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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作者:董子琪,编辑:黄月、叶青,原文标题:《既是恐怖也是安慰:从〈鬼吹灯之黄皮子坟〉到〈寂静之地〉的百般怪物》,题图来自:《寂静之地》
2021年夏天将有不少恐怖片与观众见面,《鬼吹灯之黄皮子坟》网络上映,《寂静之地2》也进入了中国院线,著名的《招魂》系列也迎来了续集。恐怖片中的怪物通常是表现的核心,而人们为什么会对这些怪物欲罢不能?
研究美国恐怖片的著作《魔鬼秀》引用导演蒂姆·伯顿的观点说,现代生活中神话故事的意义已经失落了,而神话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对人类控制不了的抽象事物的真正比喻和象征,现在具有这项功能的是恐怖的事物,确实如此吗?让我们从《鬼吹灯之黄皮子坟》开始谈起。
精怪黄鼠狼:从幻化人形到原形毕露
在《鬼吹灯之黄皮子坟》里,大兴安岭深处的黄鼠狼精可用幻术将纸人变成真人,坟茔化作宅邸,白绫变成金银财宝或是其他心中想念之物,诱使前来的人们踏进圈套。这很像《聊斋》常讲述的故事——书生在夜里见到妖艳美女去到富丽堂皇的大宅,醒来发现只在凄凄荒草孤坟之中。这类故事的原型可见于唐传奇《游仙窟》,书生偶入富贵温柔的仙境,与女神双宿双栖,但富贵荣华、恩爱缠绵都如同一梦,转瞬即逝。
这类故事的有趣之处往往在于,直到结束才揭晓先前的富贵繁华是如何从现实普通事物中幻化出来,诱使主角跌入圈套的或非人类,回想起来之前种种细节都在交代它的身份。《聊斋·翩翩》里写家中破产、身染重病的罗生遇见一位貌美女子,随之前往其修行的山洞,在洞中与女子结婚生子,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在洞中他们用蕉叶裁做衣服,把叶子剪成鸡和鱼烹饪食用。当罗生携儿子儿媳离开仙洞时,发现身上的锦衣又变回了蕉叶,想要回到仙洞却再无迹可寻。《黄皮子坟》里胡八一、王胖子误入黄府时,发现宴席上的客人吃的是全鸡宴,除了鸡肉别的一概没有,也是与蕉叶锦衣一般的伏笔。
显而易见,《黄皮子坟》是基于民间黄鼠狼成精传说而来。据《中国精怪故事》所写,汉代以后,受道教修炼得道成仙的观念影响,民间精怪故事中有物修炼成人、成仙的说法——它们居住在深山旷野、森林山洞之中,经过成千上百年的修炼才得人形,黄鼠狼精就属于其中一种。有意思的是,《中国精怪故事》记载的来自各地的黄鼠狼传说具有一些共同点,比如黄鼠狼变人时会有向人讨口封的习惯,它问碰着的村民自己像什么,村民说它像什么,它就能借着人的话语变成什么。
河北藁城流传的黄鼠狼传说是这样的:一个头顶破布的黄鼠狼向清朝村民李二愣讨口封,问他“你看我像什么”,李二愣说“像个丑妮子(河南方言,意为少女)”,黄鼠狼便借人话变成了一个妮子。另一个流传于山东滨州的黄鼠狼精怪故事讲,夜里黄鼠狼精来村民地里偷瓜吃,村民知道是精怪便不理它,它反而跑到人跟前先来回走动,念叨着“我会踏踏我会跑”,村民知道这又是讨口封,拿起烟袋开始吸烟,小人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还伸出手要烟说“股蹲股蹲抽袋烟”。没过多久,村民听说一位员外的小姐中邪了,反复念唱“我会踏踏我会跑,股蹲股蹲抽袋烟”,知道是闹妖精,前往去看,抬高枪口大声吓唬,“给你袋烟,送你上西天”,小姐顿时便好了,之后还嫁给了他。这两句唱念如同谜语,不仅提醒着村民黄鼠狼又一次出现了,还向人们描述了黄鼠狼幻化人形时,不仅要模仿人的样子,还要学习人的动作——最起码要像村民一样蹲着抽烟才行。
将这两句看似荒唐的唱念与《黄皮子坟》里反复出现的戏曲唱段“人求我时我为大,我求人时低三分”联系起来,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唱段并不是外在于影片的——在民间故事里,幻化为人的黄鼠狼总要模仿人的行为,哪怕这种模仿通常是非常表面的、儿戏般荒唐的。而《黄皮子坟》的精彩之处恰恰在于展现黄鼠狼学艺不精、似是而非的纰漏:黄府为黄老爷庆祝寿辰,大宴宾客,却是全鸡宴;宾客看上去热热闹闹、少长咸集,仔细观察却表情僵硬、行动机械、全无正常人的反应,因为它们都是纸人幻化的。与民间的黄鼠狼传说相呼应,这两句唱段展现的同样是,黄鼠狼正在学习人类社会的运行规则,人是什么样,它就模仿成什么样;而触动观众恐怖神经的点大概在于,原形毕露的不仅是学人没学到家的黄鼠狼,更是人类自身真实的样子。
怪物寓言:人类何以咎由自取
说到真正令人恐惧的怪物,很多恐怖片里的怪物都如同人类咎由自取的寓言,如同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怪物的当代版本。《魔鬼秀》梳理了美国恐怖片的发展历史,将20世纪30年代定义为恐怖片盛行、怪物丛生的阶段,《德古拉》(1931)和改编自《弗兰肯斯坦》的《科学怪人》(1931)先后登上大银幕。《魔鬼秀》将恐怖片当成凝聚外部世界经济状况的隐喻,认为对怪物的热情折射出了这一时期人们从大萧条的现实中逃避的需求,之后20世纪50年代的《哥斯拉》(1954)以巨大无比、四处横行的怪物哥斯拉象征核扩散和失控生长,是对原子弹和冷战的拟人化表现。
在分析2001年之后恐怖片的文集《后9·11时代的恐怖片》看来,《科洛弗档案》(2008)既影射了9·11也影射了二战,让历史创伤超越国家的界线,层叠在了一起。《汉江怪物》(2006)则像是残酷军队的副产品,嘲讽了美军的不可信赖——电影开头美国军官下令将装满化学药品的瓶子扔进汉江,这也取材于2000年驻韩美军将化学药剂扔进汉江造成水源污染的丑闻。
暂且不提怪物如何映射了不同时代的集体焦虑和历史创伤,单从这些影片的叙事来看,怪物之所以成为怪物,通常有迹可循。可能是因为先前受到扭曲和虐待,之后凭借生存意志或者某种复仇动机为害人间。《侏罗纪公园》和《哥斯拉》系列都展现了人类出于自利动机发明了无法终结的大怪物——转基因恐龙和核辐射哥斯拉——下场究竟如何。譬喻更为幽微的《迷雾》(2007)改编自斯蒂芬·金小说的《迷雾惊魂》,暗示政府保留区实施的“箭头计划”招致了另一个空间的怪物前来袭击人类,这种怪物隐身在迷雾当中,人们甚至看不到其全貌,只知道它极其嗜血暴力,一个触须都能置人于死地。
更加人格化的怪物出现在《死寂》(2007)中,它要惩罚发声的人类,是因为曾经被禁止开口,他的终身事业就是让人类失去声音(silence all who silience me)。(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类恐怖片更加类似日本怨灵式恐怖片,受迫害的鬼混重返人间对生前的迫害者施加报复,《午夜凶铃》与《咒怨》系列都是其中代表。)如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在《迷人怪物》里点评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时说,怪物的困境在于像受难的亚当一样,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本人的意愿,怪物的脸孔正是我们在扭曲镜面中看到的恐惧的模样,投射出我们不想记住、不敢记住的东西。怪物或许是野心勃勃的科学疯狂发展的结果,然而再多苦难也无法泯灭他们求生的意志,这正是与怪物对抗的人类的悲剧之源。
近来上映的《寂静之地2》(2021)依然是一则怪物寓言,人类面对的敌人是肢体像蜘蛛一般狭长、凭求生意志四处弹跳屠杀的怪物。在故事背景与恐怖氛围方面,《寂静之地》与《迷雾》可以一比。两部影片讲述的都是美国一个宁静祥和的小镇突然遇到不明怪物袭击,一家人如何从困境中逃生;《迷雾》中像章鱼一样的怪物触角猛然袭击车窗,《寂静之地》里的怪物也能从天而降击破车窗。
在美国恐怖片里,怪物打破中产家庭的车窗是引发恐慌的重要瞬间。《魔鬼秀》也看到了缠绕于中产家庭车子房子之上的鬼魅,指出1950年代许多恐怖片的主角都在豪华的家中大声呼喊,仿佛在怪物威胁之下,安全的生活不堪一击。《寂静之地》里怪物的软肋是没有视觉,只有听力,因此人们发展出安静的生活策略。其实,这类片子最有意思的永远不是怪物有多吓人,而是人类应对怪物时能够发展出哪些生存策略——在《寂静之地》中,人们逐渐习惯了不出声的生活,原本被视作弱势的哑女成为了最有生存策略和勇气的人。
《寂静之地2》剧照
与怪物共处:人类典当灵魂
《寂静之地2》展现了人类面对怪物袭击时的群体分化,部分人类为了自保而变成怪物,布下圈套伺机捕猎幸存者——为了区分他们,影片将他们的眼珠染成了猩红色。这时期的幸存者不仅需要担心怪物,还要担心已经分化成怪物的同类,这与改编自科马克·麦卡锡的电影《末日危途》(2009)遥相呼应:在食物短缺、陷入饥荒的世界里,人群简单地分成了好人和坏人两个阵营,区别就在于吃不吃人。需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必须确认自己的身份归属。
穷途末路的人类也能转化成自己原先惧怕的怪物,对这种转化和卷入的恐惧,构成了某些恐怖影片的谜底。不用说丧尸这类最为明显的“感染”变异,充满不确定的转换同样让人害怕。温子仁导演的《潜伏》(2010)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时刻,是主角怀疑冒死找回来的孩子的驱壳里还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的灵魂是否被魔鬼掉包了;《万能钥匙》(2005)讲述的同样是隐秘的转换过程,主角被卷入灵魂交换的困局而不自知;《恐怖游轮》(2009)主角的自愿转换也是全篇的谜底。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认为,灵魂交易的故事原型出自浮士德与魔鬼的故事,梅菲斯特用抵押灵魂的方式满足浮士德对知识和美的欲求,用灵魂交换某件东西就相当于用灵魂作为抵押品借贷。以此看来,这些灵魂转换者可能都是浮士德的后代,这类恐怖片中的怪物没有具体的形象,然而人与怪物却更加牢固地捆绑在了一起,对于尚未明确的恐怖的共鸣比具体的怪物更让人汗毛直竖。
《林中小屋》剧照
随着怪物花样翻新,人们也想要将它们放在一起,观察会产生怎样的综合效应。比如《林中小屋》(2012)就像经典怪物共聚一堂的联欢会,《闪灵》中的双胞胎、《午夜凶铃》中的贞子、《小丑回魂》中的小丑等诸种怪物,都被幕后黑手安置在林中小屋里,等待主角触发机关被释放,不断弹跳出来的怪物接连追杀主角,形成了某种奇怪的娱乐效果。怪物的奇葩模样以及它们的历史和创伤,变成了观影者乐于寻找的彩蛋和典故,屠杀人类的多种方式也因此成为了富有娱乐性的联欢。就像《死神来了》(2000~2011)系列虽然残酷,却也因死法创新不穷和富有想象而颇具娱乐性一样,《林中小屋》里不同背景的怪物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前来害人,随着剧情的发展,受害者像拆开盲盒一样迎来恐惧,怪物最终破坏并颠覆了将它们设置为娱乐工具的系统。
为什么怪物剧令观众喜爱?也许就像《魔鬼秀》所证明的,怪物为人们提供了慰藉,尽管它们的形象扭曲而丑陋,却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幸存者的形象——德古拉会不断地复活,哥斯拉从核武器爆炸中幸存,令身处焦虑之中的人们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安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作者:董子琪,编辑:黄月、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