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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哈佛有许多可以夸耀的地方, 哈佛周围书店之多即是一项。 据说, 哈佛广场一带书店的密集程度堪称世界第一。 究竟是不是世界第一, 我不敢断言, 这里书店多而且密却是事实。 如果要提供准确的数字, 我可以告诉读者, 哈佛广场名下共有大小书店二十五家, 而那个著名的 “ 广场”, 不过是几条马路的交汇口罢了。
剑桥是座安静的小城, 哈佛更处处透着庄重、 高贵, 就连这里的书店也大都充满安适与温馨。 在这里, 不但看不见由无业穷汉经营的街头书摊, 甚至也很难见到 “ Barnes & Noble” 那样的巨型书店。 这里最大的一家书店坐落在哈佛广场一侧, 占据了一幢三层大楼, 但它并非独立经营的书店, 而是所谓 “ 哈佛库普” ( Harvard Coop)的一部分。 每逢开学,这里总挤满了选购教科书的学生。
离开喧嚣繁华的曼哈顿, 在我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尽管如此, 在漫长的冬日, 一味地闭门读书也不可取。 风和日丽的周末, 可以在查尔斯河边散步、 沉思, 而在更多阴冷、 潮湿、 雨雪交加的日子里, 书店却是最好的去处。 在那些温暖的屋顶下面, 置身于书香和轻柔的音乐声中, 你会陶然忘返。起初, 我只是沿着哈佛广场的辐射状街道, 在书肆之间信步所至地 “ 漫游”。 不久, 我得到一纸哈佛广场书店分布图, 上面标有各书店位置, 并附简介, 使用起来十分方便。到哈佛未及一月, 我就按图索骥, 跑遍了所有书店。
二十余家书店, 统统挤在方圆不过半里的狭小范围之内, 如何经营实在大有讲究。 既然街头叫卖、 清仓处理都不是哈佛人的本色, 大家只好划分地界, 各图发展。 历时既久, 特色也就出来了。
“ 七星” 书店专营宗教和心理学类书; “ 格罗利亚” 书店专营诗歌; “ 沃兹沃思” 所有新书都打折出售; “ 企鹅书店” 以企鹅丛书为主要经营范围; “ 哈佛出版社书屋” 只售本社图书; “ 亚细亚书店” 经营有关亚洲的书籍。 此外, 还有专门的外文书店、 法律书店 ( “ 哈佛书店法律分店” )、科幻小说书店。 至于旧书店, 更是少不了的。 当然, 并非每一家书店都经营一个特殊的门类, 但确实可以说, 各家书店都有自己的特色。
“ 哈佛库普” 财大气粗, 它的书店也最具规模, 其中, 教科书部占据了整整一层楼面, 最引人注意。 “ 库普” 之外, “ 哈佛书店” 也兼营一点教科书, 但都是二手书, 经营规模也要小得多。 哈佛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 教科书卖了一次又一次。 许多书显见已是 “ 三手”、 “ 四手” 了。 比较起来, 这种书总要便宜许多。 尽管如此, 大多数学生还是宁愿花多得多的钱去买 “ 库普” 里面那些贵得吓人的新书。这里书多, 选择余地大, 这大概是人们多选择 “ 库普” 的原因之一。 不过据说此外又有一种原因: 出版商为赚钱计, 于每年再版教科书之际, 总要在里面作些至少是技术性的改动,诸如调整页码等。 这类改动虽然无关宏旨, 却使得用旧版书的学生大为不便, 结果, 大家只好 “ 舍旧逐新”, 用钱来买方便了。 据我推想, 只此一项, “ 库普” 就有大钱可赚, 它就是靠了这许多求学者才发达起来的。
话说回来, 哈佛近旁的书店, 哪一家不是靠了这满街的读书人来维持的? 学生们入学、毕业, 大量地买书、 卖书自不待言; 学者们著书立说, 先是买了书店的书回去读, 然后是把写就的书摆上新书架, 用过的书送进旧书店, 这样的循环往复, 大约是没有止境的。 哈佛办得下去, 书店老板亦无须为饭碗操心。
以我在纽约买书的经验衡量, 哈佛的书实在够贵的。 三十二开的平装书多在每本 10 美元上下, 精装本卖到三四十美元更是常事。 至于旧书, 多半是半价出售。 其实, 这原是美国书的寻常价格, 并非哈佛书特贵。 只是在哈佛, 图书的经营方式相对单一, 对于求书人来说, 机会便不如在纽约那样多。 这固然减少了选书的余地, 但是这种减少, 与其说是在书的类别方面, 不如说是在书的价格方面。 不能再随时随地买进来源不一、 内容驳杂的廉价书, 而必须在门类齐全的高质图书中间精心挑选, 这种转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须知, 世上好书实在太多, 我们不但买不尽, 而且注定读不完。 因此, 怎样买书和怎样读书, 都是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情。
我想, 世上的书大抵无外乎两类, 一类是自在的书, 一类是他在的书。 自在者所指乃是自在者本身, 他在者的言说却只是自在者的回声。 自在的书是智慧的源头, 他在的书至多只是智慧的流衍。 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就会发现, 真正值得我们去读的书并不是很多。 自在之书、 智慧之书, 毕竟总是少数。
什么样的书可以算是自在之书、 智慧之书, 这是还不曾完全解决的问题。 不过一般地说, 选择那些历经磨难留存下来, 时间流逝亦不能使之褪色的 “ 经典”, 总是大体不差的。
我在哈佛买的第一本书是柏拉图的 《理想国》 (企鹅本, 1987 年), 尽管此书的中译本我已经有了。 在被译成现代英语的西方古典名著当中, 这一本书所拥有的译本的数量大概是最多的。 而我单单选中收入 “ 企鹅古典” 的这一种, 却是有多种原因的。
首先, “ 企鹅” 版书质量可以信赖。 收入其中的古典译本, 例皆出自专门家甚或著名古典学者之手, 书前长序, 亦非泛泛之作。 比较起来, 西方古典凡译为中文的, 质量也都不差, 问题在于, 我们就西方古典所做的研究, 无论深度还是广度, 比较西方自己的研究, 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单是为了补阙, 也不能不注意这些现代英语译本。 在这方面, 也可以见出 “ 企鹅古典” 的另一个优点, 那就是它选收范围的广泛。 无论译本与原本之间, 客观上存在怎样难以弥补的不足, 对于大量不谙古典语文的现代读者, 这些译本的存在的确功德无量。 最后, 企鹅丛书还以它的低廉价格吸引大量读者。 说到底, 企鹅丛书以大众为对象。 平装本的大量印行, 使其价格保持在一种相对低的水准上面。
就说柏拉图的 《理想国》, 此书企鹅本自 1955 年印行, 迄于 1987 年, 在三次修订、 两次再版之外, 几乎每年都要重印, 有时在一年之内竟重印两次。 大批量印行和价格优势确保企鹅书标遍及世界的各个角落, 它的一个附带结果, 则是因供过于求造成的减价出售。 在哈佛期间, 我买到一批半价出售的 “ 企鹅古典”, 其中, 大部分是新书。 经济规律真是无情。
哈佛大学出版社书屋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 这里的书量少而精, 更有一角半价书柜可以吸引我。 差不多每天都有些书因为破损或滞销被从新书架移到这一角来。 书的滞销可以有种种原因, 泛而言之都是供过于求。 阳春白雪, 和者盖寡, 就是下里巴人, 印得太多也会滞销。 每每看到真正的好书因为不好卖而降价, 心情总是复杂的。 一方面, 书好而价廉, 对于我等读书人而言诚为乐事, 但是另一方面, 书若是格调太雅而无人问津, 也令人感到遗憾和惋惜, 若好书印得太多而贱卖, 甚至让人心生凄然之感。
书籍原本是人类精神财富的载体, 但书之为物, 却不只是精神性的, 它也是商品, 尤其是在当今社会, 商业原则无所不在, 书籍的商品属性也更为显著。 出版、 经营者要服从商业规则, 这也不必说了, 他们原本是商人。 写书、 译书的文人学士又怎样? 他们也不能无视商业社会的法则, 更不用说,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写作的主要目的甚至全部考虑也是商业性的。 就是那些一心追求精神目标的人, 也需要借助于商业的手段来实现其梦想。 这都是无可奈何之事。
初春时节, 乍暖还寒时候, 我中止了在哈佛的访学, 预备离去。 临行之日, 天气晦暗, 烟雨迷茫, 我没有忘记与哈佛道别, 与哈佛的书店道别。 在结识不久但已十分熟稔了的哈佛大学出版社书屋, 我买了一册以 12 世纪欧洲文化复兴为题的论文集。 这是一本将近八百页的大书, 也是我此次哈佛之行得到的最后一本书。 对于就要离开哈佛、 离开美国的我, 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纪念了。
书名:高研院的四季
副标题:外一种:观察者
著者:梁治平
出版时间:2021年1月
定价:56.00元
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