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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万户、苏小七,受访者:西夏,编辑:苏小七,监制:猫爷,头图来自:《沙丘》
曾被誉为“史上最难改编”的科幻小说,这次由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的电影版《沙丘》正式上映了。
你可能听过种种关于它的“传奇”,作者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花费了6年时间创作了《沙丘》系列小说,却连续被超过20家出版商退稿,1965年首部《沙丘》终于得以出版,当年即获得、也是第一部获得科幻最高“双奖”——雨果奖和星云奖的作品。
1970年与1980年,佐杜洛夫斯基与大卫·林奇相继想要改编小说成为电影,结果前者成为了永远无法实现的传说,后者由于导演没有最终剪辑权,票房、口碑双输。
最新这部电影《沙丘》, IMDb 评分为 8.3分(9.8w人评分),烂番茄新鲜度87%,豆瓣评分7.5分(2w人评分),目前全球累计票房1.29亿美元,从普遍口碑来看,这版电影至少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拍砸了,或者可以说,还算成功。
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近期上映,同样曾颇令人期待的《基地》。《基地》电视剧根据“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西莫夫创作的同名科幻巨著改编,目前豆瓣评分一路下降至6.4分,饱受不尊重原著、剧情不合理等等批评。
这样的例子近年来还有太多,开局惊艳,却一路高开低走(评分已从9.5跌至8.1)的《异星灾变》;进入第4季,故事却开始逐渐变味的《使女的故事》……似乎不止科幻小说难以改编为影视,甚至能看到的好的科幻故事也越来越少。
但为什么,我们又总会对这类题材有所期待?科幻小说已经诞生200余年,时至今日,好的科幻故事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借着《沙丘》上映,我们与资深科幻电影研究者西夏聊了聊,从沙丘、维伦纽瓦的世界展开,进入到幻想中的世界漫游,最终还是回到我们自身,一同探讨这一议题的更多可能。
*注:本文几乎无关键情节剧透,也欢迎你收藏或分享,在观影后重新阅读文章。
沉默的,巨大的
对于电影版《沙丘》,好评和差评多半都围绕以下几个方面:长镜头,缓慢的节奏,开阔无际的沙漠,颇显古老、带有神秘色彩的“语音遥控”设定……
有人批评它“沉闷、故事平淡”,也有许多人认可这种“史诗感”。
确实,如果单纯从故事情节上来看,电影甚至没有明显的高潮戏。很长的一段故事,是为了渲染“沙虫”的出场——而这还是海报上早已出现的生物,按理来说,早就失去新鲜感了。
资深科幻研究者西夏认为,这恰恰是《沙丘》、同时也是导演维伦纽瓦另一部《降临》的特别之处。
同样,《降临》中的飞船形象也早就出现在海报中,电影一开头,我们也已经知道了飞船抵达地球。但影片前半小时,几乎一直在围绕着飞船进行气氛的铺垫和渲染,比如学校的停课,社会的恐慌。
《降临》
最后跟随着主角语言学家露易丝的视角,我们在电影中第一次完整看到飞船时,围绕着飞船的一个360°的镜头特写,云雾缭绕之中,再加上背景配乐。一瞬间,电影就带来了一种不同于原著文字的惊奇感。
《沙丘》也是同理,它并不仅仅直接展示沙虫身体尺度的大小,而通过沙漠抖动、大地颤栗、小动物恐惧反应等侧面刻画,一步步“逼近”沙虫,最后临近电影结尾,才让沙虫张开嘴、完完整整地站在人类面前,这带来一种巨大的震撼与颤栗感。
这种惊奇感,是一种被称之为“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的美学。典型的例子还有《2001:太空漫游》中出现的黑石碑,没有人知道这座石碑是谁制造的,从哪里来,有着什么目的,它只是高大、神秘而沉默。
《2001:太空漫游》
在维伦纽瓦的电影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BDO场景,比如《银翼杀手2049》,荒野的漫天黄沙里,荒芜场景中只余下单个人类,与之形成鲜明对应的,是人造塑像的巨大沉默物,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迷恋。
维伦纽瓦如此热衷于使用BDO,并非单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西夏认为,这是抓住了科幻中最核心的美学之一,即“庞大和渺小之间的强烈对比”。
比如在《沙丘》影片最后,沙虫在追杀着保罗时,他转过身来,在偌大的屏幕上,只呈现为一个小小的、像火柴棍一般的小人,面对站立着的巨大沙虫的奇观场景。
“那一瞬间,你能感受到,保罗面对的不只是一只简单的动物或者野兽,他是在面对整个自然界、一整个浩瀚宇宙,沙虫成为了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的化身。这种意向的传达,在当下普遍而高速的媒介中,是很难感受得到的。
这传递出了一种沙漠的浩瀚感,这与其他科幻电影中所描绘的太空的浩瀚感,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因为人和沙漠的关系,与“沙漠之王”沙虫之间,产生了一种诗意而难以言喻的关系。”
《沙丘》
正如《沙丘》小说中的一句话所写,人类每次正视自己的渺小,都是自身的一次巨大进步。
改编,为什么就那么难?
在讨论《沙丘》的时候,“改编”是一个常被提及的议题,也不仅是因为原著小说本身的成就,也包括此前几次种种不如人意的影视改编尝试。
其中最为传奇的,要数被拍摄成纪录片的《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了。1970年,在小说面世五年后,导演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召集了一批不同领域的知名艺术家,共同筹划拍摄一部关于《沙丘》的电影。这些人包括“异形之父”吉格(H.R. Giger),画家达利(Salvador Dali),Pink Floyd 乐队,滚石乐队主唱 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
吉格(H.R. Giger)为《沙丘》做的概念设计
可惜因为超大投资及其他原因,没有影视公司看好这个项目,电影最后并未实际拍摄。但这一筹划过程留下了不少遗产,譬如吉格曾以《沙丘》所筹划的概念图为基础,创造出了影史上怪诞而又让人震颤的经典怪兽形象:异形,这都让我们对这个未完的改编版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
类似的遗憾还有很多,想要看到好的科幻影视改编,似乎常常是一种奢侈。而改编失败的例子就太多了,比如最近几乎算是恶评如潮的美剧《基地》。作为经典科幻巨作,《基地》的原著描写了大量的群戏和故事线,阿西莫夫还在小说的写作中,结合了历史学中断代史的编年体形式,融入了包括心理学史等特定概念。
这样的概念描写和设计,是非常难以被直接影视化的,因而这次的剧版《基地》,编剧大刀阔斧地修改了许多原作的核心设定与人物关系,最终的结果,是让原本厚重的历史感与时代构想,几乎全部消失。
对于影视改编,西夏强调,其实也并不非要追求“还原”原作,因为小说和影视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影视改编的重点,并不一定是如实地呈现原著,更需要使用影像自身的视听语言与展现形式,从原著出发,讲述并阐释一种全新的、属于电影主创者自己的表达。
“还原原著,不等于完全要按照小说一字一句地拍摄电影,这样(的尝试)基本都会失败,甚至会变成一部‘动态的PPT’。关于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关系,好的影视作品会在原著的基础上提取部分精神内核加以放大,进行全新的再次创作。”
比如,《流浪地球》电影和刘慈欣的短篇原著,在故事上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电影更多的是提取了流浪地球的核心“idea(点子)”,在此基础上原创了一个故事。
但影片所呈现的末日下的人类面貌,对于社会各种群体的情绪展示,与小说是几乎一致的。从小生活在地下的朵朵踏出地表,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地面世界时,惊呼了一句“外面的世界好大啊!”
这时,镜头从运载车的巨大轮子逐渐拉高、拉过地球发动机、拉到太空中的领航员空间站,顿时把人与浩瀚宇宙的关系和人类的精神刻画出来。也正是小说中让人最印象深刻的核心信念与情感的直观展示。
回到《沙丘》,在表层的“王子复仇记”的故事线之下,小说其实详细描述了整个沙漠的生态:沙漠里的动植物是如何生存的,沙漠民族又是怎样在沙漠里探索出了各类科技和生活方式,努力存活下去。
《沙丘》中的飞机,酷似蜻蜓
电影也用了许多镜头来描绘这种“沙漠生态”,比如这种拟态成蜻蜓的扑翼飞机,飞机张开翅膀、起飞和降落,飞行中的俯冲和上升,机翼的抖动方式等,都给予了许多细节呈现。
从不同的人类种族到动植物物种,从沙漠到居住的地下城,从“生存装备”到行进步伐,在这种种细节的基础之上,电影建构了一个庞大的、从我们熟知的日常中孕育而出、却又充满了惊奇感的幻想世界。
西夏认为,维伦纽瓦选择这样的电影改编方向,既抓住了原著本身的某种核心——“一个有着生命感的沙漠,而不是一种纯粹的景观”,也与维伦纽瓦所一贯追求的美学与探索的议题是一致的。
《沙丘》
“科幻核心的美学是惊奇美学,维伦纽瓦找到了这个核心,并且将人面对自身命运的冲突,和展现世界、宇宙的宏大巧妙结合起来了。人类在自然和宇宙面前当然是渺小的,但最后总能彰显出人性的伟大。”
我们仍然有着一种渴望
虽然科幻电影的内核之一是“惊奇美学”,但近些年随着特效大片的狂轰乱砸,对于“奇观”的展现,却越来越流于表面,难以再向下进行深一层次的探索。
《终结者》的液态机器人、《回到未来》的各种高科技发明、《阿凡达》所在的潘多拉星、《异形》中让人尖叫的外星生物,还有《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石碑……
好的科幻作品,并不只把“奇观”作为一种特效展示,它们往往还会涉及到许多关于人类的“终极问题”讨论:
我们究竟从何而来?人类与科技之间的矛盾,人类与自身、人类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到底会出现怎样微妙的角力?借助这些奇观,科幻可能通过假设一个问题让人思考,也可能描绘出一个黑暗的、反乌托邦式的未来,让我们警醒自身。
技术是什么?按照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说法,技术是人类的延伸,是人的能力和欲望的一种延伸。我们看到了技术的美感,实际上是在欣赏自己的能力;而对于技术的恐惧,其实也是人类对于自身能力丧失的一种恐惧。
《沙丘》
很多人吐槽,为什么《沙丘》都处在这么遥远的未来了,还有这么多中世纪式的古旧技术?
这其实是《沙丘》小说中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设定,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万年之后,此前,人类与人工智能发生了一场战争,最后人类侥幸存活下来,也因此禁止了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开发。
这就导致电影《沙丘》的社会呈现出一种比较奇特的科技状态,既有能够进行时空跃迁的飞船,同时又出现了许多古老的机械物品,与我们所熟知的高科技设计又完全不一样。而且小说中还提到,整个社会的政治体系是由一个叫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的神秘组织所操纵。
弗兰克·赫伯特写作《沙丘》的1965年,正是“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末期。那时,各类科技研究的突破层出不穷,太空探索还未兴起,对于宇宙的向往和科技的崇拜正成为主流思潮,而许多科幻小说也都在构想人类运用高科技的繁盛未来。
赫伯特试图把人的能力和力量,从那些外在的科技重新回归到人类自身。小说中,人工智能和高科技被限制的前提下,减少了对于单纯“科学技术”的想象,更聚焦于构想人类本身的可能性与突破,比如主角能够预知未来,设计“真言师”这样可以操纵语言和意识的特殊能力角色。
另一方面,赫伯特把重点放置在描绘自然世界蕴含的巨大未知,再将人放置于其中,探索人与世界的连接。因而《沙丘》电影中的那些慢镜头,其实是在描写一个人内心的恐惧,和他的勇气。一个人,如何能在混乱的、没有方向和明确未来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位置,最终再寻找到自己的命运?
西夏评论说,维伦纽瓦的《沙丘》和《降临》有一点非常相像,主角都预先知道了未来,知道了命运,甚至知道,命运中将遭遇的可怕的东西,但是最后他们还是鼓起勇气去经历这样的人生。
《沙丘》中有这样一句话,生命的奥秘不在于去解决什么问题,而在于完整经历生命本身。
《沙丘》
维纶纽瓦的很多作品,从《边境杀手》《焦土之城》到他的科幻片《降临》和《银翼杀手2040》在内,主角都处在一个混乱无序、没有方向感的世界,他们都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向、找到自我身份、并克服内在的恐惧,去勇敢面对命运。这是他作品的一贯主题。
除了个人命运,另一层让我们可以思索的,是小说和电影中所呈现的“未来”概念,它并不是我们一直认为的线性发展的未来。或者说,它并不是在真正构想未来,而是在描写某个遥远的、异于我们时空的某种可能。
《沙丘》的“中世纪王子复仇记”的外壳,不过是为了拉近与观众的距离,真正的兴趣是提供一个陌生化的平行世界,在那里有着奇异的技术形态,而我们得以思考自身。
面对种种不同科幻作品构想的可能性,回看现实,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会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差?
《使女的故事》真的只是反乌托邦式的警告,还是真的会成为某种预演?“阿尔法狗”已经制霸围棋领域,天网会到来吗?50年后的“打工人”会生活在怎样的赛博朋克的世界里?地球变暖到底会如何影响我们,尤其在今年各类极端天气频发的当下,似乎很多预言都已离现实不再遥远。
科幻,似乎成为了一种追寻答案的方式和推演,那些过往的科幻语言,有些则成为笑谈,有些已经成为现实。很多作者也预言过人类会遭遇流行病的袭扰,但没有人能想到仅新冠病毒就让这个世界陷入如此分裂的状态,造成如此伤亡。
《沙丘》
在过去,宗教构建出了一种巨大的、超越人类自身、神秘的而不可知的力量。但在一切都几乎被科技祛魅的当下,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已经愈加困难,更不用说生活中可能性的日渐丧失。
或许在多年以后,“史诗”会重新成为一种需求。当我们过于沉溺眼下日常的纷争里,沉溺在经济、政治和权力的斗争中,却忘记了人类之外,还可以有这么广袤的一个世界。
*受访者:夏彤,笔名西夏,现供职于专注科幻传播的成都八光分文化,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电影系教师,工作涉及独立电影和科幻研究多个领域,著有影评集《外星人的手指有多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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