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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 (ID:Thinkingdom),作者:Liko,原文标题:《90后妇产科男医生:面对患者,其实我也会害羞 | 我真有个朋友》,题图来自:《产科医鸿鸟》剧照
写在前面
鹤鸣是一个90后,身高将近180厘米却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脸上一对内双的眼角微微下垂,眼尾挂着一颗若有似无的痣。
有人说,他的眉眼从某些角度看,有点像低配版的白敬亭,只可惜鹤鸣自己并不以为意,没有选择踏入演艺圈,而是去广东一家三甲医院,做了一名男性妇产科医生。
过去,全中国男性妇产科医生的占比一度不满10%,但随着鹤鸣这样的新鲜血液的加入,如今这一比例已经有所增长。加上近年来自媒体的蓬勃发展,“六层楼”等妇产科男性大V的科普,也让普通人对妇产科的认知变得更加科学。社会公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对男性妇产科医生过往蒙昧的印象,随之得到改观。
但是另一方面,在真实的日常生活中,仍然有不少女性患者,会在面对男医生时产生犹疑、排斥、尴尬的情绪,部分男性家属更是对此颇为介意,即便从事的已是被高度职业化的工作,妇产科男医生仍然难免受困于他们的性别身份。
因此,当我找到鹤鸣并与他展开进一步交流时,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了这样的疑问:既然已有诸多不便,他为什么仍旧选择了这一职业?作为男性中的特殊群体,妇产科男医生看待女性的视角,又是否与一般男性存在不同?
带着这些疑问,让我们一起听听鹤鸣的讲述。
稀有
“整个科室的男医生也就3个人,堪称‘独门独派,三代单传’”
很多人在得知我的职业选择后,都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想当妇产科医生?
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这个问题的背后,多少隐藏着某种职业上的性别偏见,就好像如果一个女生做了护士,应该很少有人去追问其中的缘由,但如果她碰巧成了一名消防队员,人们一定会投去好奇的目光,想要锲而不舍地挖掘背后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挺想破除这种偏见的,想通过我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的努力,让“成为男性妇产科医生”这件事,不再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选项。毕竟在欧美国家,男性妇产科医生已经是相当主流的存在了。
说回我自己,选择妇产科,其实只有两个理由:一个有点理想,一个特别实际。
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身边有很多同学都是医学世家,而我却是家里唯一一个学医的“独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应该都是家里唯一的医生。
我们家有很多女性,都有生理期疼痛的症状。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表姐去外公家玩,上午两个人还各种插科打诨,下午她整个人就不行了,蜷缩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我妈给她煮了红糖水,结果她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外公家一地。
后来学医我才知道,月经周期中,女性体内的前列腺素含量会明显升高,一旦前列腺素分泌过多,作用在胃肠道的神经和血管,人就会出现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腹泻和呕吐同时发作,人的面貌也会变得狼狈不堪,甚至尊严全无。
要知道,对于我表姐这样的女性来说,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每月都会如期而至。更不用说,痛经的这些症状,在分娩面前还不过只是九牛一毛。
所以,我去妇产科其实有个比较理想的初衷,就是希望给我身边的女性,尤其是我妈妈和我女朋友更好的照顾。我希望未来和我女朋友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能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给她更多的支持。
至于特别实际的考量,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的说法?
严格意义上,妇产科其实也是外科,一天二三十台手术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这就要求医生要有足够的体力,能够承担高负荷的工作。从这个层面上说,妇产科挺欢迎男医生的,只不过受到某些传统观念的影响,愿意来“累死累活”的男医生确实凤毛麟角。
日剧《产科医鸿鸟》
就比如,我们医院的妇科和产科是合在一起的,妇产科一共45名医生,把我算在内,男医生只有6个人,勉强算是“稀有动物”。
听我的老师说,他刚工作的时候,整个科室的男医生也就3个人,他的老师、师哥,再加上他,堪称“独门独派,三代单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留在妇产科,能获得锻炼的机会其实还挺多的,这就是特别实际的考量吧。
除了为什么想去妇产科,我知道还有很多人会好奇:妇科检查时,男医生究竟是什么心理状态?
我听身边很多女性朋友说过,妇科检查动不动就要“脱裤子,坐上去”,这多少会令人感到羞耻,如果碰巧接诊或检查的还是一位男医生,真的非常容易慌张不安,甚至马上想拔腿就跑……硬着头皮留下来的,为了缓解尴尬,也会“安慰”自己:在医生眼里,我就是一块肉嘛……
妇检必备的鸭嘴钳(窥阴器),受访者提供
其实,我很想说:在医生眼里,病人是人,不是肉。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会害羞。
只不过,患者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可以非常敏锐地捕捉到医生的情绪波动,如果不能拿出足够专业的态度,患者会直接要求换人的,一次两次或许还好,但如果三番五次总得麻烦别的医生顶上,那压力可就太大了。
所以,作为医生,我肯定还是会把注意力专注在病情上——可能存在怎样的问题?情况严不严重?需要进一步做哪些检查——每天我脑海里盘旋的,大概都是这类问题。况且,一般这种情况,医院都会要求,必须得有女性护士在场陪同,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
参差
“当我通过工作接触到生活中的另一群人,我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参差”
都说一个人在妇产科待得越久,就越能看清社会观念真实的水位。现在的我挺能体会这句话的。
起初,因为我身边有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经济独立的女性,她们自食其力,也不会把自我价值绑定在生育这件事情上,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常常会想当然地认为,女性当下的处境比起过去,应该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但是,当我通过工作接触到生活中的另一群人,我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参差。
那些真实出现在我视野中的女性,很多就像《生门》里的曾宪春、《人间世》里的林琴那样,即使已经怀孕生产多次,身体状况也存在风险,但就因为家里人“想要个儿子”,还得一刻不停地再次走入妊娠、分娩的循环。
由于没有正式的工作,她们所有的生活来源几乎全得仰仗自己的丈夫,所以大多数的时候,这类女性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权,即便这个选择与她们自己的身体,甚至性命相关。
纪录片《人间世 第二季》
就比如,我曾经接手过的一对中年夫妇。妻子怀上的是他们的第三胎,胎儿已经足月,妻子羊水少,胎心也不好,各项指征都表明,以产妇目前的情况,顺产存在很大的风险。我们建议这对夫妇,应该尽快通过剖宫产的方式把孩子生出来。
当时,我们先询问了产妇的意见,她说让她的丈夫决断。我找到她的丈夫做家属谈话,把具体情况和医生给出的建议都做了详尽的交代,谁知这位丈夫一听剖宫产就断然拒绝了,坚持必须顺产,否则就要马上转院。
我问他理由,这位丈夫说剖宫产会让他妻子的子宫留下疤痕和创伤,而这会妨碍他们后续的再次怀孕和生产。
实话说,我当时挺愤怒的,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这位丈夫脑袋里优先考虑的,竟然还是以后再生小孩的事,而不是他妻子这个人的生命安全!
为了能和这位丈夫继续沟通,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拼命压制自己的个人情绪。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只能尊重患者家属的决定——我帮这对夫妇办理了出院手续。
事后冷静下来,我一直安慰自己:很多事情总会牵扯到一个家庭的方方面面,作为外人,我确实没有权力妄加评断,或许医生这份工作终究有它理性的那面,学会尊重患者和患者家属的选择,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年轻医生成长必经的一步。
改变
“想法一点点汇聚,呈现出宏观上的改变”
不知道我的很多女同事,是不是在妇产科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私下聊天的时候,她们都或多或少地表示,确实有点恐婚恐育了。
这种想法一点点地汇聚,呈现在宏观数据上的改变,大概就是我前段时间看到的,整个广东省仅广州一地的新生儿人数,已经从2017年巅峰时的29万人,骤减到了2020年的19万。
在妇产科,其实我们可以更明显地感知到这种变化。
比如说,女性理想的生育年龄通常是23到30岁,但如果你有机会到我们科室转一转,就会发现如今来做产检或待产的女性,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80后。像我这样符合理想生育年龄的90后,其实只能占到很小的一部分。
日剧《产科医鸿鸟》
面对这种大趋势的变化,我总觉得除了疫情、房价、就业等大方向的影响,在个体层面上,很多男性不愿意了解女性相关的知识,也不在意另一半的身心健康和感受,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不是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宏观趋势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就比如,至今还有不少男生,在得知女朋友患上妇科疾病后,就会怀疑对方“不洁身自好”。但其实,这完全就是一种错误的认识,妇科疾病并不能和“私生活不检点”划上等号,即便是那些没有性经验的女性,也完全有可能患上妇科疾病,因为只要拥有正常的性器官,女性就有患上妇科疾病的可能。
除此以外,现在很多女生都在积极接种HPV疫苗,因为HPV病毒的持续感染,是女性宫颈癌主要的发病诱因。我问过不少没有学医的男性朋友,发现他们对这件事都不太上心,有很多男生天然会觉得:我也不会得宫颈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的确,我们男性不会患上宫颈癌,但男性却很容易感染上HPV病毒,并且再通过后续的性行为,把这些HPV病毒“搬运”到女朋友或者妻子的体内,给她们带来患病的风险。
所以,接种HPV疫苗,并不是女生才能做的事,如果我们男生有条件,也完全可以把这件事纳入考量,毕竟这样做不仅能减少HPV病毒的传播,保护自己的另一半,也能有效降低我们自己患上口咽癌等恶性病的风险。
还记得前段时间,我陪女朋友先去社区医院接种疫苗,在熙熙攘攘的排队人群中,我发现前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爸爸,领着自己的女儿,我们俩好像是整条队伍里唯二的男性,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更多的男性加入我们?
根据过往的经验,如果我的朋友们能看到上面这幕,多半都会跟我说:“你真不愧是妇女之友。”
我觉得这种说法,好像是在刻意强调我这类人的特殊性。试想如果未来能有越来越多的男性足够尊重和关切身边的女性,“妇女之友”变成一个男性群体中的普遍现象,“你真不愧是妇女之友”这类的说法,应该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想我会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抗疫援助期间,收到的小学生的画,受访者提供
(文中鹤鸣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 (ID:Thinkingdom),作者:Li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