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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吴小云,编辑:Siri,头图来自:《爱情神话》
“侬懂个屁?”是《爱情神话》的主人公、策展人老乌对着一个假模假式“学院派”的抨击。要知道在老乌这个年纪的上海爷叔里,“侬懂个屁”是他们捍卫自身话语霸权的最强有力武器。但这句话的出现一般会经历两个阶段——一帮老爷叔们在公园里一起聊时事,从他们面前走过了几个明显是观光客的年轻人,一边搔首弄姿拍着网红照,一边拿出印有“XX生煎”的外卖盒子开始享用所谓“上海最好吃的生煎”并赞不绝口,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一个摒不牢的老爷叔先开口:
“迭种么都是骗骗外地人的呀!”
然后边上的爷叔们纷纷一顿附和,
“伊拉懂个屁!”这是第一阶段,一致对外——“上海生煎老早死了笔笔挺了,现在是外地人做给外地人吃的呀。”
原教旨主义内战大乱斗是第二阶段:爷叔A义愤填膺地说道:“我小辰光吃的虹口区的XX生煎绝对是上海最正宗额。”
爷叔B会马上反驳:“虹口XX生煎是全发面粉,上海正宗的是小只头半发面粉,侬伐要瞎讲!“
爷叔C也参与进来,然后几个爷叔彻底进入互喷:
“侬懂个屁!”
“侬懂个屁!”
“侬才懂个屁!”
在上海的一些本地论坛上,几乎每个月都会持续出现几次“最正宗的上海生煎”“最正宗的上海小笼”“最正宗的上海葱油饼”的争论,所有争论都以“我觉得XX才是最正宗的”开头,以“侬懂个屁”贯穿全楼,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全部不了了之。但如果谁在当中说了那个只出现在旅游推荐里的品牌,一定会被所有人喷得体无完肤,因为这是敌我矛盾,而其它都是群众内部矛盾。
讨论到这一步,一定会引申出一个有关“门槛”的话题,电影里的老乌去过欧洲留学,跑遍卢浮宫、大都会、古根海姆,自然对艺术拥有评价能力,这个“门槛”是硬高度。但现实中爷叔们的门槛往往是一种“以气势否定他人肯定自己”的非客观杠精精神,论据全是“我从小到大哪能哪能”的经验主义。
从工人俱乐部到文艺沙龙饭局,“侬懂个屁”像中年爷叔人手一串的珠子,分分钟可以拆下来当作子弹,捍卫自己早已被时代淘汰的话语权。但这只是硬币的一面,如果以此来判断爷叔们的市井气,那就是你格局小了。
剧中,当老乌被“埋闷”(上海话:不讲情面)的苏北城管要求不能在咖啡馆门口停自行车时候,他抱怨说“什么时候轮到这些客人来管理我们主人了。”徐峥扮演的老白则说出了一句相当代表上海包容度的话:“往上面数三代,哪个不是客人?”
一边是上海的“门槛”,另一边是“海上客自来”的包容,它组成一个多面的,复杂的,立体的,有些促狭又带有趣味的生活图景。这才是上海爷叔们真实形象的一个剪影——他们是戴着卡地亚螺丝钉手镯的保安,也是穿着安德玛遛狗的面店老板。他们未必富可敌国,但至少是房车不愁。那句“侬懂个屁”之所以说起来这么“老卵”(牛X),还是因为他们拥有一种能随时对生活说“不”的自由的底气。
“有意思伐啦?”
“我只不过犯了一个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爱情神话》的第一金句是前妻蓓蓓对男权最彻底的调侃。而李小姐的那句“我们来吃饭的都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哪里听说上帝为了一盘菜打起来的呀”则和蓓蓓的金句王打出一个组合拳,把近几年来宫斗剧苦心积累的雌竞斗兽场和小甜剧构造的霸道总裁魔幻玛丽苏价值体系打得瞬间崩塌。
在传统的刻板印象里,上海女人既承担了恋爱中的“嗲、作、糯”,又挑起了婚后的“妻管严“。所以在2000年左右的大学时代里曾读到了一位上海本地男作家对上海女人的评价——亚洲最高贵的两足动物。
随着时代的变迁,越来越多的声音和信息让人们更清晰地看到植根于上海这座城市里的男女关系:一种基于现代文明商业社会体系的,彼此对等、独立、尊重、有边界感的相处方式。如同上海本土摇滚乐队“顶楼的马戏团”《南方个南方》向被标签化的上海男性平反一样——“巩汉林先生,伊勿是南方人”。
“讲这种话,有意思伐啦?”舞厅里,老白触景生情地半发牢骚半嘲讽蓓蓓“侬老早伐来这种地方的,侬哪能伐去跳广场舞额啦?”。蓓蓓的这句回怼“有意思伐啦?”,是整部电影里,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处。在传统剧本的走向里,这里一定会爆发可预期的激烈冲突,翻老黄历,数落过错。然而短短几个字,就把排山倒海的怨念轻松消解掉了。这种完全反预期的,女性视角的不在意,恰恰是对当代上海这座城市里中年男女关系的最生动注解。
关上门落寞两秒钟,人间清醒继续享乐。格洛丽亚洒脱、自主、大度的性格下同样有着能进能退的得体。她懂得以购买老白作品的方式,跳开男人脆弱的自尊心,来感谢那一夜的温柔乡。她也会仗义得和李小姐一起帮老白搞定展览场地,再加一句“开幕式包在我身上。”在老乌的墓地边,格洛丽亚把红酒撒下,说“阿哥这是你最喜欢的。”格洛丽亚的快乐是真实的,落寞也是真实的,疯狂是真实的,悲伤也是真实的,她代表了这个时代里最表里如一的可能性,并不会因为真实而被传统的掣肘所改变。
“喫咖啡”还是“喝咖啡”?
《爱情神话》上映后,关于“喫咖啡”还是“喝咖啡”进入了白热化的争论,甚至上升到了最正统上海话的王位争夺战。而让剧中慵懒的主角们从费里尼同名电影昏昏欲睡的场景里惊座起的,上海人最爱的“夜点心”成为所有社交媒体里热搜度第一的条目。“喫咖啡”还是“喝咖啡”还没吵完,大家纷纷开始打听到底是哪家神秘小店可以超越国际饭店改写蝴蝶酥排行榜?“天钥桥路蝴蝶酥”“老大昌苔条饼”瞬间激起了无数上海人怀旧味蕾,可见海派西点真是深入灵魂的乡愁了。
上海人的“洋派“最是味觉里的。我的朋友们看完了《爱情神话》,开始讨论为什么蝴蝶酥越小越好吃。我说因为蝴蝶酥好吃在第一是起酥的蓬松,第二是撒在表面的砂糖在烤制过程中因焦化而产生的香气,越小的蝴蝶酥,越能吃到更多焦化的边缘,做个类比的话便是油条的两个尖尖头是最脆的。这种恰如其分的考究和精致贯穿在片里和片外,一个城市的味道,饮食男女大抵相似。
《爱情神话》作为90后女导演邵艺辉的首部作品,她以一个山西姑娘的视角,捕捉到了上海衡复风貌区中年男女们习以为常生活里的闪光,并以一个女性视角解构了传统男性导演对男女关系戏剧性俗套的排布,用一种当代的,文明的视角进行了重构。
表面上似乎是男女话语权的互换,而本质上这是一种文明话语权的交接。
对社会文明的认同,成为《爱情神话》的门票。人和人的差异,核心是审美的差异,审美即价值观。语言从来不是障碍,相反当你从中找到了价值观的共鸣时,你也会同样爱上这种语言和它的表达方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吴小云,编辑:Si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