,人均国民总收入为65760美元。
|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制图:明白知识
从数据上来看,智利也算个准发达国家,而且近几十年来,其经济总量整体保持着中高速的增长水平。
智利的经济水平和经济自由度相对较高,这也使得智利在2010年顺利加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为第31个成员国。
但是,智利的贫富差距却是经合组织成员国中最高的。
根据OECD在2020年11月最新公布的数据,其30多个成员国基尼系数前四名分别是:智利、墨西哥、土耳其、美国。
其中,智利基尼系数为0.46(2017年),墨西哥0.458(2016年),土耳其0.404(2015年),美国0.39(2017年)。
| OECD官网公布的其成员国基尼系数;最高的四个分别是智利、墨西哥、土耳其、美国,左侧最低的五个国家分别是:斯洛伐克(0.220,2017年)、斯洛文尼亚(0.243,2017年)、捷克(0.249,2017年)、冰岛(0.257,2015年)、丹麦(0.261,2016年)。图片来源:OECD.org
0.46对于智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一般来说,0.4是基尼系数的警戒线,超过0.4就代表国民收入差距较大。
如果超过0.5,那就是收入差距十分悬殊。
而智利是这些国家中最为逼近0.5这个数值的。
这就是为什么地铁票涨个价就能引发变革的经济因素。
贫富差距过大带来的不公平感,就像一个积蓄已久的火药池,只要一个火引便会爆炸。
伴随经济发展不断增高的生活成本、陈旧的税收及养老金体制、智利(及整个南美)土著权益的呼声......等一直在往这个池子里添加炸药。
而地铁票价上涨的0.04美元,就成了这个火引。
炸药被引爆后,愤怒的民众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总统皮涅拉。
有时候,社会的剧变不在于多么精妙的设计,而在微不足道的偶然瞬间。
皮诺切特的政治遗产
从经济角度来看,智利民众要求总统下台好理解,但为什么会要求修改宪法呢?
答案是,智利人民正在清算皮诺切特(Augusto Pinochet)的政治遗产。
智利现行的宪法,是曾经的右翼独裁军政府领导者皮诺切特在1980年制定的。
| 奥古斯托·皮诺切特。他在1973年通过军事政变,结束了为期三年的智利社会主义党与智利共产党的联合执政,并建立起独裁军政府,统治智利长达17年(至1990年)之久。图片来源:Wikipedia
皮诺切特,可以说是拉美独裁者的代名词。
和历史上的其他独裁者一样,皮诺切特充满争议;和其他独裁者不一样的是,皮诺切特得以善终。
1973年9月11日,原为智利陆军总司令的皮诺切特通过军事政变上台,这次政变,也被称为智利的“9•11”。
皮诺切特要求当时的智利领导人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主动辞职,但阿连德拒绝下台,也拒绝出逃。
阿连德是智利的左翼政治领袖,一生起起伏伏,最后败在皮诺切特之手。
23岁时,阿连德就因学生运动被捕入狱;25岁时,他又参与创建了智利社会主义党。
| 萨尔瓦多·阿连德,1970年—1973年任智利总统,后死于皮诺切特发动的军事政变。图片来源:Wikipedia
二战期间,阿连德成了智利社会主义党的总书记。
后来,阿连德愈加积极地参与政治活动,访问苏联、中国、朝鲜、越南、古巴等多个国家,会见了勃列日涅夫、毛泽东、周恩来、金日成、胡志明、卡斯特罗等多国领导人。
从1952年开始,阿连德便开始参与竞选智利总统,但一直不顺利。直到60年代末,智利社会主义党、智利共产党、社会民主党等多个左翼政党组成联盟,阿连德才最终获胜。
1970年,阿连德担任智利总统,并任命他的挚友、也是享誉世界的诗人聂鲁达为驻法大使。
| 聂鲁达是一位诗人,写有著名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并在197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者:[智利] 巴勃罗·聂鲁达译者:陈黎 、张芬龄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4年
阿连德上任后,大刀阔斧地进行社会主义改革,将大量企业收归国有。但很快,智利经济一片凋敝。
国际上,西方阵营担心智利成为第二个“古巴”,也采取了不少制裁措施。就这样,在内外双重的压力下,智利日益陷入混乱。
乱局之下,阿连德不相信军方、但又不得不请用军方以稳定局面。
后面发生的事,也许既在阿连德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刚刚被他任命为智利陆军总司令还不到一个月的皮诺切特将军,在美国中情局的支持下,发动了政变。
最终,在军队炮火的袭击下,不愿屈服的阿连德在总统府饮弹自尽。
| 1973年9月11日,智利军方炮轰总统府拉莫内达宫。图片来源:Wikipedia
诡异的是,政变后的第十二天,1973年9月23日,聂鲁达也突然去世。
有人说他死于病重,也有人说他死于政变谋杀。
| 年轻时的聂鲁达。聂鲁达是智利共产党的骨干之一,他还曾会见过中国左翼女作家丁玲。图片来源:Wikipedia
对于好友死在政变之后这件事,聂鲁达的好友、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在聂鲁达去世当天接受采访说:
智利的社会主义道路是他一生的理想......我知道,巴勃罗不是死于幻想的破灭,但他离去时,确实饱含深深的失望。
| 聂鲁达(左)与马尔克斯(右)。图片来源:Harry Ransom Center, The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
阿连德和聂鲁达的社会主义梦想终结了,而皮诺切特的政治计划才刚刚开始。
阿连德政权解体后,摆在皮诺切特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恢复经济。
皮诺切特在政治上是实打实的独裁统治,他中止民主选举,大肆抓捕政治犯......
独裁者在政治层面喜欢干的事,皮诺切特都没少干。
但独裁者在经济层面喜欢干的事——计划经济,更甚者是命令经济,皮诺切特却真的没干。
可以说,在经济道路上,皮诺切特不走寻常路,选择了自由市场。
为了挽救智利的经济,皮诺切特急需经济思想上的资源来为自己谋划。
于是,在1975年3月,皮诺切特和风头正盛的芝加哥学派第二代领袖米尔顿·弗里德曼进行了历史性会面。
尽管在智利逗留的时间只有短短六天,但是弗里德曼的思想精髓几乎完全被皮诺切特吸收。
| 时任智利总统皮诺切特(右一)与弗里德曼(左二)。
之后,皮诺切特任命多名芝派经济学家为智利政府官员。
在芝加哥学派经济学的制度设计下,智利成了自由市场的试验田,开始采用“休克疗法”,停止印刷比索、大幅度削减政府开支,裁掉冗杂的政府员工,解除管制,放开市场......
就这样,智利从阿连德社会主义管制经济的阴影下走出来,不仅在短时间内控制住通货膨胀,还实现了连年的经济增长。
虽然政治独裁的黑历史无法洗白,但皮诺切特交出的这份经济答卷,让世人不得不服。
智利经济上的成就,还被弗里德曼本人称赞为“智利奇迹”。
直至今日,智利仍是世界上经济自由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在拉美国家接连掉入陷阱,腐败、经济衰退缠身时,智利还能独善其身。
不过,当人们的温饱不成问题之后,人的权利就成了新的问题。
随着智利经济逐渐复苏,民众要求民主、人权的呼声越来越高。
通常,独裁者面对争取权利的民众,多半会采用暴力镇压,抵抗到底的策略,但是皮诺切特再一次做了出奇的选择。
1988年,年过七旬的皮诺切特允许智利举行一场全民公投,决定他是否能再连任八年智利总统,这事关智利的未来与皮诺切特的命运。
一般而言,独裁者搞公投,前提都是利用民粹主义搞定了民众,比如委内瑞拉在查韦斯导演下的公投(参见《委内瑞拉已成人间炼狱》),胜负早已是定局,公投不过是过场。
可是,皮诺切特输了。
输掉公投后,皮诺切特竟然没有搞暴力镇压,而是选择还政于民,军政府执政彻底结束。
第二年,也就是世界政治风起云涌的1989年,出身基督教民主党的艾尔文在竞选中获胜,并于1990年正式担任智利总统。
在长达17年的军事统治后,智利终于迎来了一位民选总统。
| 帕特里西奥·艾尔文,于1990年正式结束皮诺切特的军政府统治,担任智利总统。图片来源:Wikipedia
1990年到现在,智利尽管按照宪法规定选举总统,但始终活在皮诺切特的政治遗产之下。
对于智利人来说,军政府独裁时期的历史遗留问题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皮诺切特下台后,仍有大量前独裁政府要员被保留在政府机构中,更别说皮诺切特本人更是手握军权、担任陆军总司令到1998年。
更重要的是,1980年的宪法,是一诞生于独裁时期的独裁宪法,它完全由军政府一手制定,缺乏民众参与。
独裁毕竟是独裁,倘若经济的发展,牺牲的是人的权利,就不应该为独裁唱赞歌。
在智利民众的抗争下,如今,这部宪法“寿终正寝”的时刻终于到了。
相比起其他国家政治变革充满暴力与鲜血的场面,智利可以说要温和得多。
不满意就公投,公投后的结果,上至把持政权的政府,下至平民百姓,都愿赌服输。
什么样的社会能让民众有这样的战斗力和想象力呢?
在一个宪法只是废纸的社会,很难想象民众能有什么办法捍卫自己的权利,也很难想象民众的诉求会指向宪法。
也许只有生活在真正的宪政框架下,信奉宪法的权威,民众面对独裁政府时才能有办法、有能力抗争。
某种意义上说,智利的独裁时代,是宪政框架下的独裁,就像韩国的威权时代,是民主框架下的威权一样。
后皮诺切特时代的智利
在国际社会看来,皮诺切特下台之后的智利,一直是个偏左翼的国家。
智利实行多党制,主要政党有基督教民主党(Partido Demócrata Cristiano, PDC),社会主义党(Partido Socialista,PS),社会民主党(Partido por la Democracia, PPD),民族革新党(Renovación Nacional,RN)等。
其中,基督教民主党是中间偏左的政党。在阿连德执政时期,它反对阿连德的社会主义改革;在皮诺切特执政时期,它又反对皮诺切特的右翼政策。
社会主义党和社会民主党,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均为左翼政党,只有民族革新党属右翼政党。
在纷杂的政治分野中,这些政党相互联合,整体形成了左右翼对立的政治形态。
2006年到现在,智利左右摇摆的政治格局,可以用“二人转”来形容。
智利总统每四年一选举,且不得连届连任。
2006年,出身左翼政党“社会主义党”的巴切莱特(Michelle Bachelet)胜出,成为智利第一位女总统。
| 米歇尔·巴切莱特,智利第一位女总统,于2006年~2010年、2014年~2018年两度担任智利总统。图片来源:Associated Press
2010年,巴切莱特任期结束。这一年,出身于右翼政党“民族革新党”的皮涅拉上台,成为智利自1990年实现民主化以来的第一位右翼总统。
结果到了2014年,皮涅拉下台后,左翼的巴切莱特再次胜出,当选总统。
2018年,巴切莱特的第二次任期结束。有意思的是,皮涅拉再次参选获胜,二度当选智利总统,直至今日。
| 2018年,皮涅拉二度出任智利总统,他曾于2010-2014年担任智利总统。图片来源:AFP
在右翼总统的任期内,智利社会有左转的趋势。
左翼政党不赞成完全放任自由的经济政策,民众也要求更完善的福利制度与更舒适的经济生活。
早在这次全民公投前,智利共产党、进步党等左翼政党和组织还曾联合起来,鼓励民众投票废除现行宪法。
这不仅是对社会经济不平等发出不满的声音,也是对皮诺切特政治遗产的彻底清算。
但,这也成为一部分智利人所担心的问题。
在少数反对制定新宪法的智利人眼中,智利良好的自由经济传统可能遭到破坏。
智利经济,会在放弃自由市场后,更加繁荣吗?
福利制度,会让智利变得更美好吗?
智利的未来,一切都有可能。
参考资料:
John Bartlett. A Year After Protests Began, Chile’s Constitutional Referendum Goes Ahead. Foreign Policy,2020.
Kelly Kimball, Augusta Saraiva. In Chile, One Word Defines the Political Revolution. Foreign Policy,2020.
John Bartlett. Chile’s Protesters Have Won a Path to a New Constitution. Foreign Policy, 2019.
Michael Albertus, Mark Deming. Pinochet Still Looms Large in Chilean Politics. Foreign Policy,2019.
申宝楼. 马尔克斯回忆聂鲁达. 译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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