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小作文的泛滥： 球迷和饭圈，有多大区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BIE别的，原文标题：《足球小作文： 唯一一种可被允许的“矫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随着欧冠决赛终场哨吹响，2021/2022 足球赛季在上上周末落下帷幕。一夜后，你的朋友圈从数年间不断的“都怪本泽马”演化为了“让我们说，谢谢本泽马”。而最烦人的不是皇马夺冠（好吧，我所谓），也不是争四失败、球队降级、某球员转会 drama、本泽马梗，而是每赛季末必定会在各大论坛与社媒上浮现的“足球球迷小作文”。

当然，这些 inspired by 《天下足球》盘点特辑文案的小作文不会仅在赛季结束后出现，它从季前赛与夏窗开始贯穿始终，每一场大大小小的赛事后你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或许我们更该感谢今年没有世界杯也没有欧洲杯，因为这两大赛事必会让这些小作文出现在社媒上的浓度达到顶峰，煽情度也同样。

足球作文生成器

这类文本通常具备以下特征：

首先是词和词组，至少会出现下述中的一个：少年、青春、岁月、英雄、泪水、精灵、迟暮、追梦、身影、当年、那些年、潇洒、 诗意、尊严、蜕变、王者、沉寂、重生、横空出世、年少轻狂、一意孤行、球场名字（但是不能直接提“ XX 球场”，最好提只有球迷才能立刻懂得的别称，比如要使用曼联主场老特拉福德球场的别称“梦剧场”）……

Geez， 是如何“十四行诗”法？ 

“他就是他，永远的沉默寡言同时，会让对手的内心陷入冰冷，也给球迷的心脏注入狂热。“

从足球题材小说的名字中你也能嗅到风味

另外，带着“少年”的句子一般为：至死是少年；你曾是少年；走过前半生，归来仍然是少年；人不轻狂枉少年。 

少年+岁月+历史回顾+病痛+对比+结合自身回忆，最后提到一首华语歌曲，标准的小作文开篇已出炉 

在 B 站上随意检索“你曾是少年 足球”后得到的结果

无论是哪位被死对头俱乐部唾弃或人品不佳的球员，都可以“我爱假摔对骂咬人嫖//娼出轨、我在绿茵场外嘴贱阴阳其他球员，但我还是个纯真美好、敢于与全世界对抗的足球追梦少年”，真是”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虽论少年、但 toxic masculinity 满溢的名言的全面注解。

在小作文里最常出现的修辞句式是排比和对比，尤其是后者。对比通常是这样的：

当主角还在低级别联赛踢球时，他未来的主要竞争对手已像神童一般被世界所关注；

球场中的 X 万观众都在为胜者喝彩，没人读懂失败的他的热泪；

他因为人品被世人批评，无人看出他对足球的真挚热爱；

在这个世界喧嚣里，他永远一意孤行走自己的路、从不畏惧世俗评价……

“足球文学家”——不和文艺扯上关系就没法写了

当然，热衷感叹“还是过去好”的人类永远不会忘了新旧对比：作者会怀念过去的足球时代（即使我常常怀疑在那个年代作者暂未出生，一切只是 TA 们后来的资料补习成果），批判一嘴如今的足坛浮躁空洞，已无足球本身的诗意美（噢，又是“诗意”这个词）。甚至要踩一踩年轻球迷不懂足球，老派才掌握真理。踩一脚以后，笔锋会回到主角球员——“但是 TA 不一样，TA 的横空出世，将我们带回了曾经那个美好的时代。”

好了别骂我了，我那时没出生我能怎么办

你已经能看到，这类足球抒情小作文非常喜欢使用所谓的“回忆杀”，人类永远绕不过 nostalgia 情结：要回忆球员的艰苦早期，要回忆自己过去被足球嵌入的时光（即使可能只是每四年一届的世界杯，即使是上一届追阿根廷这一届追德国队的不可思议的“德阿双担”），要回忆自己可能还未存于人世的上世纪 XX 年代、“足坛的最好时光”，要回忆俱乐部的队史——即使那可能是作者祖父母辈都未出生的一百多年前——族谱我一无所知，但队史我倒背如流，然后要踩一脚近十年崛起的豪门球队是没有历史与底蕴的暴发户，却忘了自主队的绿茵场下流淌着中东异域的石油。

似乎很多人都背得的《天下足球》十大催泪文案之一。追忆+排比。以及，又替人想象了。

将足球与自己的回忆结合起来

已足够催人泪下的回忆杀还不够，还要用上拉近距离的二人称。这个“你”指向的不是读者，而是球员自身：”你曾是那个在阳光下逆行的少年……”仿佛在给球员写情书，似乎和球员之间很熟。

第二人称 

当然，最最最最少不了的致命一击是——中国古诗词。 

在这些多数描写欧美球员的小作文里，最常见到的被引诗句并非来自欧美地区，而是大多仅来自唐诗宋词，需要烘托重度悲伤氛围时也可以搬出《楚辞》。如果不用古诗词，那么也必定会引用一句古风句，或港台地区华语经典歌词。

《陈涉世家》大家都背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然，这句不是古诗词，是古风句子

这类基本不去回顾单场比赛与战术、纯在回溯历史、然而考据占比一成、抒情占比九成、热爱中国古诗词的煽情小作文很难不让人想到《天下足球》。自 2001 年开播的《天下足球》或许是国内认知度最广、最受欢迎的足球节目。十年前无数男生的 QQ 空间背景音乐里都有一首“《天下足球》BGM”。

相比传统的体育赛事节目，《天下足球》更具情感。它会使用大片、战争、剧场、江湖等隐喻球赛，然后编出一套完整的故事。它喜欢像看图写话一般喜爱用抒情语言阐释每个赛事镜头，例如进球后球员的兴奋、教练撕嘴皮抠鼻屎时的焦急——一个短暂几秒镜头能够被脑补出几百字的心理小说。另外。它会用各类名人名言、好词好句充分激发你的感情。总之，《天下足球》不允许球赛只是被看的球赛，它把观众拉入其中，要你去感受、共情、被感动。这种做法在 TOP 10 盘点集锦里表现得更明显。

‍‍‍‍‍‍‍‍‍对受众情绪的调动或许是《天下足球》与同类节目的区分之处，这类叙事的做法也被认为是它能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在 B 站的“《天下足球》十大催泪解说”等视频的弹幕中，有许多网友称赞它的文案是文案届的顶峰、"YYDS"，以及同时有无数弹幕在模仿着这些文案。来了，又是少年、英雄、梦想、光辉、诗意、“你”……这些熟悉的味道。《天下足球》很可能就是这些小作文的原型的开创者。

“能写出这样的文案是因为足球够有深度广度和文艺”……呃。来自 B 站《<天下足球>十大催泪解说》

“他是宠儿，也是弃儿，他被追逐，也被放逐”；“金发少年，红衣飘飘，黄金左脚，圆月弯刀”；“BECUSE YOU”；“我贝！梦的开始！”

看了太多小作文以后，我难以不去想这类文本背后是不是有一个生成器？就像小红书文案生成器一样，存在一个足球抒情小作文生成器，输入球员、球队、主场名字、得分，就能一键生成一篇几百赞的小作文。 

这些小作文具有一个可见的套路与模版，看起来也是如此具有普遍性。它在歌颂某位球员，却好像在歌颂所有球员。剔除或修改考据的部分，利用 Word 系统词语一键替换功能，将 A 球员名字换为 B 球员，最终估计也不会有人看出来这是篇“换头文学”。

被世界杯欧洲杯美洲杯占据的夏天，这类小作文会更疯狂地抢夺版面与视野。我不仅会怀疑那个第五次在朋友圈发“再见了 C 罗/梅西，我的青春也再见了”、弄得他俩像是退役了的同学是否关注过足球，也会怀疑写出这些不去专注报道赛事、热爱撰写私货抒情文的“赛事记者”是临时被拉到体育部门的 newbie。

可被允许的矫情，与不被允许的

不过，当然没人想看只剩干涩报道的论坛。说自己从来没有被小作文打动过、说自己讨厌任何抒情煽情、说自己从来没被某个球员感动到流泪过，这是谁都能识破的假装。

而说起矫情小作文，许多人第一联想到的可能并非球迷小作文，而是饭圈小作文：“你抬起眼眸，眼中浮动的火光仿佛透过屏幕点燃我的心”“”斑斓的极光漂浮在光海中，少年遇见破晓”……

不仅粉丝个体会自发产出这些小作文，明星后援站工作组中也会开设文案组（一般被称为”美文组“），专门负责撰写煽情文案。这些时常游荡在微博、书写自己的 idol 有多努力多勤奋多艰苦多独一无二的“绝美文字”似乎已成为大众印象中与“粉丝”身份绝对粘合的特征。当外人谈到“饭圈女孩”时他们会想起：“哦，她们喜欢写那些可笑的小作文。”

但仔细对比，那些诉说着辉煌与荣耀的足球小作文，与总被抨击的饭圈小作文在文本上非常相似，都可以是同一套流水线中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有固定的词汇库（有趣的是，“少年”这个词语、概念可以穿梭在任何领域的小作文中），都喜欢描述自己的足球/明星偶像是与浮躁世界对抗的勇士，都热爱塑造“世间只有我们懂他、爱他”的孤寂落寞失意氛围，都是抒情占据了大篇幅，以及，当然少不了的，都爱引用古诗词与歌词。

而这两种相似的文本却有等级之差。《天下足球》集锦里极度煽情的配文、足球小作文被球迷认为是文案 top，这反映了球迷对这类文字的认可。然后，他们擦去眼角的泪，扭头去对其他抒情小作文说：“别矫情了。”“又在写小作文？” 

这是 fandom （我没有使用它的中译“饭圈”一词，是因为目前在中文网络社媒语境里“饭圈”普遍被理解为仅指娱乐圈 fandom）鄙视链的一角反映，它映射的是一个 fandom 俯视另一个 fandom 时的不屑。这两三年在足球论坛、app 中，我多次看到球迷说“别把饭圈那一套带到足球来”（通常还是在批评女性球迷），而他们忘了球迷圈本就是 fandom 的一个分支，甚至是最疯狂的 fandom 之一。学者在研究 fandom 时从来没有将他们漏过。

因为球迷圈也本是 fandom

当然也有不少球迷已知道。有网友认为“这玩意从开始有贴吧就开始饭圈化了…也有个小二十年历史了吧”

足球 fandom 和其他 fandom 同样，都要去激活粉丝活力、维系社群成员紧密度、巩固对狂热对象的集体情感（当然，这点多数球迷也不会承认的，他们会说自己的感情非常纯粹），就需要一种“狂欢”（carnival）。巴赫金的“狂欢”要在广场上进行，这个广场在网络上就是论坛、微博等社交平台。有趣的是饭圈确实把微博实时搜索结果页面称为“广场”。其中一种狂欢做法和现象就是煽情小作文。在 fandom 中被广泛流传的煽情小作文不仅是一个普通的文本，更是一种虚拟的仪式庆典。 

美国传播学者 James Carey 提出了传播的“仪式观”概念。传播不仅是单纯的记述，作为“仪式”的它，更是描述戏剧性力量与行动的舞台。仪式将人们聚集在一处，为个人带来快感、提供感动、创造意义，并凝聚集体共识，还能感染集体情绪，通过共同参与来打造“集体亢奋”的状态。参与者在这种集体亢奋中获取满足感。令旁人无语或讨厌、但能牵动粉丝情绪的小作文便是一种仪式，它在所有的 fandom 里都存在，绝非粉圈女孩的独占。

就这样，同样狂热、打造同样狂热仪式的人们，只因狂热对象的不同，而塑造出 fandom 的鄙视链。我们都在写着小作文，但足球小作文光荣至上，而饭圈小作文一文不值，因为足球是世界第一大运动，竞技体育永远比娱乐高尚，职业选手永远比“戏子”光荣——或许吧，但他们的光荣与粉丝有何关系？ 

偶像是追随者的镜面反射。球迷、饭圈粉丝，他们都将自我的意识倾向（目的、价值观等）投射至其他对象之中：因为某个球员、球队、艺人的某一个点特质与我相同或吸引我，所以我想追随 TA。在追寻偶像、为偶像狂欢的过程中，因为这种意向投射，所以粉丝会将自己不自觉地幻象为偶像本身。当球迷认为自己有资格去鄙视粉圈女孩时，TA 或许正在将自己幻想成自我的球星偶像，于是认为自己完全可以俯视象征着在 TA 印象中比球员低级的“戏子”的饭圈女孩。 

这个鄙视链还映射了这样的性别观：具有男性阳刚气质、粉丝多为男性的行为与人物才是值得被高捧与歌颂的，而偏向女性气质、粉丝以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为主体的人物处于鄙视链底端。他们认为女性不会明白球技、战术、历史、宏观、伟大，他们认为女性对男性的关注只能是对英俊外表的关注。同时他们唾弃那些偏向中性气质、比自己俊美的、在女性中获得高人气的同性。当然，这些球迷也看脸，他们也会在小作文里歌颂所崇拜球员的阳刚帅气、潇洒英姿，而当女性走入球迷群体，你会听到有些人在说：“只是来看帅哥的呗。”“看脸的吧。”“根本就看不懂球。” 

而真正让你酷的不是你在喜欢什么、在追随什么，而是你创造出了什么。创造出煽情小作文也没什么，挺好，没有人想要干涩的全是冷静报道与分析的圈子。我们承认，我们喜爱去追随、热恋、崇拜某一个公众人物，不仅因为 TA 多好，还因为我们需要处在一个社群、fandom 中与他者互动的感觉。我们需要互动，需要仪式，需要抒情，需要被感动，需要“矫情”。

只是，为什么有的“矫情”是被允许和高捧的，而有的是不被允许的？当在嘲笑饭圈女孩的失智时，他们似乎忘了历史中的足球流氓。或许因为男人至死是少年吧，少年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都可以有理由去解释。写到这儿时，正巧看到了皮克与夏奇拉疑因男方出轨而结束 11 年长跑恋爱的官宣，还有粉丝在为皮克解释。好吧，至死是少年。而女性一旦狂热与疯狂，便是阁楼上的疯女人。

但所有人都一样疯狂。我宁愿坦诚它，接受我和其他粉丝是相同的，而不是说“我没有，我清醒，我很理智，我很客观，倒是你，你真傻白甜和矫情”。那就矫情吧。但是要允许所有的矫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CrerealKilla，编辑：madi