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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只柱柱柱柱子哥(ID:yizhizhuzige),作者:一只柱柱柱柱子哥,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好久不见。
过去的几个月,我经历了从“病人”身份社会化的阵痛期。
有很多瞬间,我趿着高跟鞋深夜走在小区里回家的时候,路灯都把我的影子拉成一只摇摇欲坠、随时随风而散的蒲公英,情绪也是如此,一点晚风就让我想迎风流泪,脆弱感毛茸茸的。
文章里有多少“我”的自述,就有多少个日夜关于“我”的痛楚。
我是谁?
我如何看待我自己?
我想要怎样的人生?
我和世界的关系是怎样的?
我还能追求什么?
我是否能面对变化和失去?
我能否消解不确定性给我带来的痛苦?
从2020年12月在武汉T细胞采集到现在,我经历了两次平安无事的复查,虽然体感没有恢复多少,免疫功能恢复了,不再那么虚弱,也不必完全在家养着:结束历时935天的病假期,我经历了什么?
一、掉队
不用赘述我有多热爱工作,多需要用事业和职业成就来实现自我。
所以,“掉队”、“脱轨”、“回不去”也格外刺痛。
诚然我作为一个连续治疗两年多的病人,能保住性命、维持相对高的生活质量已经非常感恩和庆幸了,但是,“不甘心”的感受也偶尔会沉渣泛起:
两年多的时间很多同事、同学、朋友换房换车、结婚生子、工作进步大、投资成功,本来的社会关系里所有人都有变化、都往前走,好像只有我“留在原地”,卡在一个不能主动选择什么、甚至努力也不太有用的境地。
在本来的职场序列里,我可能没有竞争和努力的机会了。
在未来的职业发展里,我需要正视自己不得不面对的“癌症病人”标签和职业歧视。
图为柱子哥在微博发起的讨论
我和很多在树洞里给我留言的读者的经历并没有本质不同:
在漫长的、旷日持久的治疗周期里,偶尔会觉得人生空虚无意义,每天的生活都是痛苦的、无事可做的,觉得自己“没用”,灰头土脸成了家里的“累赘”。
刷到同学同事的职业成就时,忍不住觉得自己没有吃饭的手艺、在家能做的事情。
无论我多么逻辑自洽地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落差,大摆锤滑下来的时候我吐了满身这件事都提醒着我:
掉队。
去年九月我复发后治疗的第二阶段化疗结束(16次化疗)后,我借了学长公司的一个工位:像模像样地每天下午去办公室坐着,打开电脑上网、泡茶、吃办公楼附近的小店、认识一个办公室的年轻人,“假装体验工作”。
体验自己的秃头长出头发,体验自己重新坐回格子间,体验每天看起来有个事儿做,哪怕只是像个上夜班的打更大爷,在十点钟时离开早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为各个房间关灯,站在路边吹回晚风再回家。
图为柱子哥在办公室的夜晚
“好像有事干”的样子有点滑稽,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职场生活了,并不懂那个空间里别人在做什么。
我凌晨一点数过茶水间水槽里爬出来的蟑螂,我在无人的周末关上狂风雨夜颤抖的窗,我喝完了5罐茶叶37个茶包,我观察到98年的开发妹子修了眉毛:用4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了那么一点点,“自己也许还能工作”的感觉。
“我还有用”、“这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需要很多事情去填满:
记录自己的变化、新开一个公众号写全然不同于本来作为“病人”的自己、每日固定的穿搭自拍、定期的公益活动、和不同的人交流月度计划的自己、选择拍摄几只纪录片侧面观察跳出审视自己、给自己建立新的习惯、整理旧的关系、摸索自己还能把什么作为工作。
这是我在没有更新公众号的几个月做的事情:建立秩序感和控制感。
图为柱子哥每日坚持在办公室对镜自拍OOTD
我试图摸索出不作为柱子哥生活的新身份。
我必须找到可以养活自己、安身立命而不是违背初心、消费柱子哥的人生路径。
我保留了自己对于一些事情的热爱和坚持,在不逼迫自己太多的情况下,挖掘自己的所长和所想。
生活就像一个文物盲盒,真的是要自己“熬”过漫长的、孤独的、阵痛的过程,然后才知道自己大概能得到个什么东西、能找到个怎么样的自己。
从今年四月开始,我离开了之前的工作单位,不再是所谓的陆家嘴金融女了,两年多以前的文章如何度过人生艰难:魔都28岁硬核知识型美少女自救指南预见到了之后的很多经历:从陆家嘴到中山医院没多远,但是从中山医院回陆家嘴,可能,就回不去了。
只是,只要我活着,我就得找出自救的路径:掉队的人,也得找到新的路。
二、害怕画地为牢
“你就安心养病吧,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你都经历生死了,咋还这么看不开呢,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你忘了复发的时候治疗多遭罪了么,现在身体状况稳定,还想那么多干嘛。” “你生过这么大病,没人会再要求你什么。”
“你去上班,人家怎么安排工作给你,轻了重了的,又复发的话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能活着就不错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这些劝慰我不要焦虑、不要为工作心急的话,诚然都是好意,诚然我自己都能客观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职场人”“社会人”在“身体健康”这一项上就是不同了、需要被区别对待了,但是这种温柔的soft discrimination,还是会让我难受。
说我玻璃心也好、矫情也罢,只是因为我生病了就否定我继续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工作安身立命、追求自我实现而不是妥协于“生存”的权利,我都是难受的。
我只是生病了,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少了很多选择,但是我不该没有选择。
我从来都不觉得“什么样的人、在什么处境下、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安于什么样的人生”,我不信这种基于个人对世界狭隘理解的刻板印象。
自然而然,我也不觉得自己就该画地为牢:我仍对万千世界保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世界在发生什么,看得到自己的渺小,也看得到自己可以做什么,再小的坚持、努力和利他,也许都会对自己和别人有用。
“生死之外,也有大事”,我依然会纠结长期化疗留下来的激素胖和色素沉积,我会去看皮肤科问专家可不可以做光子嫩肤打水光针。
我依然每天睡前熨烫好第二天搭配的一身衣服,对自己的外表和精气神从不敷衍。
我依然刷刷财经新闻,看看世界发生了什么,对投资的起起落落怀着韭菜般热切的心。
我依然学习了自己想做却一直没机会用上的东西,亲手干才有资格抱怨、才有资格甘心说放弃。
我依然觉得人生的默认值没有变化,不放弃追求爱情、不被任何依赖绑架、可以自己独立生活。
轻飘飘说我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不太可能,在某些场景下我们就是要受制于别人的看法和别人的目光的,我也一直在摸索“在意外界目光”和“自我审视”之间的分寸感:
过于在乎别人的目光,就会让自己的人生刻舟求剑,用别人的标准来为难自己。如果只关注自己呢,就必然会放大自己的痛苦,觉得世界不公平、对境遇充满恨意。
说来可笑,在养病的人生阶段,居然也有一个被保护的很好的“舒适区”,在这个舒适区里我好像被自动推免到不必参与竞争、不必参与任何序列、不必对自己有要求的状态里,身边所有人对我的期待就是“活着”,“作为柱子哥好好活着”,我甚至自己也可以麻痹自己:站在原地就好了,活着就不错了。
图为柱子哥袒露脖子上两道刀口
我像是被放在玻璃罩子里的、符号化的永生花,舒适区里不必经受风霜雨打、不必经历盛放枯荣。
可是我不想这样,哪怕“经历被固化成特质”,“故事被固化成标签”,我也要走出自我的牢笼。
于我,人生的真正舒适区是:过再不可能的人生,也要乐在其中。
三、时间是否真的有力量
时间于我们真的是绝对公平的资源么?
某种程度上,不是。
正如我在“我所害怕的”文章里写过的经历,1998年东北国企下岗那一年,我看到了很多迥然不同的选择:
有人上吊自杀、有人喝了半辈子大酒、有人靠卖苦力蹬三轮送孩子上学、有人亡命天涯、有人拿着安置金南下下海、有人换了城市打工、有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有人步步行差踏错。
发生在同一时间点上的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身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迹:
有人一辈子都是“下岗工人”,有人早早走过这个坎儿找到了更合适的道路,有人熬过了这段经历在日后几十年早就淡化了这件事,有人被这段经历重创后在匮乏生存资源里愈加不幸,有人忿忿不平把不幸内化成自卑伤害了更多家人,有人积怨成疾贫病交加(对这点我体会最真切吧)。
有人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人生就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只是活着。
有人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人生才开始,在变化和失去来临的那一天,做出了选择。
回首二十几年的时间跨度,经历1998年那一天的父辈大人们,用不同的人生态度、解决问题的能力、改善境遇的能力,为自己和家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在同一天,被告知下岗。却用不同的时间消化和应对了这件事。
在“熬”过苦难的时间里,选择全职痛苦还是兼职找出路,区别很大。
如何在严实合缝的生活重压里找到一丝出去的希望、喘口气,某种程度上就构成了人与人的不同。
1998年国企下岗这件事给我的人生造成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最直观的影响是:我不想重蹈覆辙。
我要如何度过这悠长病假?
我要如何离开病假进入新的生活?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两年多,答卷已经交上去了,可能也没有什么正确答案,但是我想列个解题思路来记录这件事:给病假生活一张交接确认单吧。
我做到了哪些事?
我有哪些改变?
我付出了什么努力?
我有什么体悟和成长?
我积攒了什么经验?
我交了哪些新朋友?
我做了哪些新尝试?
我有没有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必须回答自己:时间没有白白过去,苦难本身没有意义,但是度过苦难所取得的成长是有意义的。
四、我想“因祸得福”
小说和电视剧里经典的人物小传:才华横溢、命运多舛、因祸得福。
正如你们在整篇文章里看到的那样,以“我”作为主语开头的话那么多,说到底,还是自艾自怜自我感动了,心路历程纵然坎坷,其实也没有超出“众生皆苦”的程度,很多事情的改变,不是从抱怨开始的,不是从“想”开始的,是从“做”开始的。
疾病的不确定性是坏事,但是它几乎逼迫我提前思考、提前决策了所有人生的重要事项。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我可能会一辈子打工,陀螺一般被鞭子抽打着在精英主义的序列里边内卷边找安全感,不太会尝试、甚至这么偶然地成为所谓的网红、影响别人,甚至做影响社会观念的事情。
图为柱子哥安宁疗护公益活动活动照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我可能28岁那年会稀里糊涂按部就班地怀孕生子,在随大流中不断压抑自己、规训自己,在婚姻中催眠稳定而不是寻找成长和爱情。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我可能不会认识很多本来社会关系之外的人,我也没机会真的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以及栽跟头,也不会被他们发现我螺丝钉工具人以外的特质,也不会被放大自己不自知的优点,也不会交往到惺惺相惜、共渡难关的朋友。
图为柱子哥的病友手绘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我可能要四五十岁才会看到自己可怜的局限性,不会“见自己”,更难“见众生”,要有更多代价去克服自己的软弱、自卑、懒惰、空虚。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我可能根本不会有现在的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坚持做自己认同的事情,珍惜时间,不回避思考、不逃避“认识我自己”这件事。
图为柱子哥在办公室的夜晚
因为疾病和死亡的不确定性,我更追求正确的人和事,我更明白什么是真正稀缺的、珍贵的、不可求的,我更珍惜机会和时间,我不允许自己长久地路径依赖。
某种程度上,确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中山医院回陆家嘴现在确实是回不去了,可是上海那么大,我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哪怕有很多很多的职场歧视,我的一点点微光还是会被某一处、某一个事业、某一个人所接纳:病榻缠绵时,我好好治病。治愈缓解时,我过正常的生活。
但我不认为永远回不去了。
图为柱子哥养的百合:不轻易剥夺每一朵花绽放的努力
我认为很多社会观念的改变,都是在一个大的趋势上某个爆点事件叠加长期的努力共同作用的:我们的社会总有一天要正视且公平对待残障人士、癌症病人,我要好好活着、努力期待、积极促成这样的一天。
而职业转型的变化使我明白了自己一部分生活里作为“柱子哥”的终极要义,为了证明:普通人得了癌症,依旧可以拥有璀璨人生。
五、作为普通人的我
上个月我把微信头像又换回了自己经典的、广为流传的长发及腰的照片:海藻长发,十年青春,但,连头发都可以失去,就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不能从头再来的。
图为柱子哥生病之前最后一次吹长发
两年多的时间我考虑过很多职业选择,本职工作以外的想尝试的东西,我几乎都或多或少、浅尝辄止地尝试了。
也因此知道了自己体力、心力、能力的边界。
比如我虽然很喜欢写作,但是让我以写字为生、要在一个框架和选题下写东西迎合读者的偏好,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爱好变成工作,被剥夺随心所欲的快乐。
图为柱子哥《向阳而生|柱子哥的抗癌指南》豆瓣书评
比如我虽然热衷于参与各种公益活动,但是让我以公益活动为生、把自己的初心和商业行为结合好养活自己,我不愿意。我一旦把自己淳朴的初心变成工作,我就会自然地对一个事情有要求、功利心会湮没自己付出的快乐。
通过选择和取舍,我更了解和接近自己了。
在学长公司借工位的几个月里,我又重现了自己本来工作的所有习惯:
每天进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泡茶,别人闻到浓郁茶香就知道我来了。
每周订花,总订百合,花骨朵碰掉了就用纸杯养起来。
买了单人沙发和自拍的全身镜,每天雷打不动发穿搭。
从老东家搬来我的超大显示屏,抻着脖子画图画表,因为对工作要求太高被吐槽。
格外爱惜每天晚上7点到11点的四个小时时间,保持旺盛的表达欲,甚至一度做到了日更公众号小号。
每日八百省吾身,热衷于写工作总结和会议纪要,执行力还是当日事当日毕,不能容忍出错。
依然喜欢做计划、做分析,不断找答案,但是提问永远比答案多。
图为柱子哥喜欢的彩虹伞
在苦熬的时间里有长进、有思考,就不算蹉跎。
在我公众号没更新的几个月里,每天都会有朋友留言问我好不好,问我为什么不更新。
有一天我在豆瓣翻到读者给我去年的书《向阳而生|柱子哥的抗癌指南》书评,其中引用了村上春树的话: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图为柱子哥公益活动现场
那这篇口水话就是答案吧:我在穿过暴风雨,谢谢你们给我的鼓励,但我要慢慢习得一个人独自穿过暴风雨的勇气,我要等待时间给我力量和赞赏。
这长长的口水话流水账,写的两个公众号本身,就像我人生的错题本:记下来,是给自己看的,如果别人恰好看到恰好觉得有用,那也很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只柱柱柱柱子哥(ID:yizhizhuzige),作者:一只柱柱柱柱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