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艾莉森·J.克拉克，原文标题：《天真的设计学家丨你买的东西为什么又贵又丑又不实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维克多·J.帕帕奈克（Victor Joseph Papanek 1923–1998）

开始正文前，请你阅读三段文字：

1. 我们中的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越来越排斥仅仅是物质财产的积累。这种情感之所以产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生活在一个后工业社会，社会上到处都充斥着小玩意儿、小饰物和被制造出来的琐事。于是我们有了“概念艺术”。

2. 在所有的事物中，好像只有外观是有价值的，形式重于内容……在几乎任何消费品领域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例子：香水包装、威士忌玻璃瓶、游戏、玩具、体育用品等。设计师们很专业地开发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同时，他们也因为这种细致劳动获得的专业奖项感到自豪。

3. 设计师们把设计才能浪费在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上：用貂皮裹起来的马桶盖、为吐司面包准备的镀铬果酱卫兵、电子指甲油烘干机、巴洛克风格的苍蝇拍，这样就为丰裕社会创造出了一整套恋物产品（fetish objects）。

你是否好奇，谁会这么激烈地反对“概念艺术”“创意包装”和“恋物产品”？

这三段批评，均出自维克多·J.帕帕奈克的《为真实的世界设计》。维克多·J.帕帕奈克是20世纪最重要的设计师、设计教育家之一，以其前瞻性的观点和设计理论在世界范围内享有广泛声誉。他在1971年出版的《为真实的世界设计》被认为是可持续设计理论的里程碑式著作。

维克多·J.帕帕奈克

当代中国，市场上的商品狂欢刺激着过度消费，商业集团“定制的幸福模式”孕育着奢华追求。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柳冠中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推荐序中指出：中国社会的“设计审美”取向严重偏移，“以多为美，以大为美，以奢为美”，感官刺激的时空符号取代了启迪精神家园的艺术。“设计成了鼓励人们无节制消费的重要介质。”（湖南大学教授何人可）

这也正是50年前帕帕奈克强烈抨击的华丽喧嚣的消费文化。帕帕奈克反对花哨无用的设计，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这本著作中，他极具讽刺地描绘了大量鲜活的无用设计案例，语言犀利，毫不客气地批判无用设计和华丽的视觉世界。批判的同时，书中还给出了多例优秀设计范本。他始终热切关注“人的尺度”，挖掘被忽略的群体和需求，“设计应当回归占人口总数90%以上的普通人群”。

这本著作刚刚问世时，帕帕奈克饱受非议与冷遇，被评价为“多余的人”“一位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然而，时至今日，“当年帕帕奈克针对设计界之丑恶现象直言不讳的批评，以及对设计价值严肃反省的态度，今天业已形成广泛共识。”（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许平）

划时代的设计宣言

艾莉森·J.克拉克（Alison J. Clarke）：维克多·帕帕奈克基金会主席，维也纳实用美术大学教授

1971年，《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人类生态与社会变革》的出版，把设计师和批评家维克多·J.帕帕奈克（Victor J. Papanek）推到了其职业生涯的顶点，他发出了20世纪末设计观念变革的最强音。

不同版本的《为真实的世界设计》

作为有史以来读者最多且影响全球的设计著作之一，《为真实的世界设计》已经被翻译成了20多种语言。在工业设计领域，它高呼社会责任，改变了一代设计师。该书的影响遍及亚洲、美国、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西欧和东欧以及南半球，并推动了设计教育的革命。（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包括挪威和瑞典，文化与政治上则包含丹麦、芬兰、冰岛和法罗群岛等北欧国家因其与丹麦、挪威和瑞典相近的历史和文化背景，有时也被纳入斯堪的纳维亚）

他最重要的思想是，认为‍‍‍‍‍具有批判思维和生态敏感性的用户自身才是设计实践的核心‍‍‍‍‍。时至今日，他的思维方式已经影响到了诸多领域，从设计人类学、创客运动到批评性设计和全因素设计，不一而足。

维克多·J.帕帕奈克

在21世纪，设计正转变为一种连接模拟和数字世界的离散现象，《为真实的世界设计》是有先见之明的，书中批评设计扶植消费主义、造成环境破坏，并用“一刀切”的办法造成了文化的同质化，这些观点在众多设计院校中激起了革命。对于刚刚到来的后工业时代来说，该书的内容可以说是一篇宣言。在书的前言中，帕帕奈克颇具预见性地写道：“正如我们所认识到的那样，工业设计到了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为真实的世界设计》很快就成了非主流文化的一部经典。在思想激进的学生的书架上，它被夹在这样一些书中间，比如蕾切尔· 卡逊（Rachel Carson）警示生态灾难临近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2，引发了美国以至于全世界的环境保护事业）和特蕾莎·海特（Teresa Hayter）批判新殖民主义机制的《作为帝国主义的援助》（Aid as Imperialism，1971）。

1973～1975，帕帕奈克与学生、家长、教师和儿童一起设计的活动操场结构© 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 Victor J. Papanek Foundation

帕帕奈克对传统设计理念的激烈批评及那些独特的教学项目，使企业化的设计机构和看似先锋的设计都感到惴惴不安。其“真实世界”的范式提出了一种从文化和实践上服务于人类的设计模式，他所考虑的是满足那些以前在社会上不受重视的需求，而不是为消费型企业那利润丰厚的轮子加油，或助长个体设计师的自负。

帕帕奈克用书中典型的犀利文风叹道：“设计和制造的才能已经被浪费在了一些瞎编乱造的琐碎事物之中，比如用貂皮裹起来的马桶盖、电子指甲油烘干机和巴洛克风格的苍蝇拍。”

上：1960～1970 ，帕帕奈克设计的餐椅；下：帕帕奈克指导设计的Artificial Burrs© 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 Victor J. Papanek Foundation

设计没有发挥其作为一种政治工具的潜能，去解决全球社会的不平等、地缘政治和悬而未决的环境灾难等问题，而是退化成了一种盲目的流行文化，以及用完就扔的产品废弃制度的帮凶。市场逻辑强调不惜任何代价提高产量和产品的多样性，其荒谬性把这个世界搞得颠三倒四，与之相关的例子在帕帕奈克的著作中俯拾皆是。

他写道：“在一架飞往休斯敦的航班上，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夸赞为小鹦鹉做的尿布如何如何好的广告所吸引。我给制造商打了个长途电话，他告诉我一个令人愕然的消息，这种荒唐小玩意儿每月竟有20000件的销量。”帕帕奈克谴责那些设计师为了赚快钱而不惜以牺牲环境或社会利益为代价的不道德的做法，显然，他的观念在今天看来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因为设计在社会和地缘政治上的必然性已经越来越紧迫了。

1949～1952，帕帕奈克设计的展陈空间 © 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 Victor J. Papanek Foundation

对于他那个时代来说，帕帕奈克的视野超越了其现代主义先辈的观念。后者通过西方的理性主义视角观察大批量生产和标准化的工业设计，而帕帕奈克则提出了一种人性化的设计方法，这种方法对于本乡本土充满了人类学般的敏感，对于设计在瓦解或巩固社会内涵方面的作用，它也能够理解到一些更为广泛的文化上的细微差别。

在一个过度富足的时代，设计的角色往往被设定为轻佻浮夸的创造者。当帕帕奈克挑战这种成见时，他的想法转向一种总体性的理论，他认为设计是社会变革的关键推动者，而不只是一个美化样式的工具，一个拉动消费的引擎。从因纽特人到巴厘岛苏库人的物质文化，在研究过这些非西方的设计修辞之后，帕帕奈克开始倡导一种更具整体性的模型，其中，“事物”与它们所嵌入的社会关系、习俗、仪式和历史密不可分。

The Minimal Design Team，drafted in 1969© 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 Victor J. Papanek Foundation

正如 “最小设计团队”（The Minimal Design Team）图表的陈述中所总结的那样，帕帕奈克早就预见到了21 世纪向跨学科设计的转变，他从根本上指出了设计师在一个更广泛的团队中作为调解人的角色，这样的团队应该包括人类学家、心理学家、结构生物学家、仿生学和生物力学专家、电影制作人、工程师、数学家和生态学家等，还可能包含来自计算机科学、人口学、词源学、统计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律和气候学等方面的专家，这与将设计作为个体（必然是男性）创作现象的想法相去甚远。

乍一看，帕帕奈克的论战立场似乎属于战后北美的一些公众人物所宣扬的那种美国消费者评论，如万斯· 帕卡德（Vance Packard）揭露广告业内幕的畅销书《废物制造者》（The Waste Makers，1960）， 以及消费者活动家拉尔夫· 纳德（Ralph Nader）的《任何速度都不安全：美国汽车的设计风险》（Unsafe at Any Speed: The Designed-In Dangers of the American Automobile，1965）之类，然而，他在责难庸俗夸张的美国资本主义文化时，其辩论风格其实与欧洲的知识分子更为接近。

We Are All Handicapped，drafted in 1969© University of Applied Arts Vienna, Victor J. Papanek Foundation

在这种以社会为基点的路径背后，其原动力无疑植根于帕帕奈克作为犹太难民的人生经历。年轻的时候，为了逃离纳粹的统治，他离开了祖国，流离失所。

在美国，帕帕奈克成了一个“内部的局外人”，他所采取的批判立场也来自他作为流亡者的视角。追随着20 世纪中叶那些一流的文化理论家的脚步——包括德国犹太人、流亡者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和马克斯· 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其影响深远的文章《文化产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The Culture Industry：Enlightenment as Mass Deception，1944）令美国流行文化的肤浅和麻木所造成的诸多影响无所遁形——帕帕奈克批判北美文化的挥霍过度，其敏锐而独到的视角使他的观点一直居于其方法的最前沿。

1971～1973，帕帕奈克（左）与设计师James Hennessy（右）共同出版便携式家具的自建指南——Nomadic Furniture 1 & 2 ，迅速成为国际畅销书，并成为年轻设计师的灵感来源；右图为两人共同设计的Lean-To Chair

在倡导变革设计实践对于环境和社会的影响方面，也许帕帕奈克最意想不到的忠实盟友便是偶像级的人物R. 巴克敏斯特· 富勒（R. Buckminster Fuller），他特立独行设计出了一种技术统治论的网格穹顶结构，以及北美大名鼎鼎的媒介理论家、《媒介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1964）的作者马歇尔· 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他创造了“地球村”（Global Village）一词来描述当今信息时代新兴的地缘政治。

1968 年，在芬兰赫尔辛基外海港岛上举行的泛斯堪的纳维亚设计学生组织（SDO）研讨会是一个关键性的事件，它将富勒和帕帕奈克带到了一起，这对帕帕奈克的职业生涯具有重大意义。帕帕奈克后来曾经描述过，在“行动更重要”（“Action Speak Louder”） 的口号下， 这个基于行动的研讨会是如何挑战了常规设计会议的陈腐僵化。

1964，帕帕奈克与七名学生设计可组装的Mini-Camp

为期多天的研讨会是在学生和民权抗议运动席卷欧洲和美国的大背景下举行的，帕帕奈克和富勒等人所领导的跨学科设计团队，设计了一些作为行动主义形式的政治和社会参与原型。帕帕奈克的团队为脑瘫儿童制作了一种环境装置。他们设计的CP-1 立方体，通过对“用户群体”（包括临床医生、心理学家和儿童）的半人种学观察，使其设计实践在利润驱动范式之外别开生面。

许多在斯堪的纳维亚学设计和工程的学生参加了这类活动，他们的作品对《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启发很大，事实上该书首版也是1970年以瑞典语面世的，其标题为《环境与大众：为服务设计还是为利润设计？》（Miljön och miljonerna: design som tjänst eller förtjänst?），此书是他结合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以政府支持为基础的设计经验，以及系统论、环境保护和人类学的观念创造出来的一份纲领宣言。

1992,帕帕奈克在苹果的演讲 “Microbes in the Tower”

当今天的设计受众渴望在一个充斥着过剩、浪费和生态灾难的社会中寻找解决方案并理解设计的角色时，这部著作仍旧具有巨大的现实意义。

从历史的角度看，《为真实的世界设计》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对于20世纪晚期地缘政治学的介入，尽管从其首版面世算起，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当我们重新审视帕帕奈克的著作和理念时，我们会发现，他还是那么及时——在市场驱动的生产和消费模式之外，为了达成一种批判性的解构消费和注重环境的新范式，我们仍旧迫切地需要在经济和物质的层面上寻求替代性的解决方案。

2019年8月

于奥地利维也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艾莉森·J.克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