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丨渣渣郡

题图 | 《雄狮少年》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想不到，在2021年的进度条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还能看到这样一部国产动画电影。

没有神话IP，没有流量加持，只是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讲了一个平凡至极的故事。

剧情简介只有短短一行：

本片讲述了留守少年阿娟和好友阿猫、阿狗在退役狮王咸鱼强的培训下参加舞狮比赛，经过重重磨砺，从病猫变成雄狮的成长故事。

看过的人却不吝留下最热情的褒奖：

“比近十年来很多高分高票房的国产动画都要好出一大截。”

“目前无限接近我心里当下该有的国漫样子。”

上映两日，豆瓣评分8.3，超越白蛇、追平大圣、直逼哪吒，《雄狮少年》或许将成为今年国产动画电影最大的一匹黑马。

国产动漫爱讲神仙，最好是群众耳熟能详的神话角色——不用吆喝也能卖座。但《雄狮少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讲神仙，只讲凡人，还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草根少年。

留守少年阿娟，小眼睛、塌鼻梁，半长不短的头发疏于打理，瘦巴巴的小身板儿，一年到头穿件儿脏兮兮的条纹衬衫，普通到扔人堆里转眼就找不见。

左起：阿猫、阿娟和阿狗

有关他的故事，前半段有些俗套，就像一部常见的青春逆袭电影，老道的观众只要看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尾：

由于身材瘦弱，阿娟总被隔壁村霸欺负，得了个外号“病猫”。

一番因缘际会，阿娟与舞狮结缘，决定拉上小伙伴阿猫阿狗一起练习舞狮、参加在广州举办的舞狮大赛，为自己“赢上一回”。

为了习得功夫，三人千辛万苦拜师、死去活来训练，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失败。

就像《燃野少年的天空》‎ 、《五个扑水的少年》，轻松而悬浮的青春物语，毫无悬念。

按照传统套路，最后主角定然是克服千难万险，拔得比赛头筹，从此扬眉吐气，声震千万里、抱得美人归。

但后半程的一个转折，转瞬将剧情带入了另一个维度。

刚刚和阿猫阿狗千辛万苦挺进复赛，获得前往广州的决赛资格，阿娟突然得知，爸爸在工地不小心摔伤，陷入了长期昏迷。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戛然而止，一夜之间，轮到阿娟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他不得不暂别朋友，背上大包小裹的行囊，前往那个夺走爸爸健康的广州，打工赚钱。

被工友排挤，没有床位，只能睡在下铺下面的“下下铺”，也就是宿舍地板。

搬砖、拉货、送外卖，一个人打着几个人的工，曾经圆润的脸颊渐渐有了棱角，工友不禁问他：：“你每天都这么拼，很缺钱吗？”

阿娟答道：“就是不知道缺多少，才可怕。”

前半段轻松悬浮的青春故事，到了这一刻，才真正有了令人信服的实感。

当你看到阿娟去广州打工还要坚持带着狮头，每天趁工友们休息后，在天台偷偷练习舞狮动作。

看到他精瘦的胳膊上肌肉渐显、看到他送外卖时对城市舞狮队练习场地显露的渴望。

你会相信，阿娟是真的喜欢舞狮，不是什么小少年证明自我的一场游戏，或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消遣，而是燃烧在心里的一把火炬。

《雄狮少年》里，故事存在两个维度，一个向上，一个向前。

向上，是舞狮的维度。

师父说，“高桩，代表山”，上桩就是上山。

抖擞精神，踏过世间的无奈腌臜，从泥淖里拔身，走向高山。

这是阿娟的夙愿——不再做任人欺负的草根，想有出息，想被爸妈、更多人看见。

于是孱弱的病猫少年踏上高桩，闪转腾挪，从两股发战到睥睨四海，每迈出一步，体魄里就多一分狮子的灵魂。

在向上的世界里，阿娟尽可以做梦。用师父的话说，就是“不认”。

不认命，不认怂，不认这世间从来就不公平。

而向前，则是生活的态度。

真实的生活罕有向上，多的只是向前。

完成今天的工作，不会升职加薪。只是得到了今日休息的许可，休息好了，明天接着重复今天。

如果说，“向上”属于少年的阿娟，那么成人的阿娟只剩“向前”。

成人阿娟来到广州，在这所包容一切的大城市里，像自己的父母一样，融化成了一块活动背景板。

主题曲《无名的人》里唱道：“我是这路上没名字的人，我没有新闻，没有人评论。要拼尽所有，换得普通的剧本，曲折辗转，不过谋生。”

阿娟的剧本从来都是hard模式，成人阿娟不敢再侈谈梦想：“山路望不到头，我只能往前走了。”

广州舞狮大赛决赛前夜，阿娟在残破的天台上，独自舞起狮头，与曾经的梦想诀别。

他在残桌破椅组成的高桩间蹬踏、腾挪、踉跄、跳跃，月光下的动作炽烈到近乎绝望。似乎所有向上的欲望都要舍在这里，化作焰火成灰前最后的辉煌。

一舞结束，东方既白。一缕金黄的朝阳透过高楼间的缝隙，洒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展开双臂，迎接了一刻温暖，而后毅然转身。

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他要去往上海——听说那里招工，会给两倍工钱。

但这一次，狮头他没有带走。

奢梦已然诀别，生活总要向前。

虽然后来，在编剧的操弄下，阿娟并没能就这样走掉。还是冲进了赛场、拔得了头筹。但这一段短暂的高光，也并没能改变他的人生方向。

比赛结束后，阿娟最终还是去了上海，还是成为了光鲜城市的无声布景，只是床头多了几张舞狮的合影，提醒他曾经有过怎样的风光。

青春电影里，用“上山”讲述少年的成长，而《雄狮少年》则用“下山”，完成了这段成长更加真实的模样。

“国漫崛起”喊了很多年，到今年，已经有些喊不动了。

从前我们可惜，中国有那么多好的故事、好的IP，只可恨中国动画制作人才断层、动画工业技术落后，没办法把它们好好呈现。

后来，等有了好的作画我们才发现，原来国产动画电影最缺的，还是故事。

2016年的《大鱼海棠》不可谓不唯美，清新淡雅的色调搭配细腻流畅的线条，宛如宫崎骏的手笔，剧情却被诟病像“绿茶玛丽苏韩国偶像剧”，白白毁了那么美的画面。

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冰火对决视效惊人、人物建模毫无生涩，口碑极为良好，但在生硬的剧情转折衬托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仍然喊得有几分生挤的尴尬。

那年头，观众不太挑剔，不管剧情如何，只要作画够好，就当得起一声“国漫之光”，起码让中国动画“看起来”追上了世界第一梯队的水平。

《白蛇：缘起》、《大圣归来》和《魔童降世》在这阵东风里声名鹊起，而去年的《姜子牙》却没赶上这班特快专列。

平心而论，《姜子牙》的制作水平一点儿不差，不论是对风雪质感的描摹，还是对光线的处理，都有着堪称世界级的水平。尤其是影片后期，大段动作场景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神圣而恢弘。

只是故事讲得零碎了点儿，一会儿是懵懂少女寻找亲情，一会儿是落魄中年证苍生道，一会儿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都想讲讲，又什么都没讲明白。

放在三年前，妥妥又一部“国漫之光”。

但2020年，已经习惯了高质量作画输出的观众老爷不再买这份情怀账，只给出了6.7分的豆瓣成绩，并直接开始用审视一部正常电影的标准来要求国漫：

“画面再好都是虚的，能撑起一部电影的绝不是特效，而是故事内涵和剧情。”

今年，不论是《白蛇2：青蛇劫起》还是《新神榜：哪吒重生》，都在剧情这道槛上折戟沉沙，没能迈进豆瓣7分大关。

观众在动画电影里等待一个像样的故事，已经等了太久。

好险出了个《雄狮少年》。

不靠神佛、不靠IP，单把一个现实主义的陌生故事，讲得完整、讲得真实。

《雄狮少年》中，每一个人物都是彼此的援引与佐证。

师父“咸鱼强”，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最拔尖的舞狮能手，婚后却因为舞狮不能养家，不得不雪藏热爱，做个碌碌无为的咸鱼老板。他与阿娟，正形成了一对时间上的互文。

另一个“阿娟”，引领阿娟走上舞狮之路的那位女孩，则是一对空间上的互文。两个同叫阿娟的孩子，一个生在城市，一个生在乡村，就注定了一个可以开着轿车、用大把时间享受舞狮的快乐，而另一个只能送着外卖，在舞狮和生活之间艰难抉择。

为了讲好舞狮的故事，创作团队还在岭南做了大量采风：遍访狮头制作艺人、舞狮传承人，甚至亲自学习舞狮，了解舞狮的动作。

单单一个狮头，整整调研了半年，后期建模，每一丛毛发都是一根根粘上去的，由此才造就了片中通透柔润、几可乱真的狮头质感。

高潮处，一场群狮竞渡争绣球的戏，百来只狮子，上千名观众，动画做了足足三个月，运算量最大的一个镜头，要十个小时才能渲染完一帧。

大场面之外的小细节，处处都是烟火气。开篇为了追求“心理上的写实”，制作团队特意把乡村的房屋画得歪歪扭扭，虽然与真实不符，却像哈尔的移动城堡一样，格外贴合城市人对乡村的印象。

漫山遍野的木棉花、老榕树，咸鱼粥、牛肉丸，还有腊肠饭，把广东味塞进影片的每一个角落。

不大张旗鼓，却也不容忽视。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监制张苗说：“《雄狮少年》是部极为成人的动画。”的确，它对故事的讲述是如此的克制和隐忍。

阿娟离家的那一天，妈妈为什么沉默不语，而不好好拦他？

打工累到极致时，阿娟为什么花钱给师父打了电话、却不肯说话？

舞狮决赛上，明明已经赢了，为什么还要去跳那个没人能跳、也没必要去跳的擎天柱呢？

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太多分寸与留白，只有成年人才能心领神会。

感谢《雄狮少年》，在剧作上起码做到了尊重观众的人生经验与智慧。

哪吒、悟空、姜子牙……在国产动画电影里，我们看过了太多声名赫赫的主人公。仿佛没有点儿先头的功绩，就根本不值得被荧幕书写。

然而，那些神话尺度的生死爱恨，终究太过宏阔，又怎抵得上身边人的悲欢来得动人？

《雄狮少年》的泪点很多，但让我哭出来的，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镜头。

那是阿娟初到广州，昏暗的街头，地铁“芳村站”闪着幽光，石砖地面渍着水痕。

这场景是如此真实，单是看着，每天下班后的疲惫和孤独，就要袭上心头。

那一刻，我与阿娟的心意，似乎也产生了某种真切的连结：我们都是这世上再平凡不过的“无名之辈”，但我们依旧生动而鲜活。

也许，资本并不愿青睐如此平凡的我们，但那又怎么样呢？

“无名的人啊，我敬你一杯酒。敬你弯着腰，上山往高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