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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水原瓜子
题图 | Lifehacker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我害怕我的手机。”
手机又响了,一串提醒应声突突突跳出屏幕,莘莘的心随着震动一阵阵抓紧。放松的状态被打破,抗拒点开又想要快速回复的焦虑却悄然出笼,像细小的针头,在她身上不时地扎。
紧张着去逃避紧张,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很多人非工作时间的情绪主旋律。在沉迷手机十多年以后,莘莘没想到,有天她竟发自内心地想要放下它,尽可能久得远离它。
截图自受访者聊天记录
大隐隐于市,对她来说,放下手机,就是当代的一场“带发修行”——信息让我们三心二意,提醒让我们惊恐不已。关闭一会儿社交的可能性,换取继续生活和社交的勇气。
莘莘的处境并非个例。
一份 Hill Holliday 发布的 Z 世代社交媒体使用习惯报告就显示,超过一半的人表示他们“正在减少社交媒体的使用”,其中三分之一的年轻人更表示,他们会永远关闭社交媒体账户。
图片来自 Hill Holliday Z 世代社交媒体使用习惯报告
报告指出,年轻人开始意识到社交媒体已经占用了他们太多时间,使他们错过了生命中许多精彩的瞬间,悲伤、焦虑和沮丧的情绪也随之而来。
虽然从有社交媒体的那天起,就有了抵抗社交媒体的声音,但眼前“带发修行”正从零散的个体实验,变成不可忽视的趋势,其背后的推动力,就是眼前的这场大面积“社交媒体倦怠”。
“社交媒体倦怠”是个由“职场倦怠”发展而来的专有名词,这种倦怠可以指情绪上的:指人们希望减少社交媒体使用强度的情感意向,以及消极厌烦、漠不关心、兴趣低迷等情绪;也可能直接指向用户行为:指大批“流失的使用者”自觉回避、暂时或永久退出社交媒体等实际行为。
图片来自 Giphy
如果你也曾被提醒弄得烦躁,或者明知该停止却无法控制继续刷新的动作,说明你也多多少少正被“社交媒体倦怠”困扰。
青春期与中国互联网黄金期相遇的这代人,曾是表达欲出奇旺盛一代人。从聊天室到QQ,从空间到校内,从贴吧到微博,有文本框的地方,都曾激发过我们填空的热情。
图片来自 Giphy
表达并通过这种表达获得认可和连接,用语言纺织我们眼中的世界,仿佛本来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那时候,我们甚至相信,只言片语也可以通过互联网共同纺织出另一部历史,各类百科产品、开放词条和严肃知识社区无不彰显着那时人们的野心。
社交平台江湖变换,几类社交纺织者沉淀下来:
一种人,把社交媒体当人生的行车记录仪,数十年如一日持续激情地打开自己,在各种社交媒体输出原创内容,从校内网、QQ空间到今天的抖音小红书、Clubhouse,ta一个不落,生活就是不断攻下新的社交城池;
一种人,把社交媒体当容器,将自己不同甚至相反的几面收纳在不同的平台和账号里,在自己信赖的“精神角落”就毫无保留,千姿百态,在熟人社交的平台要么安静如鸡,要么商务型阳光,把自己活成矩阵;
另一种人则沿袭了社区时期的潜水习惯,千言万语化作转赞评,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让步,就是三天可见;
社交媒体就这样直接塑造着我们的行为方式和文化,它们从我们表达的场域变成了生活本身。获得赞的需要、保持社交媒体的个性以及与其他人保持联系,成为了我们的必需品。
纺织者给互联网以大量的生活碎片、智力成果、私人记忆和情绪价值,期待交换与付出相应的关注和认可,然而,激情不断燃烧十数年后,我们却发现,这个目标已无法实现。
一开始,我们想要更多地展示自己以获得更紧密的连接,最终发现,展示滑向一场无穷尽的攀比;
一开始,我们想要更多地贡献观点以获得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发现,碎片化的表达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骂战,而“一旦开始吵架,就再也不记得吵得是什么。”
正如贾樟柯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共识的形成,是一个非常疲惫的过程,非常消耗创作力的过程。
一开始,我们把虚拟空间当作现实世界的延伸,后来,发现那是平行空间,再后来,我们发现不过是同一时间轴上,对立空间的撕扯,我们在一个人的狂欢和一群人的孤单里,做单选。
社交媒体倦怠更深层的因素是复杂的,包括但绝不仅限于强关系中的信息过载,弱关系中过低的信息交换门槛。换句话说,我们投入到了一个庞大到毫无必要的社区中,自然无法处理过多的信息和情感。
人类学家Dunbar曾指出,大脑容量限制了个体的信息处理能力,因此每个人最多只能与150个人保持稳定的人际关系,而我们实际的网络社交早已超出这个范围,像在一个巨大的陌生的社区里走,从新鲜到麻木,再到迷失的恐慌。
巨大的落差感,和因漠视现实世界的愧疚感袭来,眼前的事实赤裸裸:我们辛勤纺织着一场巨大的幻觉,却为此付出了真实的生活。
豆瓣话题广场上,用户“Sasa’s romance”在“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社交媒体倦怠的?”话题下有这样一段回答,直戳人心:
图片来自豆瓣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社交媒体倦怠的?”
当你在微博广场已经刷无可刷时,会不会有天望着夕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下楼遛过一次弯儿了?
虚拟世界过载,现实世界留了好多空白。
美国心理协会(APA)的一项调查结论佐证了我们疲惫的体验:人们不断地访问社交媒体,的确没有带来更多的愉悦和轻松,反而增加了压力和焦虑,对用户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其中,千禧一代承受的压力和焦虑最为突出 。
2018年凯度中国社交媒体影响报告显示,自2014至2016年,社交媒体使用满意度指数持续下降(73.4%,68%,67%)。与此同时,社交媒体对用户的消极影响比例从89%上升至93%,除了健康方面的消极影响如视力下降 、睡眠减少外 ,明显提升的因素有“不得不在社交媒体上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 别人晒幸福 ,影响我的心态”等社交焦虑与压力 。
从事媒体工作的夕夕自疫情开始关闭社交媒体账号。一开始她因无法承受当时四处传来的疫情新闻和数字陷入了很长一段的低迷抑郁状态,她不再登陆微博,关闭推送和朋友圈,只关注工作群经过同事筛选的消息,把更多注意力转到线下的阅读和工作中。
“突然获得了一种久违的踏实感,生活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一顿饭,小动物,街景的变化都不再是匆匆瞥过马上就遗忘的画面,”夕夕说。“修行”之后她的体会是心情变好了,记性也是。
夕夕用“戒断”形容她和社交媒体的关系,她曾如此害怕离线,因为一旦那样就可能成为大家口中的“村通网”,不知晓最新的新闻,对于她来说是一件没有安全感的事情。
但实际上,担心的状况并没有发生。在今天,真正重要的信息会通过任何方式找到你。
一页书读一个上午,反反复复走神看微信,又马上回去重读,最后什么也没记住。莘莘发现自己阅读能力下降到如此地步时,第一次对社交媒体产生了恐惧和反感。仔细一想,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了。
无时不刻的在线,对信息处于待命状态,已让很多人长期处于注意力无法集中的状态。
“心理总是处在等待工作邮件的状态,手下意识地不停刷微博,没怎么工作,没读什么书,吃饭常常不知味,和人说话缺乏耐心,好像有什么事赶着去做,其实不过就是继续刷,一天如此,天天如此。”
莘莘关了朋友圈,卸载了微博,还给自己规定周末和线下见人的时候,尽量不看手机。尽管一开始心里发毛,但对她来说,“修行”的一部分就是不断克服,放下对信息的执念。
半年过去,清爽许多。
“修行”的另外一个部分,则是通过现实世界修补自己的同理心。
莘莘和其他几个淡出社交网络的朋友都提过一个共同问题:社交互动的戾气越来越重,别说争论了,仅仅看别人争论就已经很疲惫。
的确,我们在网络围观中在付出着巨大的成本。我们常常被一些人对异己观点表现出的憎恨程度震惊,继而随着事件发展感到情绪枯竭,无数次脱离了现实的探讨,让我们逐渐失去真实的同理心。
探索数字世界对人类行为的影响30余年的麻省理工学院社会心理学教授 Sherry Turkle 曾在她《屏幕上的生活》(Life on The Screen)、《第二个自我》(The Second Self)和《一起孤独》(Alone Together) 中从多个层面探讨过“亲密机器”对我们的文化和生活产生的影响。
Sherry Turkle 主题为 “Connected but Alone” 的TED演讲。
她说一个年轻人曾告诉她,他很期望有一次真正的谈话。这揭示了未来几年社会将要面对的一个巨大问题——对虚无的互动的依赖。
Sherry Turkle 说: “我们正在让(技术)把我们带到我们不想去的地方。”
她发现,社交媒体和及无处不在的互联网的确与孩子之间同情心的崩溃、家庭互动越来越分散有紧密的联系,而她给出的解药也很简单: 我们真的需要放下手机,更多的面对面的交流。
当我们被一个个热搜牵动,在无数瓜田蹦跶的时候,无数个和莘莘一样的年轻人在“修行”中得到了宁静。
或许你打开这一篇文章的时候,心里也正有个声音:关掉它,我不想再看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