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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9 09:23
伟大而渺小:一个中国乡村兽医的编年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旁立,编辑:谢丁,头图来自:先生制造


在32年的兽医生涯中,曹武万主要给猪看病。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些兽医的原则,比如不能买卖动物,或者,千万不要给狗打针。


他曾两次去温州打工,没赚到什么钱,最后回到老家继续做兽医。他经历了中国农村的三十年变化,取消农业税、实施兽医管理办法,生猪价格跌了又涨,涨了又跌。


反正无论怎么变,动物总会生病,村里需要一个兽医。


1989年


6月,曹武万从初中毕业,但没拿到毕业证。学校说,拿证得交10元钱。他15岁,一直生活在湖北山区这个闭塞的村子里。


他有四个兄弟,只有二哥最后考上了大学。其他两个兄弟都在做兽医。这可能是因为他父亲是个兽医。父亲年轻时除了在村里干集体的活,还给村里的牛、猪、羊看病,也给人看病,不过都是一些土办法,画符、烧鸡蛋。曹武万根本不知道他爸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但看多了也就会一些。


7月的一天,曹武万也开始给动物看病。


他最初不敢去问诊,还得由父亲带着他。父亲让他先去"劁猪",公猪母猪都需要被"劁"。通俗的说法是"绝育"。劁掉公猪的睾丸和母猪的卵巢后,猪长得更快。公猪在一个月左右需要被"劁",母猪的时间可放宽,判断依据是体重,五十斤到一百斤内都可以被"劁"。


劁猪需要有人帮忙捉猪,人数需要视猪的大小决定。曹武万劁的第一头猪只用了一个人帮忙。那头猪的个头很小,被人按在地上,一直叫,声音很尖锐。刀片从来不消毒,是一种特制的刀片,一个铁匠做的,三角形,像一把微型铁锹。曹武万随身携带着这些器具:针、刀片、老式注射器。


那是一个下午(不能在炎热的中午进行,否则容易出血),他之前操练过,于是很快完成了,也无需缝针。取出来的睾丸或卵巢被扔在屋顶瓦片上,曹武万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说是一种传承。


那年的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有一天他劁了几十头,劁一头得一块钱,那一天就获得了几十元。他认定兽医比搞农活好,至少从收入上看是这样的。


九十年代初


父亲密集地教会了他很多本领,并确立了一些核心原则。


第一,不能从事售卖动物的生意,也不要成为一名屠夫。万一没有活路,可以卖猪,但不能卖牛。牛不是拿来吃的,牛是我们的帮手。


第二,不要给狗看病,更准确一点讲,不要给狗打针,要打就把针递给它的主人打。曹武万说,狗会记仇。狗把打针视为一种折磨,等它康复了就会来咬你。


谁也解释不清那些本领的原理,总之在注射器和兽用药被广泛用于农村前,人们信奉那些奇奇怪怪的技法。


比如牛和猪要是感冒流涕了,就去田野边找到一种茅草,搓成绳状,把酒倒在牛和猪的背上,双手捏住草绳两端,由前往后来回杆捻,直到它们背上由红转乌,然后用刀在尾巴上划一道口,让血流出来。曹武万说,流出来的血是乌色的。


另一个技法听起来更匪夷所思。牛、猪和羊要是食欲不振,就去找几只有活力的、年轻的蜘蛛,把它们放进牛、猪、羊的耳朵中,再用草绳把耳朵使劲捆住。他说,这个办法很好,不出三天,它们就能恢复食欲。


后来,农村开始用青霉素。曹武万只有一只银色的注射器,很重,针管非常粗,打针前用开水消毒,用冷开水兑药。有的猪被打针的经验丰富了,看到曹武万拿着针,就开始哀嚎打转。他倒是没被猪咬过,只是有一回给一头大肥猪打针,猪一挣扎,差点把他推翻在地。


1996年


曹武万准备去温州打工。当兽医不致于太穷,但也赚不了什么钱,村里的年轻人前几年就开始陆续外出打工,过年回来时他们背着大大的尼龙口袋,后来又变成了布包和箱子。他写信联系了一个在温州的村里人,说自己也想去那里打工,对方回信给了他一个地址:温州市中兴街XX号。


曹武万和村里另一个男人一起出发。他们先用一天时间搭乘卧铺车到达武汉,再用两天时间从武汉坐卧铺到达温州,一共花了300多元。他积蓄不够,只好卖了一些油菜籽,到了温州不再剩下什么钱。


中兴街在哪里?没有呼机没有大哥大,他也不知道。他不问路,也舍不得花钱吃饭,只知道走,只知道到处转。那个白天和晚上,他和另一个男人在城里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中兴街。幸好他没有行李,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空着个手走路总归不会太累。他们持续走了20多个小时后,到了第二天下午,碰到了一个熟人。像励志电影里的经典情节,在经历重重困难后终于看见了希望,熟人带他们去了工作的地方:一个与温州市区隔绝的荒岛上。


他在岛上做砖。暗红的泥土进入机器中后变为砖,颜色更红。他再把砖搬去太阳底下晒,一块砖一分钱,曹武万很早起床很晚休息,他做了一块又一块,每天能赚四五十元,但一个月只有十多天有活做。他买了两套换洗衣服,花了六元钱。岛上就他和工友几个人,晚上下棋打牌,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照相机,他们感到好玩,白天中午照,晚上也照,坐在岸边,站在树枝上。那些照片后来都不见了。


1999年


曹武万结婚了。前一年他回到老家,媒人开始给他安排"终身大事",找来找去找到了他家对面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大他几岁,媒人问曹武万要不要得,他说要得。媒人又去问那个女人行不行,女人说行。


陪嫁是一个小柜子,还有几个碗。没摆酒席。


2000年


曹武万觉得这段婚姻没多少爱情。两人之间没什么话,关系并不好。


他说:“我是在她们家上门,条件没有她好,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家要好些,对我不太满意。确实我家以前条件差,我外公之前是个神经病,我妈没什么问题,但我二姨神经也有点问题,我二姨的女儿也有点神经问题。但我也没办法。”


曹武万的妻子怀孕了,原本不想生下来,在周围的亲戚劝说后,他们的儿子在这年10月出生。


他决定不再去外地打工,留在家继续做兽。妻子继续务农。但在这一年,像他这样留在家乡的村里人已经很少了,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那么容易。


2003年


越来越多的人找曹武万给猫绝育。他判断是老鼠多了,人们需要猫来捉老鼠。绝育后的猫更勤快。给猫绝育也有个原则必须遵守:不能在主人家绝育,做完后猫一跑,就跑出去了,跑了就不回来。所以要去房子的对面做绝育,做完后猫当然也会跑,不过是跑回屋里,它会继续乖乖地留在屋子里抓老鼠。


2004年


曹武万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他感到压力更大了,每天盼望有更多人找他去给动物看病。


一些农村家庭也安装了电话,接到电话时可能是半夜两点,他也去,穿着拖鞋就去。他对自己的仪表总是不在意,衣服变得更宽大,鞋破了就破了,他去的地方通常是猪圈、牛圈、羊圈,不能怕脏。


他变得越来越胖,在农村这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他甚至为自己能吃很多感到自豪。有一次,一个农户找他给家里几只羊看病,羊生了口疮,他给羊打针,一天两次,上午去一次,下午去一次。碰上对方吃饭喊他一起,哪怕吃过了他也表示可以继续吃,还要吃两碗。


2006年


曹武万又外出去温州打工了。妻子仍在家继续务农。在温州的一个服装厂,他干了三个月,每个月挣600元,他觉得这样下去不划算,就又回家了。


这一年,中国正式取消农业税。她妻子种了几亩田,不用交税了。但曹武万和妻子的钱都是分开用,各管各,消费大头还是曹武万出。


2007年


他决定买一辆摩托车。没车只能走几家,有车能扩大业务。但也要悠着点,每个乡村兽医都有自己的地盘,不能去抢别人的生意。他给自己定的规定是,两个小时骑车能到的地方都可以去,随叫随到,问诊费收得不高,每次出诊30元。


有些情况要多收点费。一头母猪难产,生了6个小时还没生出来,晚上十点左右,农户打电话给他(他买了一台康佳手机)说了这个情况,骑车过去40分钟。


曹武万赶到那里时,母猪张着嘴在猪圈里哼,主人很着急。他走进圈里,踩在猪屎上,围着猪转了几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敢直接伸手进去取猪崽,要是没找对位置,很容易让猪崽全部死亡。有个办法保险但不可逆,就是给母猪做剖腹产,猪崽肯定都能活,但母猪的子宫受到了损害无法再怀下一胎了。但没有其他选择。曹武万摸到了母猪的左侧腹壁,从髋骨结节处往腹部比一条垂线,再从猪的后肢膝关节处向前比一条平行线,两线交点上方约5cm处,就是切口的开端。


就从那里开始,刀片继续往下,要准确,5cm,10cm,15cm,20cm,好了,到这里就停止。先是一层脂肪,再是肌肉,往后是肌膜,把这层膜剪开,就能看到子宫的一侧。这时要小心那根大的血管,伸手去摸一摸猪的胎儿,先把口子边的小猪取出来,慢着,取之前得把胎膜撕破,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第八只。


八只猪崽,这母猪生了八只都活了,幸亏曹武万知道如何给母猪做剖腹产。






2009年


1月1日开始,《乡村兽医管理办法》施行,要求所有的乡村兽医必须进行乡村兽医登记,获得证件后才能执业。曹武万被要求参加一场考试,以检验他的专业水平。在一个农业技校培训了三天后,他参加了考试。


判断题


1. 乡村兽医可以跨乡镇或到城区从业。


2. 猪丹毒病猪皮肤上出现的红斑指压不褪色,而猪瘟皮肤上的红斑指压褪色。


选择题


某猪群在多雨季节,因饲喂存储不当的配合饲料而发生中毒性疾病。该病最可能是()。


A、氢氰酸中毒


B 、黄曲霉毒素中毒


C、菜籽饼中毒


D、亚硝酸盐中毒


一百分的卷子,六十分及格,曹武万忘记自己考了多少分,总之他顺利拿到了证书。他的两个哥哥没有去培训,原因还是之前说的,年纪大了。村里另一个男人也获得了这个证书,曹武万有了竞争对手。


2012年


似乎所有人都有点钱了。有人在街上开了麻将馆,打工回来的人在那里打麻将。养猪、牛、羊的人不多了,曹武万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见到人聊一聊,晴天是这样,下雨天也这样,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他和妻子已经分房睡很久了,也不在一起吃饭。最后他干脆停了下来,走进麻将馆里炸金花,但炸一回输一回。没脾气可发,他把钞票一张张递出去,偶尔有人打电话让他给猪或者牛看病,他放下牌立马走掉。


曹武万后来回忆,他输掉了接近十万块钱。接着他又用一种自我肯定的口吻说,不管如何,喊我出诊我都会去,10元,20元我都挣。


2016年


养牛的农户多了起来,据说是因为政府给予一定的补贴,不过养牛的成本还是比养猪高,周期长,投入时间也更多。


有个人给曹武万打电话,说他的牛长了很多包,曹武万判断是结节发炎,现在没有土办法了,他得去县城兽药店购买正规药品。他每年光是购买这些药,都要花掉2万元左右。


这年有一个下午,有个村民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野猪,它的前脚走起来一瘸一拐。野猪很凶,曹武万凑近,它就做出攻击的准备。村民把它关进笼子,曹武万给它打了一剂消炎药。


另外一次,他被喊去给几头中毒的猪解毒。猪的主人也中毒了,已经被送去医院。他后来才知道是有人故意投毒。那几头猪睡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抽搐一下,口吐白沫,他给猪打了针,连续去了几天,那些猪命大,都没死。


2019年


曹武万的大儿子上了大学。儿子成绩并不好,高中在县城的职校念书,最后考上了一所大专,念的专业是老人护理。亲戚说这是朝阳产业,以后就业肯定没问题,但儿子并不喜欢,说以后要工作了就要转行。不过假期实习,儿子还是选择了河北的一家养老院做护理工作。


这一年,曹武万想盖一套新房,他想两个儿子都要结婚,结婚都要新房,无论如何他要为那些遥远的事情做一些准备。


现在的老房子太破了,周围的村民都修了石房子,是得想想办法了。老屋的地太小,他得先买块地。他花了7万多块钱在老屋附近买了一块地,又花了20多万请人修建了房屋主体,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后来管理部门来核验,认为房屋三楼超过了批准的面积,要拆掉一半,否则不给通水用电。


2021年


曹武万开始卖饲料,也继续给动物看病,两者可以互惠互利,哪头猪或者牛生病了打完针再买包饲料,也很正常。


他在街上以每个月60元的价格租了一个小店铺,里面堆放着饲料、玉米和兽用药。80斤的饲料150元卖出,他从中赚一点点。玉米就不赚钱了吧,反正有人直接把玉米拖来他的店铺,他无需支付任何费用。


这两年村民的收入不太好,很多人买不起饲料。原因很多,养殖成本提高,猪的售卖价格大跌,大家都说现在的钱没有以前好赚了。很多人买不起饲料,只能欠账,他不说什么,别人欠他钱,他就去欠批发商的钱。他认为自己的生意做得活,人们会信任他。


这一天下了点小雨,村民来到街上赶集,有个女人身穿粉红上衣骑着辆摩托车来到曹武万的店铺前,车上放着两大口袋红薯叶。给我拿袋饲料,150的,她说。曹武万说好的,转身走进屋内扛着一包饲料放到摩托车后座。


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称她的鸡最近什么都不吃,还拉稀,曹武万说给鸡治病只能用药,其他的治疗都不划算。他给了女人一包治疗鸡腹泻的药,对方递给他两块五。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有两个人一起走了过来,他们希望得到店里的免费蛇皮口袋。给我五个可以吗?我想用来装茶叶。我也想要几个,最好是大一点的,要装玉米用。最后他们各自拿着五个口袋很满意地离开了。


又有人来了。这个男人上了点年纪,看起来六十多岁,但他说自己的儿子还在上大学。今年他养了两头母猪,其中一头生了12只小猪,12只小猪的其中两头又被母猪踩死了,所以最后剩下10只小猪。这是个大麻烦,去年一头小猪能卖1000元,今年只能卖到100元,与此同时不能断了饲料,而饲料价格逐年上涨。那个男人说他没钱了,曹武万说没事,先记着,以后卖猪了再给。


这个上午最后出现的人是曹武万的表弟,他穿一身蓝色衣服,靠着柱子抽烟。前一年猪价高,他花5000多元买了两头猪,结果两头猪今年都死了。不过他得到了政府给他补贴的1600元钱。现在他一个人生活,没有结婚,也没打算再养任何东西了。


下午,曹武万去一个深山里给猪看病。他坐上了一辆面包车,一位屠夫开着车,他坐在副驾驶。车后放着两袋饲料。雨已经停了,车越往上开越阴冷,有些树的叶子已经发黄,屠夫开车很猛很快,他们路过了一些石房子,又路过一些木屋,经过了一条什么屋子也没有的山路,路上有两个大蜂窝,最后他们到了。


有人说,他们来了,然后是搬凳子的声音。那户人家是一幢木房子,应该说是半幢,另外一半被拆掉了,一对70多岁的夫妇住在里面。屋前有两棵枇杷树,其中一棵死了。猪圈在房子的右下方,四周没有其他住户。


这对老人喂的这头母猪一个月后即将生产。但最近他们发现母猪的两只后脚无法站立,它只能像一条坐着的狗那样,把屁股紧贴地面去支撑起身体,或者干脆睡着不起来,同时它开始不吃不喝。曹武万说,可能是感冒了,或者缺钙,他不会说出一个很确定的疾病名称,比如猪瘟,猪圆环病毒,理由是没有资格这样说——曹武万说,根据规定,只有管理部门有权说是什么病。


好吧那就是感冒,这个词听起来不那么危险。他让主人烧一壶开水给针头消毒,那个银色的注射器吸了一管开水后又喷射出去,反复几次后,曹武万把针头扎进药瓶里,然后走向猪圈。


那头母猪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针就已经扎进了它的脖子,共计两秒,它只是象征性地哼叫了一下就颤颤巍巍地走向猪圈的最里端,然后它缓慢地调整了方向,在某个似乎是最舒服的位置停了下来,先是前脚瞬间跪下,再是肚子着地,最后那双无法站立的猪腿顺势瘫软在地上。夫妻俩对曹武万表示感谢,他们拿出一个瓷碗,里面装着带壳的板栗,说多抓一点带走。


回去的路上,曹武万吃着板栗说,那头猪病得很严重,估计很难好起来。


现在,曹武万做兽医32年了。他治得最多的动物还是猪,但现在猪的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治。有些农户的猪全死完了,人们在猪死之前找到他,他知道没用的,但还是不忍心不治。


他记得有一只猪被完全遗弃了,主人认为它得了治不好的非洲猪瘟,把它拖到河边,让它在河滩边自己死掉。他觉得那头猪太可怜,跑去河滩给猪打了几针。


那头猪先是脱皮,然后慢慢好转了。现在,它依然在河滩边走来走去,饿了就去吃附近种的红薯,谁也捉不到它。


*文中考试题,来自《乡村兽医培训考试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旁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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