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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黑色君,编辑:詹茜卉,校对:王用鑫,排版:于嘉夫,原文标题:《希腊人在古埃及:世界上最早海关是如何诞生的?》,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提起海关,大家第一反应是近代产物:上海、广州、武汉等大城市都有外滩,有气派的海关大楼;我们日常购物(海淘)、出入境旅行时,也会和海关打交道。所以人们对海关的印象通常是:海关主要负责进出口货物的监管和征税。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并非全部。
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国著名汉学家和埃及学家亨利·马斯伯乐(中文名马伯乐)在对古埃及财政系统的研究中就确认,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确切关税记录在埃及。公元前600年左右在位的埃及法老尼科二世,在自己的墓志铭上把“征收货物价值的十分之一作为税收”当作功绩记载下来。
二十年前,国际海关组织权威专家朝仓弘教在他的大作《世界海关和关税史》中,仍然沿用了这一说法:“通过阅读古代尼科国王(King Necho)的墓志铭,历史学家能够确认在新王国确实存在过十分之一关税,这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确切关税记录”。
无论亨利·马斯伯乐还是朝仓弘教给我们留下的说法都只有一句话:最早关于海关和关税的明确记录诞生于尼科二世时代的埃及。除此之外没有更详细的阐述了。所幸,在他们确定大方向之后,考察这一阶段埃及的历史,结合最新的考古成果,我们能对海关的诞生过程有确定性结论。
一、早期的国际贸易中产生了海关的萌芽
海关的萌芽伴随着贸易的发展而诞生。
根据黑曜石上的记载,早在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3000年之间,埃及和位于今日叙利亚、黎巴嫩的黎凡特海岸地区就有了最早的国际贸易。不久后,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和小亚细亚(今土耳其)东南的赫梯人之间也建立了稳定的商路。
随着早期国际贸易线路的成熟,尤其是埃及和巴比伦等政权的兴盛,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400年之间,整个地中海东部的区间国际贸易都得到扩大和繁荣,逐渐在当时地中海东部广大沿海地区及两河流域形成了第一个大型国际贸易网络,这个贸易网络最远的辐射范围甚至到达了印度河流域。
许多地中海上的海岛也在这期间作为国际贸易的中转站得以兴起,最著名的是克里特岛,不但成为当时国际贸易的主要中转站,还留下了璀璨而神秘的米诺斯古文明。
克里特岛在公元前1570年左右的贸易路线。这个海岛位于当时地中海国际贸易的十字路口,留下了神秘璀璨的米诺斯文明,以及至今未被破译的线性文字A。
海关的萌芽就在这段时间内伴随着早期国际贸易的发展而诞生了。
公元前2500年左右,古埃及就有贸易关卡的存在。这些关卡以戍守要地和管控战略物资出口为主要职能,有时也会进行过路费性质的征收。后人的诗歌和想象中对这个时代的海关许多假设性描述,但从实际考证看,这个时代的国际贸易网络中,无论在埃及、两河流域还是印度河流域,都没有任何关于海关存在的确凿证据。在大名鼎鼎的《汉谟拉比法典》中,也没有关于海关税或类似税收的描述。
现代学术界以此为基础,认为这个时代的国际贸易已经很发达,存在占据交通要地、以军事用途为主的关卡;另一方面,海关和关税在此期间尚未正式产生。
遗憾的是,公元前13世纪末开始,“海上民族”突然兴起。这些至今仍未考证出确切来源的、来自地中海的入侵者依靠自己拥有铁器的优势席卷了整个地中海东部,彻底改变了当时的国际局势,使得当时的国际贸易遭到了灾难性破坏。当时国际贸易的主要贸易主体要么被摧毁,要么遭到严重削弱。
小亚细亚的赫梯人国家被灭亡;今日叙利亚和黎巴嫩地区许多因贸易兴起的沿海大城市被海民掠夺者夷为平地;塞浦路斯、克里特等岛屿上的文明基本被海民席卷摧毁;希腊部分地区的城市文明甚至退化到公社时代,并且持续了数百年;埃及也饱受海民的骚扰,等埃及人在艰难战争后成功将海上民族击退时,他们发现整个地中海沿岸的贸易网络已经基本都被摧毁。
海上民族入侵路线图。大约公元前1200年左右开始的这次大规模入侵,摧毁了地中海东部多个文明中心,让当时文明和国际贸易停滞甚至倒退了几百年。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早在周文王时代就有“关市讥而不征”的记录,把当时市场只稽查、不收税视为周文王的一种德政。近年出土了签发于公元前322年的“鄂君启金节”,其文字内容显示这是楚怀王颁发给贵族鄂君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证,可以说是中国海关史上最早的实物证据。
出土的东周时期青铜器“鄂君启金节”:公元前322年,楚怀王颁发给贵族鄂君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证。来源:Wikipedia
这个文物说明,在战国时代的楚国内陆和内河运输体系中“关”的普遍存在,且已经伴随着一定的税务职能。但我国早期的海关萌芽以诸侯国之间侦察、检查和控制战略物资出口等军事职能为主,兼收过路费。真正作为国家财政一部分的成型海关出现在我国历史上,还要等到唐朝设立市舶司。
二、由雇佣兵到国际贸易商:希腊人在法老治下的埃及
“海上民族”入侵导致当时的文明和国际贸易进入长达数百年的衰败期。很久之后,有航海和商业传统的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恢复了元气。他们相继大规模移民定居到地中海沿岸各地区,建立起包括迦太基在内的诸多殖民地,带动了整个地中海的国际贸易的复兴。希腊人和腓尼基人也因此把持了整个地中海的海上贸易。
早期希腊人移民和贸易的路线。他们和迦太基人共同让整个地中海沿岸国际贸易达到了新高度。图右下的瑙克拉提斯城是未来埃及对外贸易的主要窗口。
另一方面,公元前700年左右,中东地区的军国主义强国亚述兴起,国际形势动荡并波及到埃及,内战和反抗亚述的战争连绵不断。最终,一位埃及领主依靠希腊雇佣军的帮助建立了新的王朝,这位领主就是后来的普萨美提克一世。他在战后引入了大量希腊人口,不仅包括退役后需要安置的希腊雇佣军,也包括各地的希腊商人和工匠。那位墓志铭上有最早“十分之一关税”记录的法老尼科二世,就是这个王朝后续的君主。
最初,希腊人分散居住在埃及各地。后来,越来越多的希腊人逐渐汇聚到尼罗河三角洲西部一个叫瑙克拉提斯(Naucratis)的地方。这里早在普萨美提克一世时代就是一部分退役希腊雇佣军的定居地,但不确定当时是否有了国际贸易。
这个叫瑙克拉提斯的地方,并不靠海,而是位于尼罗河三角洲靠西南的支流上,可以确定的是,在尼科二世时代,瑙克拉提斯已经成为整个埃及大部分希腊人聚居之地,以至于在尼科二世死后十几年,新的埃及法老把这座城市正式赐予希腊人,并官方规定境内所有希腊人必须常住于此。
从此,这里成为希腊人在埃及的一个特区。埃及法老的代表在这座城市有办公室,但埃及本地人进出这里或在此定居的希腊人进入埃及其他地方,都受到严格的程序限制。这样既可以有效地安置希腊雇佣军,又能防止希腊人在埃及内地渗透规模过大威胁法老统治。
埃及人与希腊雇佣军。随着亚述、巴比伦、波斯等西亚地区大帝国的兴起,埃及人的军事技术逐渐开始落伍,法老在战争中对希腊雇佣军的依赖性越来越强。来源:pinterest
瑙克拉提斯位于尼罗河三角洲西部,并不直接靠海岸,通过尼罗河的支流通向地中海
这些希腊人定居下来,自然要找适合他们的营生。和平时代最合适他们的莫过于航海贸易。通过这座城市和定居此地的希腊人,埃及融入了整个地中海世界范围内、由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建立和把持的海上贸易网络。埃及的谷物、纸草、亚麻等物资从这里销往整个地中海沿岸,希腊人则把自己的橄榄油、葡萄酒、陶罐等物资带到这里。
埃及法老治理下的埃及土著基本上以从事农业为主,不善贸易。埃及的主要国际贸易,如从黎巴嫩进口柏木等物资,基本都是由埃及政府官方出面进行,官方垄断的贸易,实在是没有再收关税的意义,这也是为何国际贸易曾兴盛多年却没有留下关税记录的重要原因。
因此,我们可以大胆猜测,文章开头所说的,有着明确考古证据却缺乏细节的最早确切关税记录,很大可能就在埃及法老引进希腊移民发展国际贸易和商业,以及瑙克拉提斯兴起的历史之中。就是说,因为瑙克拉提斯的希腊人,把贸易做的风生水起,法老动了收他们点税的心思。
幸运的是,最新的考古成果把这种猜测变成了事实。大英博物馆于1997年至2019年对瑙克拉提斯城遗址和出土文物进行了专项研究,成果斐然。
英国国家档案馆对大英博物馆瑙克拉提斯发掘成果归档的专题页面
法老治下的埃及长期没有流通货币,主要依靠实物缴纳税收。除了固定的人头税外,埃及人的主要生产活动常年适用十分之一的税率。法老的臣民捕鱼需要上交十分之一的捕获物,耕种已经开垦的良田、在草原上放牧也要上交最终产出的十分之一。
定居在埃及的希腊人自然也要遵守埃及的法律,交十分之一的税。不同于埃及人,占希腊移民很大比例的商人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国际贸易,因此他们进出口货物货值的十分之一会作为税款交给埃及法老。尼科二世法老的墓志铭中,他统治时期的埃及存在十分之一关税的记载便来源于此:这种关税最早很可能是埃及国王对臣民收取十分之一税收在商业领域的延伸。
希腊人作为擅长商业的民族大规模定居在埃及,使得埃及法老的什一税在农业、渔业和畜牧业之外有了一个新的大规模税源。正是因为这个税收具有不小的规模,成为法老财政体系中新的重要组成部分,尼科二世才会在自己的墓志铭中当作功绩专门记下一笔。这个就是朝仓弘教《国际海关和关税史》中提到的“确切的十分之一关税记录”的具体背景。
根据考古成果和原始记载,希腊人在城内曾经建立一个被称为“希腊宫”的宫殿建筑。瑙克拉提斯城的居民来自地中海沿岸各地的希腊城邦,这个建筑类似于市议会,用来协调不同地区出生的希腊人利益。
当时的埃及法老派出的代表在这座宫殿有固定的办公场所,实现体现法老主权的部分管理职能。既然关税是属于埃及法老的收入,瑙克拉提斯城的关税征收职能也属于这里的法老代表。也就是说,瑙克拉提斯城俗称“希腊宫”的市议会里埃及法老的派驻机构,包含了最早专业征收关税的部门——最早的海关组织。
瑙克拉提斯城鸟瞰图,其中左下方是希腊人的议会区,海关最早产生的地方大概率就在这里。来源:pinterest
瑙克拉提斯这个希腊人经营的埃及贸易中心形成后不久,波斯人开始多次入侵和占领埃及。公元前525到公元前400年左右,埃及基本处于波斯人占领下,瑙克拉提斯的地位随之飘忽不定。后来,古典作家色诺芬大力称颂过的波斯王子小居鲁士叛乱,波斯后续的内战使得他们无暇顾及埃及。埃及人借希腊雇佣军的助力,重新获得了较长期的独立。
瑙克拉提斯城随之获得了较长期的稳定发展。墓志铭上晦暗不明的“十分之一的关税”,也有了更完备的记述和发展。立于大约公元前380年的《瑙克拉提斯石碑》,是记载这期间当地贸易的重要文物,上面记载道:
把来自希腊人之海(地中海)的黄金、白银、原木、木材和所有物品以及来自罕特城这一属于法老领地的所有商品中的十分之一给予神庙,把位于安努河岸的被称为瑙克拉提斯的派尔迈瑞城的这一属于法老领地的黄金、白银和所有物品的十分之一给予神庙。
同时代石碑上的一段希腊文铭文。
请忽略铭文里奇奇怪怪的地名。这段铭文中透露的信息非常之多:
首先,来自地中海的各种商品出口到法老控制的其他地区时候,都需要交纳十分之一关税。说明这期间海上贸易征收10%的关税已经是常态。
其次,瑙克拉提斯城本身也有一定的手工业,如制陶业,这里的制成品卖到法老统治的其他区域也需要缴纳十分之一的关税。有趣的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来自地中海的进口货物进入瑙克拉提斯城需要缴纳关税的记录。
如果瑙克拉提斯城真的不对来自地中海的进口货物收税,其货物出口到埃及其他地方需要和地中海来的货物一样交纳十分之一关税,那么瑙克拉提斯城不但是关税的最早起源地,还产生了自由贸易区和保税制度的雏形:整个瑙克拉提斯城就是埃及设置的自由贸易区。
最后,为埃及法老收税的实体竟是神庙,这让人颇为意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有可能是因为埃及在瑙克拉提斯兴起后的两百多年中,很长一个时期是被波斯征服的,经常处于争取独立的状态。从国际第一流强权变成二流国家,埃及人在军事上越来越依赖希腊雇佣军,这样希腊人的地位水涨船高。
与此同时,以雅典为首的希腊人在希波战争中取得对波斯人的胜利,经济越发繁荣,希腊的国际地位得到了极大提高。埃及人和希腊人的地位对比产生了巨大变化后,用向神庙进献的方式代替直接向法老的税务人员缴纳关税,既能照顾希腊人的心理感受,又不损害法老经济利益和地位,堪称双赢的平衡之法。
随着希腊人实力的扩大,尤其是埃及对希腊雇佣军仰仗程度增加,除了瑙克拉提斯之外,埃及法老为希腊人在尼罗河三角洲地区开辟了更多定居点。
2001年,大英博物馆在瑙克拉提斯附近的尼罗河支流河道底下发现一座完整石碑,这个新石碑被称为“索尼斯—赫拉克勒翁石碑”。赫拉克勒翁是当时希腊人在埃及的另一个港口城市,索尼斯是埃及人对这座城市的叫法。从年代、规格和具体条文上看,这个石碑和上面说的“瑙克拉提斯石碑”是一对。通过研读,这块新发现的石碑碑文规定了经过索尼斯—赫拉克勒翁和瑙克拉提斯这两座希腊人聚居地港口城市货物的课税事宜,其涉及税收的条文和“瑙克拉提斯石碑”几乎完全一样。
新发现的石碑进一步证实这一期间埃及对从事贸易的希腊人征收十分之一的关税。比起尼科二世时代,此时的贸易规模无疑更大。在埃及的希腊人拥有了瑙克拉提斯为首的多座城市,并基本垄断了埃及的地中海贸易。无论是来自地中海的商品经由希腊人城市进入埃及法老控制下的其它地区,还是希腊人城市本身的制品进入埃及内地,都要先向当地的神庙支付货物十分之一的价值,作为给法老的税收。
总之,埃及法老在公元前七世纪引进的大量希腊移民尤其是商人,使埃及融入了当时的国际贸易秩序。全球最早关税很可能是埃及什一税在商业领域的衍生。瑙克拉提斯城作为一个主权和地理位置属于埃及,实际由法老代表和希腊市民共治的商业城市,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记录和考古证据,验证了海关关税在埃及的诞生与希腊商人有关的假设,成为目前考古结果下能确定的海关和关税起源地。
此外,瑙克拉提斯城还可能产生自由贸易区和保税制度的雏形。对瑙克拉提斯城历史的进一步研究,对于揭开海关早期形成过程的迷雾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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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ebarchive.nationalarchives.gov.uk/20190801105436/https://www.britishmuseum.org/research/online_research_catalogues/ng/naukratis_greeks_in_egypt.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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