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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欧阳诗蕾,编辑:靳锦,头图由作者提供。
甘肃兰州,一起偶发性的含菌气溶胶泄漏事件在一年多时间里影响着人们生活。2020年11月5日,兰州市政府、市卫健委等多部门针对布菌泄露事件召开的发布会上,兰州市副市长韦青祥介绍,将对抗体阳性并导致不良反映的人员进行免费规范治疗,做到长期健康随访、终身负责。
2020年12月3日,兰州政府公布一组数据:截至11月30日,当地68571人参与布鲁氏菌检测,抗体阳性人员10528人。人们纷纷觉得自己得了有“懒汉病”之称的布鲁氏菌病(下文简称“布病”),而按照兰州市卫健委通告,目前生物药厂泄漏事件中没有一例布病患者。
“怪病”如何影响改变着他们的生活?GQ报道为此探访几个盐场堡社区的家庭。
好着呢
刘霞婆家打算为她迁祖坟。
黄河横穿甘肃切开兰州城,窗帘店老板刘霞所在的盐场堡社区,在城关区河岸下游。去年9月起,她高烧18天,双腿积液肿胀至难以行走,但医院几场专家会诊也查不出她身体疼痛的病根。住院两周,医生劝她出院回家,去求迷信的办法。
在省城的儿媳得了怪病,30多公里外的皋兰县婆家请来三位风水先生看祖宅和祖坟。第一位建议将婆家奶奶棺材挖出换地重埋,这建议被另两位风水先生拦下:人得病,不是坟得病,你找科学。
去年12月底,刘霞在小区业主微信群看到信息:甘肃省卫健委、兰州市政府等部门发布通告,去年7月24日到8月20日,盐场堡小区隔壁的兰州生物药厂生产兽用的布鲁氏菌疫苗时,因使用过期消毒剂等,最终导致含菌气溶胶蔓延在盐场堡社区近一个月之久——正是外地上学的孩子放暑假、乡县亲戚来省城探亲、邻里老小晚饭后散步的夏天。
再到12月时,造成泄漏的生物药厂原布病疫苗生产车间已经被拆除,周边环境的抽样检测也没再发现布鲁氏菌,然而空气中再也找不出泄露痕迹的布菌留在了10528位阳性人员的身体内,42岁的刘霞只是其中之一。
我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刘霞在一年里反复琢磨。
黄河岸边,这一年盐场堡很多人琢磨不明
一年多里,盐场堡居民们也在“怪病”和布病里摸不清:不少邻居出现布病常见症状,如肌肉和关节疼痛、发热,但兰州市卫健委指定的11家医院的诊断结果并非布病。不少邻居在时间推移中开始自我怀疑,我是真的感到了关节疼痛吗?或一家老小翻祖上有过哪些怪病和遗传病,是不是得请风水先生看看祖宅祖坟了?
“差点成了不肖子孙啊……”刘霞回想依然后怕,她琢磨:得病有得病的好,对症下药可治;没病有没病的不好,毕竟身体时不时就疼着呢。
羡慕与被羡慕的
黄河以北,盐场堡社区隔河对望霍去病广场与兰州市卫健委所在大楼。方圆一公里内,小区十多个,“我这里是风景最好的。”刘霞家所在的得天独厚的位置让家中客厅及两个卧室的落地窗能包揽黄河、五泉山、白塔山的景色。
自五年前住进了省城的小区,街坊邻居便成了防盗门身后的谜。可这一年多,原没什么联系的邻居倒因“怪病”熟了起来。10月中旬,刘霞和小区隔壁楼微信名叫“闻”的邻居过雁滩黄河大桥,拿着她外甥女王小娟的住院视频去河对岸的兰州市卫健委反映情况。当天下午,住院的18位抗体阳性代表得到了调理身体的药物。
10月下旬,侄女和朋友下班后来刘霞家拿病状资料单,刚好解决晚饭。社区有人在收集抗体阳性者的病况和目前治疗的问题,准备汇总上交到黄河对岸的甘肃省卫健委。“王小娟哪有你严重?选了18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人。”侄女吴媛和朋友邹琳在择菜中忿忿点评。
“是吧?我感觉还是我比较严重哈。”刘霞腼腆一笑,转身回厨房接着炒菜。盐场堡逾一万人布菌抗体阳性,18位代表被选去兰州肺科医院住院和治疗,几乎每位阳性者都觉得自己才是整个盐场堡最有资格住院的人。
“怪病”之初,刘霞原以为只有自己孤零零受罪,但反复高烧到去年9月20号时,同在布艺商场开店的邹琳也开始了反复感冒,俩人同时出现了大关节疼痛、腿部积液肿胀等情况。刘霞终于有了安慰陪伴,“怪我俩免疫力太差。”她与邹琳害怕着,又同病相怜,互相介绍医生与偏方。
疼和疼还不一样。“髋关节是很多针扎到骨头里面,肩膀和腿是肌肉游走性疼,肌肉跳着疼。”刘霞说,这种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
“关节疼,盗汗乏力。那种乏不像平时干活累了,我感觉身上没有骨头,浑身的肉好像往下落着。”邹琳的四肢关节和脚踝的结节肿胀出了一道一道棱。
可去年11月都疼痛到前后脚住院治疗时,俩人却走到分岔口。刘霞在骨科风湿科、关节科、脊柱外科、神经外科、发热门诊等查了个遍,身体的积液肿胀和疼痛依然找不到病根。邹琳一入院,即被诊断为风湿病的白塞氏病,从此按病吃药治疗,而刘霞只能一家老小找风水先生在30多公里外的婆家研究祖宅祖坟。
等到2019年12月26日,甘肃省卫健委等部门公布生物药厂泄露事件并指定11家定点医院给予盐场堡居民免费诊治之后,刘霞与邹琳又恢复了同样的命运——2020年年初都被检测出布菌抗体阳性,开始一起跑医院。
在散落兰州的数十家医院的布菌泄露事件接待处,原不相识的盐场堡邻居们才发现彼此共享了同一种命运。刘霞和邹琳在兰州二院认识了住隔壁楼的程欣,程欣家小姑娘也反复发烧,在候诊区站着就瞌睡起来。“看到你们盐场堡的就头大!”医生语气冲,几人气得哭。刘霞腿积液肿得只能蹿着走,邹琳又关节肿痛得难移动,最后几个女人互相搀着走出医院,一起回到盐场堡、再回到各自楼。
开药店的程欣羡慕她俩——邹琳在2月21日在被甘肃省中医院确诊为慢性布鲁氏菌病。3月初,刘霞在甘肃省第二人民医院和兰州军区总医院安宁分院确诊为布鲁氏菌病和布病关节炎。这样的布病确诊在整个盐场堡都罕见。
站在黄河上的雁滩黄河大桥,能清晰看到盐场堡的楼房。
根据甘肃省疾控中心发布的信息,布鲁氏菌病是由布鲁氏菌感染引起的一种人畜共患疾病,布病多见于畜牧区,主要传染源是患病的羊、牛等疫畜及其产品。布病的急性期病例以发热、乏力、多汗,肌肉、关节疼痛等为主要表现,慢性期病例多表现为关节损害等。《传染病预防法》显示,男性病例可能伴有睾丸炎,女性病例可能出现卵巢炎,妊娠期的孕妇可能出现流产症状。尽管布病是《传染病防治法》规定报告的乙类传染病,但目前未发现普通人际传播的现象。
而在11家指定医院,布病诊断需要满足两个特征,一是检测数据显示布鲁氏菌抗体双阳,二是符合流行病学史和临床表现,后者由医生来判定。那些邻居们出现的布病常见症状:发烧、乏力、关节疼痛肿大和肌肉疼痛,医生们总对应成别的病因:发热去发热门诊,乏力多锻炼补营养,关节痛去风湿科……
“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没遇过,我也是照着书上写的给你开单子啊。”也有医生坦白,布病的城市病例少见,这次通过空气气溶胶传播的在全球都是首例,这对医生来说也是个新问题。
今年10月初,曾被两家医院确诊为布病的刘霞收到了生物药厂开具的补偿协议和兰州泄露事件专家组出具的健康证明,后者显示,7月14日复查布鲁氏菌抗体仍为阳性,滴度是1:200+++,但经专家组评估对健康无损害。
同样是10月初,朋友邹琳收到了补偿协议和健康证明;外甥女王小娟收到了补偿协议和健康证明;程欣家女儿也收到了补偿协议和健康证明。
这一来,羡慕与被羡慕的又回到了同样的命运。
不准在家说“布病”
自刘霞一家2015年搬来盐场堡后,外甥女王小娟一家和侄女吴媛一家也陆续把新房买在了这里,亲戚们总爱把房买在一块儿,以便互相照应。
“结果我们一家人全军覆没。”27岁的吴媛说,她在内的多位家人检测出抗体阳性。唯一幸运的是刘霞在东北读大学的21岁大女儿,去年泄露发生时正好实习留校得以错开。
而几年前大学毕业原留在北京的吴媛,是被家人硬生生劝回了兰州,后来她又在公公婆婆的力劝下,把婚房买在了盐场堡。
只要一溯源怎么在盐场堡染上布菌的,吴媛就像心口闷了块石头,呼吸不来气。
一年下来,尚未出现并发症状的她不得不学着接受和无视这一切,还有工作要处理,还有宝宝要照顾。好在她在整个家族里算小辈,凡事还有婆家娘家帮衬,而婶婶刘霞“他们中年人更倒霉,上有老下有小,出不得一点事”。
在盐场堡500人病友群,全家的进群代表是刘霞,邻居所有动态和进展都是刘霞通知家里。
尽管入群标准是双阳者,但年初创建的盐场堡500人微信群显然容不下一万多位阳性人员。微信群的构成单位是一个一个盐场堡家庭,“当家的进群”。群里热议的男男女女多为青壮年,但关于“怪病”和布病的讨论只是成年人特权,未成年孩子无一例外被排除在外。双阳孩子问自己父母时,大人们总说,“你好着呢”。
盐场堡社区隔河对望霍去病广场与兰州市卫健委所在大楼,这是过河的雁滩黄河大桥。
今年11月初,兰州市卫健委发布通告,截至10月5日已对55725人进行检测,检测人数达到盐场路街道区域的97.5%,省级复核确认阳性人员6620人。按照这一通报结果,这起泄露事件中没有一例布病患者,只有布菌抗体阳性人员。
去年12月通报泄露事件时,后附了相关医学问题解答:国内外布鲁氏菌疫苗均为弱毒活疫苗,小剂量兽用布鲁氏菌疫苗菌株进入人体后,3~6个月就会衰减,不会对人体的健康造成危害。
一家一家人看着安心,只是有些人身体依然疼痛。大半年里,刘霞两腿部积液满到活动时听得到声音,走路只能蹿着挪。有时凌晨两三点脊椎痛醒时,她发现身旁老公睡得安稳。尽管“脊柱跟针扎一样疼”得躺不下去,可她不能出声,不能吵醒他,就这么安静地斜身卧床等到天亮,等到老公吴恙醒来,再晾晒她夜里出虚汗湿透的被子。
刘霞觉得自己幸运,这一年在邻居那儿听了不少伤心的家庭故事。她原因这怪病害了抑郁症,但6月初老公陪她出游后转好了。公公婆婆还特意从皋兰县来兰州照顾她,婆婆替她委屈得大哭了一场。去年说要迁祖坟时,整个家族都支持,虽然没迁成,但今年清明节又请来风水先生在婆家奶奶坟边打点和在家宅做法,光是请算命先生就花了三千多。
婆家娘家都替她担忧,刘霞一度担心影响老人身体,而自家经营的窗帘店生意因她和老公四处求医而差了很多。“不能任由这个病这么继续害我们全家了。”她有自觉,婆家娘家这么多年大事都要问她拿主意,“我人垮不得。”
通过6个月的用药,刘霞的滴度从1:400++降到了1:200++,积液情况减轻,依然是阳性。
侄女吴媛和其他阳性家人都在等那些布鲁氏菌从自己体内自然代谢出来,但依然是阳性。
一年过后,兰州市卫健委发的“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的解答宣传册更新了信息:布鲁氏菌进入人体刺激机体产生特异性抗体,3~6个月达到高峰,之后逐渐衰减,一般1~2年后检测不到抗体,但抗体衰减时间存在个体差异。
“你们都已经错过那个时期,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冬日一晚,吴恙又在抖音上搜“布病”新闻,开最大音量播放:多位医学专家纷纷强调,初期是布病最好的治疗窗口,不及时治疗则会长期发烧、多汗,严重关节痛,甚至导致不孕不育……
“别播别播了,我害怕!我才二十几岁呀!”来玩的吴媛捂住耳朵皱眉喊。
“不准在家说布病!”刘霞8岁小儿子向爸妈反映过数次,他不喜欢大人们说起布病时的苦大仇深,但这晚大人们忙着讨论,没人监督他写作业,他玩得无聊后,换了几个玩具在客厅跑来跑去希望引起大人的关注,但没人理他。他也是抗体阳性。
家人在包揽黄河和大桥夜景的窗台说话,坐在客厅沙发的刘霞指着报道生物药厂泄露事件的《财新》杂志幸福地笑:“(老公)现在都不知道我接受采访的事情。”自从身体积液情况减轻后,刘霞每次向有关部门反映曾在她身上出现的严重积液时,总被对方一句“我看你现在好着呢”质问得哑口无言,而她无法自辩,也无证据以自清。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兰州病人》封面报道,她喜出望外指出杂志上自己的照片——这张新闻杂志在6月拍摄的照片里,她浑身肿胀得几乎是另一个人。
“我想再做一次妈妈”
“妈,这个会侵害到人不生孩子吗?”程欣的14岁女儿林盼盼看到了手机新闻,一查,布病后果中有不孕不育。
“那是典型的布病,你又不是布病。”程欣拿出和补偿协议一起寄来的兰州专家组出具的健康证明给她看,“你看这个证明上,人家大夫都说你不是布病。”
社区有人在收集抗体阳性者的病况和目前治疗的问题,准备汇总上交到甘肃省卫健委
一家四口,只有林盼盼收到了赔偿方案和协议书。从第一次检测到第二次检测,她从13岁到了14岁,个子长了不少,滴度从1:200++到了1:200+++。林盼盼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练跆拳道,14岁的心愿是拿下跆拳道的最高黑带,她只差一级,可考不成了——今年夏天的跆拳道汇演中,她体弱得被对垒的小姑娘打到起不了身。
每一次害怕问妈妈,妈妈就说她胡思乱想,又叮嘱她不能告诉任何同学朋友。作为整个跆拳道馆的大师姐,她今年却频频请假缺席,可她不能解释。所有秘密憋到今年9月下旬,承受不住的她向最信赖的大人求助——她的英语成绩年级第一,英语老师最喜欢她。
当天下午程欣接到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要求开具“布病不人传人”的证明,否则休学处理。程欣问老师,社区、卫生局、卫健委都说我们盐场堡又不是布病,只是疫苗中毒。老师坚持,“这是学校要求的,必须要开”。
在皋兰县的寄宿中学,林盼盼按老师要求在班上戴上口罩,因为老师告诉她“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有些同学躲着我。”她问妈妈,自己是不是害了其他同学了,学校要求另几位住盐场堡的学生也去做布鲁氏菌检测并开具同一证明。
在兰州市,程欣辗转几个地方,到了医院,但医院从医学角度也无法下这个全新病况的结论。她自称以往性格泼辣、自尊心强。可为了女儿,她在医院耗了几个小时,最后向医生哭喊“不开我就赖在你们这里不走了”,最后得到一张写着“可正常生活学习”的证明。等到老师认可这张证明后,她再连声道谢。
“当了妈妈,没有办法。”在盐场堡自家药店,43岁的程欣腼腆地笑。初冬,她在备考西医药剂师的最后一项考试,同时等银行的人上门进行药店的银行公户手续。老客户进店一见她,便求助般倾诉自己的病症,中药职业药师程欣胸有成竹分析、给出建议。
“现在我跟所有患者一样,迷茫得很,不知道应该怎么弄。”送走顾客后,她在药店皱着眉头。
她已经听邻居们讲了不少用药反映。布病对应的治疗药物是多西环素、利福平,价格不高,但药对人肝脏有损害,服药一周就要测一次肝功能。用药六个月后,刘霞的白细胞低到医院不允许她继续用药。用药的邹琳则说自己排尿时灼烧感有多强烈,“浓得尿不下来”,但拿着生化单说自己肝脏好着呢。
作为药剂师,程欣每次看到邻居的生化单也不忍说什么。但自家姑娘的生化单数据发生变化时,她去社区善后处找专家组问情况,接待的专家也告诉她,这些组数据升高没意义,你家孩子好着呢。
“我在临床待了八年,我能看懂。”程欣指着化验单上谷丙转氨酶、谷草转氨酶、碱性磷酸酶:“这三项值指的肝细胞,碱性磷酸酶正常不能超过150,我家孩子371,怎么好着呢?”
在之前的社区沟通会上,医生和专家们向社区居民解释完具体医学情况总要总结一句,“就相当于给你们打了一针疫苗。”
每次去医院,程欣和医生总要发生一些徒劳的对话。她介绍孩子情况:检测双阳、初期总发烧,口腔溃疡,常困乏到随时随地睡着,是“懒汉症”布病的表现之一。医生表示孩子长身体、要补充营养多锻炼,发烧就打退烧针……“不要什么都往布病上扯。”“那我们该怎么治?”“你就按布病的治。”医生说。
等回到家里,这样的对话会在她和盼盼之间再次上演,只是换了位置。
——妈,为什么我没力气了,总困睡过去?
——你个子蹿太快啦,身体跟不上。
——妈,为什么我一嘴口腔溃疡?
——多吃水果。
——妈,我是不是布病?
——你比医生还厉害呀?医生说你好着呢,就当给你打了个疫苗。
程欣的大女儿在青岛读大学,20岁,至今不肯做布菌检测。女儿向她解释,有病也拖成慢性了,但一旦查出来,自己一辈子都是布病病人。
盐场堡的房子是大姑娘在2017年一眼相中的,新家客厅落地窗能看到一小节黄河,老家酒泉只有戈壁黄沙。和赌徒丈夫结束十多年婚姻后,程欣带两个女儿在兰州盐场堡开始了新生活,买了新房子,遇到新丈夫,孩子们有了新爸爸,两个女儿从小见惯了债主上门讨债,好不容易在盐场堡过上安心生活……程欣说着眼胀红血丝显然要哭,又连眼泪都犹豫。
盐场堡路边
但如果觉得孩子得了布病,为什么不像她所说的邻居那样带孩子去内蒙检测和治疗呢?
“她在读初三,学习很紧张的……我想,会不会接着练跆拳道,她体能好一点,身体也能好一些呢,能从阳性转阴呢……”程欣支支吾吾。她知道盐场堡有人在把情况上报给省市卫健委、省农业厅等。生物药厂的赔偿协议修改到第三版也正是因为“闻”等邻居的推动。她更关心布病是否有特效药。
“这个菌是攻击人身上最薄弱的环节。”34岁的小姑子何海蓉也是阳性人员,她和嫂子程欣讨论,这个病对家庭造成最严重的也是整个家庭里最薄弱的环节——她自己。
五年前,何海蓉与离异的哥哥来兰州盐场堡开了川菜馆。接下来,哥哥与隔壁药店老板程欣成了有缘人,兄嫂幸福,似乎离全家圆满只差同样离异的何海蓉了。
成为家人后,何海蓉将那些要强从没说过的事都说给新嫂子听:第一段婚姻里丈夫大她11岁,她18岁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儿子曾因缺少陪伴曾对她冷漠,但只身在外挣钱的她也没有孩子的陪伴。
“我也没看到他是怎么长大的。”她说,“我想再做一次妈妈。”
她的新爱情开启在去年夏天的盐场堡,是一个热情的年轻小伙子。原本男方父母不同意,她比男方大11岁,有孩子。但何海蓉意外怀孕后,男方家人便也不再反对。尽管妇产科大夫考虑到她是布菌阳性者,屡次劝她放弃,但这个孩子对34岁的她来说至关重要,她留下孩子,开启了新婚姻。
在盐场堡的阳性宝妈群里,何海蓉见过有孕妈因不明原因流产,她有些害怕。但当了八年助产士的嫂子程欣告诉她,胎儿过了六个月就稳了,全家人都对这个临床经验很有信心,几个家庭倍加珍视呵护着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今年8月,何海蓉和新丈夫去产检时,一切数据正常,但回家途中她下腹剧痛,电话那头嫂子要她立马回医院,她哥在崩溃中跑到马路中央拦车。当兄嫂最终赶到医院时,那个大家族圆满的“希望”、 只差一天满六月的胎儿已经从何海蓉身体里流了出来。
守护最薄弱的环节
黄河水急,兰州段是整条黄河的上游区段,初冬,刘霞外甥女王小娟和“汽车快跑”等几位出院者在“闻”的建议下,带上北京来的记者一起过河去兰州市卫健委继续反映情况。
2020年10月初,18位盐场堡的居民被社区通知可以入住兰州市肺科医院,两天做完多项检测后便在医院里等结果,一直是等待,住院12天后,“汽车快跑”和王小娟在内的6人要求出院,但出院单抹去了“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信息,写着“暂排除布病可能,基本健康”。整张4A纸的最大症状框里只有俩字——疼痛。
出院第二天上午,几人如约到兰州市卫健委反映在医院治疗中的问题。下午,只有王小娟继续去社区的布菌泄露事件善后处反映情况。在专家咨询处,四位当地医院派来的专家各据一桌,四张桌面递交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故事:抗体阳性、疼痛、大关节肿痛……诉求是能不能治疗?来者都拿着病历单反复讲述着自己的疼痛。
回到小区花园,王小娟显然累了,语速慢许多。傍晚她坐在小区花园里和记者聊,路过她的婆婆,检测双阳。路过小区清洁阿姨,检测双阳。小区金色夕阳里,几位阿姨唱着不知名的秦腔。以前小区的人对病都遮遮掩掩,今年夏天一到,老人傍晚后要出来散步,孩子们在家也坐不住,居民们在傍晚都聚集在了小区花园,一聊开,便不遮掩病了。
小区里不少人搬走,有人低于市场价十万多的价格出售住房,也有不少不知情的人租进来。王小娟父母七年前在这个小区买下的房子,因在老家县城没退休而一直空置,弟弟买的房子同样空置。而70多岁的公公婆婆原住平凉,因为要帮忙照顾孙子,而来到兰州,住进这个生物制药厂一墙之隔的小区,这次一家五口,全是双阳。
“你丈夫心里不好受吧?”
“他也有他也有,他说啥?”王小娟抢过话,“我们大家都感染了,又不是说我让他们感染的,这个空气大家都呼吸,这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她说着忽然脸一皱,捏住小指。她尝试解释了几次,但也无法对面前的健康人描述清,自己小指关节的这种疼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疼。
对刘霞来说,世上最亲密的老公也无法明白她亲历的疼痛。酸吗?还是刺痛?那种含混、形容不清的疼痛,她却与其他病患分享着同一种如针尖刺到骨头的感受。只要稍微点拨一下,病友们即刻心领神会。即使大家在日常生活里努力不说布病,不让疾病侵占自己的生活,但这些盐场堡的人们依然凝聚在了同一种无法言说、也无法回避的疼痛里。
十月下旬,北边楼的程欣给刘霞介绍了一位北京来的记者,因为担心受骗,刘霞特意要求记者经过南边楼“闻”的沟通与检验,最终采访安排在她下班时间。
在棋牌社采访现场,刘霞正要介绍自己一年遭遇,几位拿档案袋的陌生人进屋坐下又再被“闻”客气请出去,唯一通过“闻”审核被留下的只有当天出院的小伙“汽车快跑”。几天前刘霞也这样与数十位病友挤去了别的采访现场,但今天这场采访只围绕她。
“大家各找活路。”刘霞总结。
盐场堡街边,总有街坊们围在一起讨论如何落子
向上级部门反映诊治问题的过程中,“闻”主要负责写材料,但越往下越感到自己能力不足。最初,他一晚写了七页纸材料,把盐场堡目前困难和希望解决的方案写清楚。但再往下,他需要要站在盐场堡社区、生物药厂的角度思考解决方法的可行度。对方已经看了那么多同质素材,他还要找出能戳到人的新角度。“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写了。”他说。
“闻”叫薛逸文,38岁,在金融行业做到管理中层,自认工作勤恳负责,但现在把很多工作分给下属,自己忙活社区沟通。
初冬一个周末,他周六陪孩子老婆去海洋馆玩了一天,周日陪侄子逛兰州,周日晚上,大家又组织了小会讨论怎么继续合法有序反映问题。“不管今天我们做的这个东西有没有作用,针对性的东西一定要很清晰地把问题找出来,跟他们反映上去。”他边走开会路上边说。
“汽车快跑”叫黄建堂,31岁,这晚他也去开会。
“不是我一天没事干,把时间花上非得去讨个说法。我们家小孩子4岁上幼儿园小也感染了。要是还不重视去反映去争取,那我这多少年的学就白读白念了,国家和政府对我的培养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对他来说,需要进一步向上面反映,申请全国各地治疗布病的专业医生来兰州会诊。
刘霞也在去开会的路上,她最担心的也是孩子,8岁的二儿子、外甥女王小娟的4岁儿子,侄女吴媛的1岁女儿——少年无法得到大人的正视与回应,幼儿无法描述清身体的感受,婴儿还不会说话,只能由大人们来发声。
这晚,棋牌社的诸位邻居再度聚首。这年里邻居们熟悉许多,共呼吸,同命运。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姓名,只以微信群里的微信名相称,为了不给他人“造成不好的影响”,他们也继续体贴地不问彼此真实姓名——
“我是窗花布艺。”刘霞自我介绍,“你好你好。”
“我是汽车快跑。”黄建堂说。
“我是闻。”薛逸文说。
上游来水
入冬后,盐场堡不远处的黄河水越变越清。程欣和何海蓉出小区时偶遇之前的记者。“这么快就要走啦?”程欣问,在包揽生物药厂大门和多个小区入口的街道边,新开业的面条店的庆贺表演锣鼓喧天。
何海蓉依然想怀孕,新爱情萌芽的去年夏季就是含菌气溶胶扩散的时候,她和恋人一遍遍走在黄河边散步,那是一年黄河水最浑浊的七八月。“我们准备搬走了。”程欣晃了晃手里袋子,半沓是交给邻居们反映问题的资料,另半沓是新房资料。
12月3日的兰州市政府新闻通气会上,介绍兰州兽研所布菌抗体阳性事件善后处置工作,兰州市将盐场路街道从业人员、暂住人员,及特定时间段在此从业或居住的人员也纳入检测范围,并发布一组数据:截至11月30日,实际检测68571人,抗体阳性人员10528人。
入冬后,盐场堡的雨里总掺着雪
11月5日,兰州市政府、市卫健委等多部门针对布菌泄露事件召开的发布会上,兰州市副市长韦青祥介绍,将对抗体阳性并导致不良反映的人员进行免费规范治疗,做到长期健康随访、终身负责。
同一场发布会上,甘肃省检测诊疗和健康评估专家组成员王建云表示,此次事件导致人群产生布鲁氏菌抗体阳性,而非大家常说的布病。他强调,即便是布病,也是可防可治的。
截至12月2日,兰州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已有3244人签订补偿赔偿协议。
采访至末尾,坐在盐场堡川菜馆的何海蓉只讲了很少的布病,她更喜欢讲爱情和婚姻。那是她需要继续的生活。在外地读书的儿子还不知道原本出现又消失了的弟弟,也不知道多了一位只大自己几岁的继父。她沉浸一般饶有趣味地说:“很难想象他俩怎么相处。”
川菜馆不远是黄河,河水清浊要看上游。上游大雨,黄河水浊,上游干旱,黄河水清。水清水浊,黄河奔涌不停。
(文中所有人名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欧阳诗蕾,编辑:靳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