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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苏惟楚,原文标题:《折返暴雨漫灌的 5 号线,第一天上班的医生教会更多人急救》,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1 年 7 月 20 日下午六点多,河南郑州地铁 5 号线,沙口路站一层出口,在最早被救出的一批乘客里,有一个人决定折返。
他从包里掏出一件白大褂,这是新发的。当天是他入职医院的第一天。
人们给这位年轻的医生让道,喊加油,“医生来了”成为彼此鼓劲的口号。
此后六个多小时,他跪在负二层的站台上,一旁的隧道里大水起起伏伏,有人不断被从水里捞上来,交接给这位年轻的医生。
捞上来的乘客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危重,医生开始指导其他自愿救人的乘客如何急救,他演示如何进行心肺复苏按压和人工呼吸,用最简洁形象的语言指点这些普通人,应该用怎样的力道和频率按压。
紧接着,另一位刚刚被他救起的医生也随即加入了急救的队伍。
在那个湿漉漉的站台上,施救者们不曾互通姓名,却自发地成为了一个团队,接力救人。
当官方组织的救援力量越来越多集结在郑州地铁5号线时,志愿者的体力也逐渐耗尽,他们自动退出站台悄悄散开,没有留下名字。
决定折返
如果没有这场暴雨,2021 年 7月 20 日,对医生于逸飞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有一点特殊的日子。
他从英国伦敦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学的是骨科脊柱专业。这一天,是于逸飞正式入职郑州人民医院骨科的第一天。这位 26岁的医生像每个新人一样,正常交接工作,熟悉操作流程,了解医院历史。
身穿白大褂的于逸飞 图源:郑州人民医院
下午 5 点多,于逸飞准备下班。郑州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天暗沉沉地。离开医院不远就是地铁站入口,路面的积水很深,已经漫到这位身高一米八的年轻人大腿。
他背着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新发的白大褂,一张工作证,还有一些表格。那时候,于逸飞还没意识到,这件白大褂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将发挥怎样的作用。
在 5 号线上,郑州人民医院站的下一站是海滩寺,再下一站是沙口站。在这条地铁环线上,32 个站点里,有五个由医院命名。
郑州5号线地铁地理位置示意图(部分) 图源:钟筱初绘
上车后,于逸飞感觉起初车行很顺畅,如果没有意外,回家的路只需要半个小时。
但在从海滩寺到沙口站的路途中,“咚”一声,车停了,明亮的车厢灯渐渐暗沉下来。在密闭的空间里,对时间流速的感知变得异常迟钝。事后,于逸飞已经无法准确记得每一段时间。
他意识到不好,是地铁从沙口站逆行回到海滩寺,中途又停了,借着身高优势,他能看到隧道里出现积水,且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在上涨。
所有人开始慌张,于逸飞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在地铁里,可能出不去了”,他很难去描述身处的环境,信号很差,电话中断了。
他身处的是前三节车厢,在一些报道里,有人称靠近车头驾驶室的前三节车厢为“安全孤岛”,因为水位较低,后来集结了大部分被困乘客。
因为位置的优势,于逸飞是最早被疏散的乘客。他和其他人沿着应急疏散通道走,逃生的道路只能容纳一人通过,能感觉到身旁隧道水流很急。
“一些地铁工作人员怕乘客掉下去,干脆跳到水里,水流几乎没到他们胸口。”
于逸飞在内的乘客们被引导去一层入站口的位置。
这时,通道里接连不断的呼叫声传了出来,“有没有医生?有人受伤了。”
入站口灯光明亮,通道里昏暗暗地,看不清水位涨了多少。
于逸飞从包里摸出新发的白大褂,它连同包都被泡在水里很久,湿透了。他决定折返。“这样省很多事,穿这一身,大家就知道你是医生,不用再多解释”。
“没什么犹豫的时间,害怕的劲儿已经过了,有人问有没有医生,我是,那我就回去。”
施救
隧道里是暗的,站台是亮的。原路返回的于逸飞经过许多脱困的人身边,“有人给我加油,有人喊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于逸飞需要选择准确的施救位置,这一点至关重要,在整个施救过程中,他都需要判断施救的地点是不是足够安全。
相比之前,负二层的站台上的水已经退到了隧道里,留出大片大片相对干燥的地面。可以开展救援了。
救援现场示意图 图源:钟筱初绘
刚脱困的老人和小孩站在站台上,哭喊着救命,身上被玻璃划烂了,头上也出血。
他们的外伤急需被处理,对于这名骨科医生来说,清创也是他熟悉的工作的一部分。于逸飞跟地铁工作人员要了绷带,“这是最主要的”,他一再强调。
他还需要便携式的心电监测设备、双氧水、纱布。地铁工作人员全找来了,他们拿着对讲机联络,记录下这位年轻医生的需求。
一些泡在水里的小孩子也被救上来,失温是他们最主要的症状,在于逸飞的指引下,地铁员工们找来了军大衣给孩子们取暖。
对于上述两类,于逸飞判断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就迅速让他们离开。他应对的是,整个救援过程中最艰难的那一类症状,溺水。一些人甚至已经意识不清醒。而随着救援的深入,这样的乘客越来越多。
令于逸飞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溺水的人被扛了上来,几个热心人围上去,倒控水,掐人中。
“在我的医学知识里,这样的施救方式是错误的”,他赶紧上前制止。
他把这位溺水者接管过来,让他平躺在站台上,让他的头朝向一边,把手伸进对方的嘴里,把里面的泥沙清理出来,对方始终没有意识,于逸飞立刻开始心肺复苏按压。
于逸飞在救援 图源:网络
随着站台上被捞起的人越来越多,这位年轻的医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吃力。
“有没有人愿意过来帮忙”,他喊,“我现场教你们怎么抢救”。
七八个乘客围上来。
但教会普通人是需要技巧的,需要告诉他们准确的按压位置、按压频率和深度,不然,“达不到高质量的心肺复苏”也是没有用的。
志愿者们在于逸飞身旁围成一个圈,他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按压的位置在两乳头连线中点,每分钟按压 100 次以上,可以边喊变按,做 30 次按压之后需要两次人工呼吸。”
我问,“要按压 5 厘米,这个怎么给一个普通人讲解?”
“我按压的时候他们都会看,按压到什么程度,包括怎么做人工呼吸,要给患者抬头,托起下颔,他们都很仔细地在看”。
教会更多人施救
于逸飞给这些志愿者们分了组,至少四个组,两两轮流。
他也终于有了一个同伴,但不知道对方姓名,在他脱力的时候,对方接手,于逸飞赶紧去查看别的组是否做得标准,时刻纠正。
“我歇过来之后继续去按我的病人”。
一个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医生也被救起,“他好像有些哮喘,我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他摇摇头摆摆手,说自己也是医生,你不用管我,赶紧去救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这位医生恢复了,也加入到救援的队列。
在其他媒体对乘客的报道中,我们也能看见于逸飞的救援片段。
根据界面新闻的报道,一位叫做小佩的女孩也是脱困的乘客之一。她在站台上和于逸飞有过短暂的交集,她看到这位医生在抢救一位失温的乘客,并询问周围的人是否有糖果时,小佩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粒口香糖。
她曾试图询问过医生的名字,但对方跟他说,名字不重要,事后,她才知道对方叫什么。
小佩曾留意过他穿的那件白大褂,上面满是泥巴。
后来,我想让于逸飞拍一张这件衣服的照片,他很低沉,“不要了,上面有泥巴,还有一些血。”
跪在地上的于逸飞 图源:网络
20 日的那个夜晚,很多人都看过这样一张照片,于逸飞跪坐在施救失败的乘客身边,无比失落。他和其他人已经拼劲全力。
“一分钟不间断算的话,六个小时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按压,中间歇个十秒或者十五秒让其他人接力,然后我再上”。
但还是有失败的时候,“你抓不住这个人了”。
这里不是医院,没有心电监测的设备,包括于逸飞在内的几名医务人员,根据自己经验和知识去判断,碰头商量,做出“并不容易”的决定。
“会感觉很残忍,当你按压了几十分钟都失败后,你可能需要离开这个人身边,去挽救下一个还有把握拯救的生命。”
河南省人民医院护士李英豪也加入了急救的队伍,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车厢和站台之间帮助其他乘客脱困。
在接受《新京报》的采访中,他回忆,当时现场加上自己一共有 4 个医护人员,对于需要心肺复苏的溺水者,他们一直循环着高质量的抢救。但对于一些人,“还是非常遗憾,没有救过来,因为时间太长了。”
李英豪在地铁站大概接手了十几个需要医疗救援的人。有个低血糖的人高度紧张,在抖,李英豪给他保暖,让他侧卧位,借其他乘客的口香糖让他嚼一下,他慢慢地恢复过来。
这位护士在车站待到晚上 11 点多。
在于逸飞和李英豪施救的过程中,外面的救援人员、消防员、医务人员不断抵达加入。
这个临时被组建的救援团队慢慢分散、撤退。
于逸飞感觉到了疼痛,他的膝盖跪烂了,双臂抬不起来,鞋在逃生脱困的时候被水冲走,脚底因此扎了一块玻璃。
于逸飞的膝盖 图源:郑州人民医院
救援的时候,隧道的大水冲过来一双拖鞋,他捞起套在脚上。
游回家,游回父亲身边
21日 凌晨 0 时许,于逸飞离开了地铁 5 号线沙口路站。外面的水几乎漫到胸口,他一路边游边走。
原本想回家,回家的路有十几公里,于逸飞决定“游”去父亲所在的医院。他父亲也是一名骨科医生,此时与儿子失去联系超过六个小时,不过他在互联网上已经看到儿子救援的照片。
于逸飞的录用通知 图源:郑州人民医院
于逸飞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郑州人,这里的路他都熟悉,但这一夜再走时,无比陌生,黑漆漆的夜,黑漆漆的水,他有些怕触电,尽量避着,有高架桥的时候尽量走高架。
行路时走着走着就会看见人,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但那一刻迅速靠近彼此,手拉着手走过一段,怕踩到井盖,也怕摔倒。
凌晨一点多,于逸飞借到了手机,给父亲报了平安,并告知了自己前往的方位。
路上,于逸飞经过了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这里是亚洲最大的医院,在地铁 5 号线被困的这一夜,这里一度停电,医生们向外界发出求救信息。经过这里,于逸飞抬头看了一眼,所有的建筑都没有灯,黑漆漆的,大水已经漫过汽车顶。
在离父亲所在医院还有一公里的时候,于逸飞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父亲站在水里,站得笔直。
他向父亲游了过去。
(陈怡含、钟筱初、黄雯对此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ID:to-cure-sometimes),作者:苏惟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