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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刘飞越,撰文:鲁雨涵,头图来自:原文供图(摄影刘飞越)
摄影师刘飞越,1980年生人,2015年初开始在甘肃陇南拍摄山里的孩,今年是第五个年头,拍了近四万张照片。
《麦田里的守望者》系列
《留守村的第一张全家福》系列
在刘飞越的照片中,这些孩子皮肤晒得黝黑,脸颊两侧带着“高原红”,上树、下河、摘野花,看起来天真烂漫。
他们的父母大都在北京、天津务工,年只回来一次。孩子们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母亲是什么?母爱是什么?”他们已经忘了。
“隔代之间,是父母缺失的巨大空白。”
《祖孙肖像》系列
10月底,一条来到杭州,和刘飞越进行对话,聊了聊这四万张照片中特殊的童年。
摄影师刘飞越:留守的童年
2015年初,我第一次去甘肃陇南,拍摄山里的孩子。当时是为了给一个公益组织供图,没想到一拍就拍了五年。
那里的孩子,90%父母都不在身边,日常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有的是姐姐带着弟弟,个别就是一个人生活。
雨后,5岁的乐乐牵着3岁的弟弟去邻村上学。从家到学校需要翻一座山坡,他们每天往返4次。他们的父亲在北京打工,母亲在一次洪水中去世。
学校的学前班教室里,一位老人哄着孙女上课,班上每天都有七八个老人和孙女、孙子一同坐在教室里上课。
我特意给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各拍了一张肖像照,拼在一起,沧桑的脸和稚嫩的脸,对比非常大。如果仔细看他们的面孔,可以看出血脉相连的相同感,但是中间又有巨大的、父母缺失的空白。
拍这组肖像照的时候,我尽量使用自然光、现场光,不去破坏当下环境的气质。让他们平视镜头,不带任何表情。用最有凝聚力的一面,来展现最强烈的情感和观点。
《祖孙肖像》系列:雯雯13岁,上小学六年级,爷爷68岁。妈妈在北京做保姆,照看一个和她同岁的女孩。
周强12岁,上小学三年级,奶奶52岁,父母常年在新疆打工。从学前班开始,奶奶就独自照顾他和比他小3岁的妹妹。
山里也有“学区房”
陇南的大多数孩子都住在山里,距离镇上的小学有20公里山路,孩子们都要翻山去读书。正好学校周边有些平房是空着的,房主出去打工,孩子们就都来这里租房子住,他们叫作“住宿店”,和我们说的“学区房”差不多。
学校周边全是孩子的住宿店,大的七八平方米,小的五六平。随便不起眼的一个房子,你都想不到那种地方会有人住,一推门进去就能看到孩子。
4岁的磊磊,爸爸妈妈在北京打工,他和5岁的姐姐丽丽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照看。
6岁的丹丹生病了,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她的父母在北京打工,一年多没有回家,只留下挂在墙上的结婚照。
基本上是一个老人带2~4个孩子,还有高年级的男孩,五个人租一个大的正房,一个孩子睡沙发,四个孩子睡炕。每个人每年大概500块钱,他们都觉得很贵,承受不起。
父母挣钱也不容易,有点钱就给他们交学费。他们平时都舍不得用电,晚上很早就关灯上床,做饭都是去山上劈柴、烧柴火,非常节省。
村子里的小诊所,每天都挤满了生病的孩子,年轻的乡村医生无奈地说:“这里的孩子感冒了就要输液,吃药基本不管用。”
我妈妈在北京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镇上有一个小房子,很不起眼,总是拉着帘子,偶尔有人进进出出。有一天我实在好奇,就撩开帘子一看,发现那是一个小诊所,有好多小孩在输液,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爷爷奶奶跟着。
乡村医生告诉我,这些孩子平时营养跟不上,免疫力低下,很容易生病。
夜晚,几个孩子在炕上各自玩手机,斌斌从兜里掏出一包方便面调料当宵夜吃。这几个稍大些的孩子自己独立生活,没有大人看管。
我亲眼见过一个小女孩,一个人在学校周边租房住,常年不吃饭,就吃小卖部里的垃圾食品。我问她中午吃的什么,她说吃的辣条。
在北京,甘肃陇南的月嫂和保姆是很有名的。有个小女孩很自豪地和我说:“我妈妈在北京,照顾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还有一个老人,给他们做饭,没有周末,每个月可以赚4500块钱。”
她们在北京照顾别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就留在乡里面。
4岁的玲玲,和60岁的奶奶、上小学四年级的哥哥一起生活。这天,她在独自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疼得流下了眼泪。
空气一样的妈妈
他们的父母大多在北京、天津打工,部分在新疆摘棉花。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待几天就走了,有些甚至过年都回不来。
很多孩子常年没有父母的陪伴,其实已经把自己父母给忘了,也没有父母这个概念。有时候自己玩得高高兴兴的,父母电话打过来,他们还会觉得那是一种干扰。
我在店里看到过一幕,有一个老人,带着三个小姑娘。那天电话铃响了,是他们爸妈打来的,大女儿接电话就说:“我挺好的,我玩去了,不说了”,就跑走了。爷爷又把电话给二女儿,二女儿根本就不接电话。又把电话给三女儿,三女儿非常内向,低着头,不吭声,就把电话往外推。
黄叶和小女儿欢欢
我在一个村子遇到了黄叶(化名),生于1989年的她常年在外打工,穿衣打扮也有了大城市的感觉。她是两个女孩子的母亲,我花了几天观察她和孩子相处的日常。
她与两个女儿之间并没有太多我想象中的母女亲密互动,即便妈妈在家,大多数时间也是姐妹两个独自玩耍,很少缠住妈妈。
正月十八是黄叶大女儿的生日,黄叶打开了家里的一盏彩色台灯,邀请了邻居小伙伴一起给女儿过生日。在别人的再三提醒下,女儿给正在帮着拍照的黄叶递去一块蛋糕。因为要给女儿过生日,黄叶推迟了回城打工的时间。
下午,黄叶帮着丈夫哄赶羊群。当天下午山顶的温度接近零度,黄叶家的羊生病死了一只,他们在等保险公司的人上来理赔。
在她要回城的前一天,我又去了她家里。可以看出来她尽量想多给孩子一点母爱,甚至感觉在讨好孩子。但孩子就是无动于衷,一直在看电视,看手机。
我看了之后很难受,拍了一组照片,就叫“空气一样的妈妈”。妈妈一年才回来一次,小女孩都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她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哪怕妈妈明天就走了,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母亲是什么?母爱是什么?她不知道。
“前年春节,我回来时,老大还趴在地上哭不让我走。去年夏天我回来时,她已经不哭了。今年,我回来了,她还是跟着奶奶睡。
去年夏天走以后,我听奶奶说,老二哭了一会儿。我自己是一路哭到了天水上了火车站。到了北京,第一个月里,我想起她们就会掉眼泪。”
黄叶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红的。
拍张全家福,送给他们当过年的礼物
2017年,我特意在过年之前去了一趟陇南,想趁他们每年唯一一次全家都在的时候,给他们拍个全家福,送给他们,春节之前挂在墙上,当个年货。
《留守村的第一张全家福》系列:超超的爸爸七年前在新疆打工,车祸去世,孩子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离开了家,一家七口成了三口。
到村子之后,我碰到孩子就问,你爸妈在吗?碰到老人也问,儿女回来没有?然后去他们家里,让所有人站得规规矩矩的,在家里的正堂——他们最体面的地方——拍一张全家福。
美芬5岁,和4岁的弟弟由70岁的爷爷奶奶照看。春节前爸爸妈妈从北京回来,给全家买了过年穿的新衣服。
娟娟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六年,55岁的奶奶照顾姐弟三人,年近春节,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谁想拍都可以拍,马不停蹄地拍,最后一共拍了33户。拍完以后去县里的照相馆洗出来,装好框,送给他们。
每一户我都送了一张大的,三张小的。大的可以挂在家里,小孩子平时可以看到爸爸妈妈,小的就让父母拿走,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可以时不时看一看。
刘飞越把印好的全家福给老人
孩子望向桌上的全家福
他们都非常高兴,尤其是老人,拿到照片之后就急着要往墙上挂。有一户人家,我前一天说要去给他们拍全家福,结果相机的存储卡坏了,我第二天去修卡,就没去成,他们家的老人等了我整整一天,连农活都没做。
县里的人也在帮助我完成这件事。比如照相馆的老板娘,我急着回家,就拜托她把照片洗出来,装好框,然后交给中巴车司机,中巴车司机每天往返于山里和县城,帮着把相片给每家每户送过去。
离乡人的行囊
2017年后我去甘肃办事,顺路又去了一趟陇南。正月初十开始,打工的人就陆续离开了家,我很好奇他们会带些什么,就让他们和他们的行囊站在一起,拍了一组照片:“离乡打工人的行囊”。
《离家打工人的行囊》系列
他们的行李都特别简单,换洗的几件衣服,几双鞋垫,年轻人可能再带点土特产。有拿行李箱的,有拿蛇皮袋的,还有的就拎了个塑料袋,到点儿就走了。
我以为我会在这里看到相聚的温馨以及撕心裂肺的分别场面。结果,我发现我想错了。
他们离家时很少和孩子嘱咐些什么,无非就是“在家里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那些再次被留在家里的孩子也不哭闹。
我问他们想爸爸妈妈吗,他们低头沉默不语。我问看管孩子的爷爷奶奶们,他们笑笑回答我,习惯了,没得事。
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其实早在2006年到2008年,我还在当记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了这个群体的孩子。
那时候的关注点还跟现在不太一样,当时他们冬天还没有棉衣穿,没有棉被盖,现在基本生活已经有了保障,我就慢慢开始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
12岁的娟娟,正在烧水准备做晚饭。她的父母在北京打工,她和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我拍的一个女孩子,18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父母常年在新疆摘棉花,她带着弟弟一起生活。白天,她在村子里给人家拔树坑,栽树苗,一天赚30块钱,晚上就给弟弟做饭,两个人睡一张一米二的床。
第二年我再去的时候,她已经去北京打工了,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员,小学都没有毕业。
同学们在教室里开始上第一节课时,威威在20公里外背着蛇皮袋跟着大伯上山采药。
还有一个小男孩叫做威威,他爸在外面打工,落了一身病,妈妈在天津的一个渔场打工。9月1号开学那天,其他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他就拎着蛇皮袋,跟他大伯上山挖药材。一天累得要命,挖了半蛇皮袋的药,卖了30块钱。再后来,他也离开村子,到他妈的渔场干活去了。
这是大部分山里孩子的命运,最多初中毕业,高中基本是上不去的,然后就去外地打工。也有一个例外,一个女孩儿,高考考了400多分,考上了一个医药学院,我也非常替她高兴。
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拍孩子的时候,喜欢拍一些诗意的瞬间,把他们的“痛”隐藏在“诗”后面。
那年夏天,我看到麦田里的稻草人,穿着小女孩的衣服,还戴个小帽子,特别像那些孩子瘦小的身影。我就找了一些比较美的景色,让小孩模仿稻草人的动作,两只手举起来,张开双臂,拍了十几张照片。
《麦田里的守望者》系列:远处离去的身影是小女孩的父母
其实我拍的是一种孤独感,孩子们在田野上,大山里的留守、等待、盼望,各种感觉都能感觉到。
暑假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没人管,根本就想不到写作业,每天就在山里面玩,下河玩水、逮鱼,上山采野花……大山里头的风景特别漂亮。
但是,2019年夏天我再去的时候,发现好多孩子开始有变化了。他们也开始用互联网,玩手机,看网剧。
经常可以看到三四个孩子蹲在墙根,蹭隔壁的无线网玩手机,有的小孩边走路,边看网剧,回到家就蒙着被子打游戏。
山上的野花他们也不会去采,不会去看了。
希望我们的社会给这些孩子们多一些关爱
从2015年到2019,我每年都会去两三次陇南,每次都会待20天左右,今年因为疫情耽搁了。海拔最高的学校,学生最少的学校,最远的村,周边的县城,我都经常过去。很多地方走路是走不到的,我过手了7辆摩托车。
一开始,做记者的都想找一些典型案例,接触久了我才发现,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是值得关注的。
有一个小女孩,在学校的时候和我关系特别好,经常是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一回到她的村子里,我再碰到她的时候,她就会躲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猜想,她在学校里,展现的是外向、开朗的一面,但是一回到村子里,她就会没有安全感,怕我知道她家里的真实情况。
辉辉上三年级,他的爸爸要去新疆打工,临行前陪他写作业,后面的墙上贴着“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他们渴望关注,不仅是来自父母的关注,哪怕是一个小动物的陪伴都是好的。那边的很多孩子喜欢和流浪猫、流浪狗玩,他吃饭就给小狗也来一口吃的,小狗朝他摇摇尾巴。这种爱一点都不少,更何况人类的爱。
我拍这些照片,就是希望把他们的生活状态如实地表现出来,传播出去,让全社会关注到他们。
不一定是关注当地的孩子,每个人关注身边的孩子,对他们多一些关爱,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我觉得就足够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条(ID:yitiaotv),自述:刘飞越,撰文:鲁雨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